卜尔Q的事情出来之后,他抑郁没抑郁我不知道,我反正抑郁了三天。
这三天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睡觉,醒来之后就坐在电脑面前发呆,饭也没吃几顿。
这是我一直以来最担心发生的事情,为此我如卡珊卓拉一样反复重申不被信任的预言。但是既然已经发生了,那么就再也没有办法避免。此后会有更多的“大势所趋”,不过已经无法再影响我的想法,因为都是我早已预见了的。
我在去年4月的时候,就已经很清楚地指出了AI绘画的强大冲击力,那时候还没有成形的图像,但是围棋的前车之鉴已经清晰地了解到,这个东西,将很快彻底冲击掉整个行业。不过当时我的措辞多少有点阴阳怪气,当时我觉得这种调子更能刺激看到我回答的从业者反思自己,不过很遗憾,我那时候就念叨的东西,至今也未能被他人完全理解。这也是为什么我再一次写一遍这些东西的原因。在这快一年的时间里,我看到了很多出乎我意料的事情,这些出乎意料的不是AI到底有多么强大,而是人本身是多么奇特而易变。
这个回答的评论区真的蛮有意思的,我推荐各位去看看。我有时候也惊讶于在这种倒霉事上有很好的远见。
接下来,如果看官们有兴趣,我就慢慢聊一点。
首先我可以简单地讲我对工具\技术中立这种观念的看法。我的看法就是:狗屁不通。因为技术与工具是有目的性的,虽然亚里士多德的目的因现在已经不再被重视,但是人造物的目的性倾向并没有被取消。用一个极为简单的例子就能反驳——为什么禁止管制刀具或者枪械?因为这些工具本身指向的功用是极为明确的。也许鸟枪可以用来打鸟,但是马克沁和加特林显然除了杀人之外毫无用处。这些工具的诞生本质上就是一种观念与社会精神的延伸,而妄图为观念赋予中立价值则属于一种幼稚。
而与之相关的则是我非常厌恶想当然地声张“技术最终会造福于人”的论调。我一直蛮好奇这群人和那群嘴上念“在高级生产力面前螳臂当车最终会被无情碾碎”的人碰到一块会怎么样。当然我可以想象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滑稽剧目。技术显然会造福于人——但是不是这一批人我就不知道了。在壕沟里面吸毒气的时候,他们也许需要投个好胎才能享受到这个技术造的福。当然如果我们秉持诺斯替主义说不定就能好过一些,毕竟我已经习惯了“机械飞升”“星辰大海”,前两年还流行加\速呢,不是吗?
我能和乐子人说什么呢?我希望他们能严肃一点地看待生活,因为任何乐子都没法真正拂去痛苦。
必须要谴责的莫过于某些颇有名气的画师。在AI绘画处于初期的时候,他们并未想到自己的影响力与话语有什么作用,对于一群没有成形组织和意识的群体来说,能说的上话的人将很直接地影响整个群体的意识倾向。但是在最有希望实现利益维护的阶段,他们忙着和“小画师”“绘圈”切割,忙着塑造自己颠扑不破的华丽塑像,这使得成型的抵制变得滑稽——你抵制是因为你水平不够,一位有着三十年驾驶经验的马车夫对自己的学徒训斥道。
所以当后来Artstation搞所谓的“no AI”的时候我觉得太蠢了。你都看到原子弹的火焰了,然后才想起来自己应该签署核不扩散条约。
但是人类不就是这个样子的吗?他们本来就互不关心。懦弱,胆怯,害怕背负“不进步”的罪名,就算反对,也会颤颤巍巍地提一句“不反对技术本身”。在一个被永生神话控制的现代保持对新神祇的畏惧并不可恶,但是我有些时候还是会叹气,因为当年的人好歹真砸了机器,现代人连对着机械偶像说一句重话都没有勇气,真可谓武德丧尽。
