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与远方

□侯 珏
开门见山，是许多广西人与生俱来的记忆。人们经常在四面环山的家园里仰望星空，对远方产生无穷幻想。可以说，一部古代广西文明史，有半部是人们与大山角力的结果。另一半，则是河流的恩赐。
河流喻示着移动和迁徙的方向，象征前途与希望，在水陆交通为主的年代，承载着诗和远方的浪漫。山的坚固刚强与水的灵动柔情，塑造了八桂儿女的性格和精神，同时孕育出瑰丽多姿的地域文化。比如顽强进取的精神，比如追求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理念。
世居岭南的广西人，梦境里或许会流淌一条美丽的河流。小河弯弯、碧水蓝天，是大多数人魂牵梦萦的乡愁。我曾在方志部门和水利部门的文献里看到不同的统计数据，有的说广西有近千条河流，有的说有上千条。纵横交织的河流，如同夜幕上的闪电，镶嵌在八桂大地上，也酷似一张枫叶标本显现的脉络，更像一棵大树的根须。所有根须的终极目标就是交融汇聚，纳入大海的怀抱。
当我们翻开八桂水系图，可以清晰看到，似有一根粗壮的绳子在牵引着许多细小的绳子，共同指向一个目标：西江。西江是珠江的一级支流和上游主干，仿佛巨龙穿越一道道广西弧形山脉的皱褶，横贯西东奔腾而去，自古就是中国西南腹地各省区寻路出海的大通道。秦汉时期，蜀中出产的蒟酱通过牂牁古道出现在南越，明代的瓦氏夫人曾率军走西江水路，经梧州到广东翻越大庾岭北上抗倭。近现代西南门户洞开，在东南面是梧州南宁，西部边陲为龙州，贯穿各个对外通商口岸的便是西江航道。邓小平领导的百色起义，建立右江革命根据地，也涉及西江上游地区进可攻退可守的战略意义。
人们选择西江，不仅因为她通达山海，还因为她胸怀广阔、兼容并蓄。发源于云贵交界的驮娘江流经百色成为右江，与来自西南边境的左江合龙为邕江郁江；从云贵高原奔向广西的南盘江，进入桂西北变成大气沉雄的红水河贯穿桂中地区；桂北的龙江、融江一路南下牵手为柳江，与红水河交汇为黔江，穿过大瑶山南部边缘的大藤峡，接上曲折东进的郁江成为浔江；浔江穿越广西东部中轴线，带上玉林地区的北流河，在梧州附近接纳发源于五岭山脉垂直南下的漓江、桂江与贺江，最后浩浩荡荡注入西江。
这真有点像过“三月三”的时候，从四面八方的山峒热热闹闹汇聚到一起参加歌圩的人们，也像逢年过节从各村各寨鱼贯而出聚集到一起吃百家宴的亲朋。假如没有西江母亲河，那么，广西的无数河流就像走散的女儿，而有了西江，这些女儿便可以远嫁大海。
在我接近成年之前，一直生活在桂北山区，出趟远门，最远的地方只有县城，连接县城与村寨的公路，几乎与家门口的林溪河平行。林溪河在县城古宜镇与桂林来的斗江一起汇入融江，当我高中毕业离开县城沿着融江南下，途经柳州到南宁上大学，才知道汽车、火车需要横跨一座又一座桥梁才能抵达邕江之滨。然而在大学二年级，我第一次前往北部湾看大海时，列车出了南宁东部之后90度转弯南下，路上却很难再见大江大河的风景，也没有跨度很大的桥梁，随之而来是越来越开阔的平原视野。那时我就纳闷，为什么邕江没有直接流进北部湾？
带着疑惑，我开始关注广西的山水地理格局，逐渐养成看地图的习惯。地图里的蓝色线条，那些曲曲折折的河床，就像手心的掌纹，是我最感兴趣的地方。每个起点都是苍茫群山，每个节点都有一座城镇都市，每片流域都蕴藏着悠悠往事。而我们无疑是一条条小鱼，顺着溪流进入江河，沿着河床一直游啊游，游向未知远方。
公元前214年，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为加强北方与岭南地区的物资流通，下令修通灵渠，在五岭之间的潇贺古道北面构成一条全新的湘桂走廊，从此加速了南方百越与荆楚中原的社会融合。大学时期，我有机会跟随桂林的同学游览漓江，并在一次采风活动中首次抵达漓江上游的兴安县，见识了这座历经沧桑的古老水利工程。我在灵渠岸边骑着白马留影，并光着脚板步行于潺潺流水漫过的灵渠石块上，一种身为中华儿女的自豪感油然而生。虽然湘水和漓水不算壮阔，甚至小巧灵秀，但是因为灵渠的连接和时间的洗礼，而成为漫长历史长河的重要隐喻。在历史的河床上，流淌着生生不息的民族精神，一种志存高远、气吞五岳的格局，随山勘道、敷土平川的务实，贯通九州、协和四海的愿景。
我不知道一百多年前，革命先驱孙中山先生是否到过灵渠实地勘查，但是他肯定到过勾连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的京杭大运河，领略和思考过人工开凿的运河对经济社会发展带来的巨大影响。所以他在《建国方略》中提出打通珠江、西江及北部湾的构想。