但是你问我反对有用吗?我会很清楚地回答:没有什么大用。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里,法案的确立将与之前的劳动者无关,它更有可能在一次巨大的fake news之后被匆忙签署,这里面当然不会与各位有什么关联。但是反对本身就是一种作用,它可以树立起一种价值,任何一个时代都需要面对不同价值之间的相互摩擦,这样才能避免被单方面的极端观念所征服。也就是说,说出来是有必要的,因为话语里面有真实的利益与情感。
就像我和某位朋友说的那样:如果它真的是历史选择的方向,那么我的反对就能成为小小的阻碍,它要越过我,就必须去掉本身携带的一些渣滓。
但是我显然高估了我自己,可能需要很多个我才能实现监督与控制的作用。
但是这本身一开始就应该在技术发明之时被警示,但是显然的,这个技术并未得到良心的监控。
用于训练的图以学术的名义被无偿爬取,但是学术很快就蜕变为商业公司,时至今日,没有任何一个AI绘画平台向画师进行任何程度的补偿,他们的大部分时间是用于商业宣传与平台搭建,建立一个又一个新的付费方案。当然这些事情也并未完全占据他们的所有时间,他们还能空余一点时间用来讽刺画师,以及内部争权夺利。
我在这上面看到了最初资本扩张的一个缩影:掠夺,抢劫,转化为廉价产品,倾销,最后是污名化原住民,称他们是原始的野人,需要接受绅士们的再教育。
这才是我感到悲痛的地方。在已经反思了无数次之后,我们的社会与大众依旧对这种形式的不道德熟视无睹。我甚至看到了“信息无版权”的某种奇特左壬论点——或许你说的不错,但是我们的高科技企业并没有选择无偿交付这些已经变得无比廉价的图像,如果仔细阅读过那一长串用户须知,你就会发现在图像的版权与应用上,他们已经把税金提到了22世纪。
你问我怎么知道的?因为这三天抑郁的时间我尝试了市面上各种类型的AI绘画模型,我拿着ControlNet跑了我自己的线稿,也试了试最近风头正盛的chilloutmix-ni。这三天时间我可能做了五六百张图,如果中间调用的GPU没有半路崩溃,可能还要再多上不少。
我用chilloutmix-ni跑出来的图,甚至都用不上几个prompt,除了莫名其妙的耳朵和项链之外,我觉得没什么可挑剔的
你知道我是什么感受吗?我感觉我被泥头车创了。
并非是新技术带来的冲击,而是“这他妈也算是创作吗”?形式的展现呢?才华的表述呢?情趣呢?旨意呢?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我这才意识到我与大多数人以及完完全全岔开了。我每次批量生产八张图,然后生产二十批,接着我就可以在边上玩游戏,最后出图之后点几张就好了。而如果想要出一套图,只用练个丹就完事,最后剩下的还是点点点,挑挑挑,学有余力的拿着ps修个边。五六百张图我几乎没有花费任何精力,要知道,我这辈子都没画够五六百张图。
我这时才清晰地明白了为什么人们那么愿意去用这个东西。他们自己也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一种娱乐——就像不断按按钮的小鼠那样。他们本身并不在意“创作”或者“偷窃”,他们只是需要一种快速的,能满足300毫秒视神经刺激的新鲜娱乐,当然如果能靠这个小赚一笔那更是太完美了。谁会关系这个东西危不危险或者道不道德——有什么值得关注的朋友?这他妈可是不会停歇的涩图生产机器!
不得不承认,这个机器可以秒杀百分之八九十付费平台的消费产品。
所以有什么艺术的困难吗?没有,跟艺术毫不沾边。因为生产出的图像已经超过了他们对艺术的控制力,他们不会在其中考虑这种怪异的问题——这美吗?What's wrong, bro? 谁他妈关心这个?
这才是泥头车——我感觉作为一个“创作者”的意义被取消掉了。大多数人其实并不那么关心这幅画想要表达什么,因为这幅画只值得他们扫一眼。你的设计,构思,思考方式,情感与小恶作剧只属于很少的一部分人,而他们之所以愿意花时间去认识你的作品只有两种可能:这个角色要么他爱得深沉,要么,这个人也是个倒霉画画的。
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当我把我的困扰表达给一位朋友的时候,我感觉他有些惊诧:“AI画画确实很方便啊。”
所以并没有任何情感是被作品传播出来的,起码在此刻的大多数商业美术和狗日的二刺螈上,没有一个哈姆雷特属于作者本人。
这就是失败。因为创作者本身的意义失败了。作品当中本来应该属于作者的部分其实长期以来都被忽视掉了,但是直到此刻我才清晰地感觉到这种断裂是多么令人痛心。
而另一个很有趣的事情就是有关prompt,我给大家截取一个负面prompt:
说实话,我觉得prompt提供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切入点用于窥视现代人的精神状况。正面prompt代表了欲望,而负面prompt则代表了恐惧。如果有机会这很值得去研究。我在几乎所有的负面prompt里面都见到了这几个东西:signature, name, text, jpeg artist. 几乎所有使用AI绘画的人都在拒绝一个东西:图像原本拥有者的证明。
签名,成为了所有AI绘画使用者所极力避免的东西。
创作者的名字被抹去,这是新时代图像生产的必经之路。
但是许多创作者一生所求的,却往往正是这一个被抹去的名字。
我们赞美米开朗基罗,赞美卡拉瓦乔,赞美塞尚,赞美德加,赞美穆夏,赞美CM,赞美金政基,赞美米山舞,赞美林冉,我一直认为艺术就是艺术家自己最全面的介绍,而这一切都最后会凝缩成为一个被记住的名字。
我觉得这是很浪漫的事情,它不应该被抹去。
没有一个临摹的学徒会把大师的名字删去,因为大师的作品照耀了他的作品。从这一点上,AI绘画永远算不得学习,因为没有一种学习是建立在“去历史”之上的。学习本身就是历史赓续的过程。
但同样的,惩罚也接踵而至,时至今日,没有一个人用AI绘画获得了名声。AI的名字取缔了人的名字。人们不再关心是谁使得这幅图像被制造出来,人们只关心prompt是什么,模型是什么,而本来应该零星存在的创作者的精神,也被符号进一步取代。甚至最后到那些不断摁“生成”的人那里,都记不得自己到底“生产”了那些东西。
我们曾经视为婴儿的图像成为了无主之物,它的价值开始跌落。
如果要对这一切再进行一次预言的话,那就是未来快速的图像丰盛,甚至还会带动视频与动画,很快,将会有数不清的图像充斥于这个世界——而与之相反的,作者会越来越萎缩,他们在日趋流水线化的生产线上会越发失去本身的价值,在一个属于数字图像的维多利亚时代中,感受萧条与寂寞。
当我第一次听见有作者认为自己的价值在于与甲方沟通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缺乏认知会带来多么可怕的后果。因为秉持这种想法就意味着你的全部价值都来自于甲方的施舍,当甲方否认你的时候,你就会快速地变成无价值的。而在未来这个不缺乏图像的时代,少数人将彻底垄断本就稀缺的“高级职位”,然后所有人都朝着TA的位置卷,而更多的人只能黯然离场。
这是一种可预见的萧条。但是人们并不关心萧条是怎么来的,该如何应对,因为他们没有余力去关心遥远的人,对于他们来说,有更多的赛博涩图始终是好的。
这种割裂让我感到伤感。因为我知道,那些巴不得小画师被“薄纱”的人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假如他有一个画师朋友,我想他应该对他说不出这么残忍而荒唐的句子。
但是互联网本身就是这么残忍,它把恶意放大,我昨天在B站上看一些画师对这件事的哭诉,我感到很无力。世上的所有痛苦都是真实的,我见证了这些痛苦,因此否认对这些痛苦的加害。
如果这是历史的回应,那么这段历史对我来说,就是一种错误。
于是我选择走进永夜。
未来将会有更多的画师成为卜尔Q,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习惯这种“结合”,或许再过一段时日,这种传统的数字图像创作将会被另一种形式完全取代。在这个图像越发丰富的年代中,下一代人将不再会知晓有人曾经用数位板画画,就好像很多人从未见过算盘一样,有关这一切的历史将被永夜掩藏,成为无法被追忆的遥远过往。
那时候能留下名字的会是谁呢?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以我的才能,我将永远没有机会留下名字。
那些我曾经憧憬过的目的地已经消失殆尽了,我视为终点的画师们失去了自由的能力。
在永夜之中,他们已然成为模糊的道旁景观。
晨起望故道,故道杳无人。
飞鸟踪迹灭,唯留一鸣音。
昔日见高翮,翩跹欲绝伦。
意与凌风远,疲劳无晨昏。
路遥当努力,催发上浮云。
安知路忽灭,奋起无所寻。
岁长悲命短,来日安寄身。
三卜皆明夷,知时伤艰贞。
陈恨多遗误,感怀区区心。
今日穷途处,当是阮籍坟。
回到最初,我为什么拿起画笔呢?或许那个第一次打开漫画书的小屁孩还在我的心里面。
我不想辜负他,我想成为他想成为的人。
这无关于世界,无关于他人,这只关乎于我自己。我没有办法改变世界,但是我可以选择我自己的道路。我希望有朝一日面对着白纸之时,心中不再畏惧,而是如金政基一般充满瑰丽世界的重重幻境。
我照从前指着你的预言,将这命令交托你,叫你因此可以打那美好的仗。
常存信心,和无亏的良心。
或许,这就是自由本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