这种超越山地民族视野局限的长远眼光与“胆大包天”的想法，在21世纪的今天正在从蓝图变为现实。之所以说当时孙中山先生的想法非常大胆，是因为在积贫积弱的旧中国，普通人难以想象开通这样一条运河需要多少经费预算，开挖运输处理多少泥土，耗时多长。2022年8月，从国家层面决策投资建设的平陆运河，作为西部陆海新通道的骨干工程，正式破土开工。运河线路设计的起点，位于南宁东部横州市辖区西津水库南岸的平塘江口，终点抵达钦州市灵山县陆屋镇，沿钦江河道进入北部湾。根据工程测算，平陆运河项目的土石方开挖量约为3.39亿立方米。这是什么概念？巴拿马运河开凿搬运的土石数量约为2.1亿立方米，平陆运河的工程量已远超巴拿马运河。
由此看来，想要实现星辰大海的梦想，没有强大的国家力量根本行不通。从20世纪初的构想，到21世纪的设计实施，平陆运河的修建是新中国历史发展的必然选择。
实际上，从西江上游分出一条水道接通大海，并非凭空想象。生活在广西内陆和沿海的古代居民，早已发现并利用了这条便捷的路线。如400年多前的徐霞客，当他乘船溯流西江前往南宁，路过横州郁江河道时，记述过当时的交通物流情况。他在崇祯十年的日记里写道：“舟西南行三十里，江口有小水自江南岸入，江名南江。舟转北行，又十里抵陈步江，在江南岸，通小舟……钦州盐俱从此出。泊于北岸。”
这是古籍中非常少见的一条十分精确简略的西南出海交通贸易线路记载。可以想见，当时北部湾所产食盐，是用船走水路运送到钦江上游的陆屋镇，再换陆路从横州进入西江南岸码头，然后溯流而上抵达南宁以及左右两江，或者顺流南下梧州，再沿桂江漓江北上桂林，广西腹地的货品也沿此线路源源不断输送海滨。
徐霞客泊舟江岸的地方早已不复存在，因为在20世纪50年代末，为了灌溉郁江河谷平原，国家在横县西南郁江中段拦江筑坝，修建西津水电站。上游水位上升变成大型人工湖，称为西津水库。经过半个多世纪的生态涵养，2013年西津湖库区成功列入国家级湿地公园行列。2016年春夏间，我两次进入库区探访西津国家湿地公园，看到白鹭翩飞，水草丰茂，品尝到了美味的横州鱼生……
郁江北岸的西津国家湿地公园与南岸的平陆运河起点隔江对望，运河北端的东部宝华山，有著名的南山寺，有一定历史的南山白毫茶。那一年中秋节晚上，徐霞客离开横州城渡江寻路，登上南山寺，与寺僧月下品茗，微醺之际发出感叹：“空山寂静，玉宇无尘，一客一僧，漫然相对，洵可称群玉山头，无负我一筇秋色矣。”假如当时山下有一条河道连通大海，徐霞客兴许会改变行程直抵历史名人到过的廉州与合浦古郡，也未可知。
我一直认为，除了勇敢与勤劳，想象力也是推动一个民族进步的重要力量。难以想象一个缺乏想象力的民族，怎么会有盘古开天辟地的豪情，怎么会有大禹治水、愚公移山的魄力，怎么能够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假如没有想象力，2000多年前的中国人就不会修通灵渠；假如没有想象力，在海陆空交通网络已经十分发达的今天，我们就不会大张旗鼓开凿全长135公里的平陆运河。
去年冬天，我在南宁市江南区的平西夜市里，与平陆运河起点所在村屯的一位年轻村委会主任吃夜宵，彼时这项巨大的历史工程才刚刚启幕不久，他难得有空进城里约见朋友。他说那段时间天天有摄影师慕名跑去村里拍照。我不确定他那些夜晚是否能够安然入睡，不知道他是否意识到自己身处一段历史的河床上。至少他的亲人们，运河沿岸所有居民的命运，将迎来史无前例的改变。
河流与土地一样，都不喜欢懒惰者的双手。人们赞颂河流，是因为河流带来了生命和希望，带来粮食和烟火，带来了繁荣与欢乐。人们希望河流生生长流，干净清澈，热闹繁华，就像孩子希望得到更多母爱，于是不辞辛劳把不同的河流连接起来，甚或用双手开掘新的河床。从灵渠到平陆运河，是中国人信赖和热爱河流，渴望交往交流交融的精神写照。
布满青苔的灵渠，在内陆地区将负山面海的岭南与中原连接起来，沟通时空，照亮历史与现实，早已与湘漓二水合成一体。如今，通江达海的平陆运河不仅是一项水利设施，更是一项充满想象力和创造力的文化工程，是一条通向未来与梦想的河床，承载着奔涌向前的时代浪潮，必将回荡着崭新的山海交响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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