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小说 | 劳罕:阿仓的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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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rite 发表于 2024-6-11 21:42:13|来自:亚太地区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阿仓的高考
劳 罕
01
第一次见到阿仓,是高一第二学期已过了快一半的时候。那天下午放学前,班主任陈老师领着一个高个子男孩走进了教室,向大家介绍:“这是从外地新转学到我们班的仓修文同学。”
这个男生长得真打眼:鼻梁又高又直;黑漆漆的剑眉斜卧眉眶,那种黑,泼墨一般;形状也像是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刻意裁出来的,棱角分明;颧骨、下颌很有立体感。他的体形也很棒,这个年龄段的男生,大多瘦瘦弱弱的,而他很结实,宽肩细腰,典型的倒三角,穿着却土得掉渣。八十年代初,国门已开,港台文化强劲袭来,街上先是流行香港衫、喇叭裤,后来又流行那种屁股包得紧紧的牛仔裤。而新来的同学,依然是20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打扮,盛夏了,头上还戴着一顶崭新的黄军帽。
我的同桌刘劲飞是个促狭鬼,多次捉弄这位新同学,可他不急也不恼,总是憨厚地冲大家笑笑。
刘劲飞的父亲是我们学校的教导主任,所以,班里多数同学家里的经络,他都清楚得很。一天,刘劲飞偷偷告诉我:“你知道不,这小子有些背景呢!听我老子讲,是有大人物打招呼进来的。哼!越是有背景,我越是要治治他。”
一次课间,刘劲飞突然把仓修文的帽子抓了下来,扔给了第二排的杨宏达,杨宏达又传给了第四排的陈永林……就这样,帽子在男同学之间传来传去。
我一看仓修文,心里一惊:原来他的鬓角,有一道长长的疤痕。疤痕一直延伸到了发丛里。显然刚拆线不久,那道伤痕还没有长平整。
这时,班主任陈老师走进了教室。看到这一幕后,平素和颜悦色的他,严厉地批评了刘劲飞。我把头埋得很低,还是被陈老师叫了起来,要我去他的办公室。唉,没得办法,谁叫我是班长哩。
我一向敬重陈老师。他是“老三届”,曾插队多年,恢复高考的第一年,考了全伊江市第一名。那时候,还讲出身,因为他父亲解放前是伊江最大的资本家,所以,几经周折,只能念伊江师专。他教学很有一套,还兼着我们的数学老师。最让我佩服的是,他总是能将最差的班级带成最好的。我们伊江市一中的升学率能名列全省前茅,陈老师功不可没。
我随陈老师到了他的办公室,心里七上八下,很是忐忑。但他没有批评我,反而给我倒了一杯水,说:“你不是很崇尚英雄吗?真正的英雄,除了威武不屈,还要有仁爱之心。仓修文同学的家庭,凄怆得很呢!”
“他不是很有背景吗?听说是市委刘书记的关系户……”我回了一句。
陈老师没有接话,沉吟了许久说:“他的父母和市委刘书记是什么关系,我不感兴趣。我是个戏迷,小时候看过仓修文的父亲仓崇德和母亲韩素兰演的戏,深深折服。这两口子,都曾是咱们省里屈指可数的秦腔表演艺术家。艺人能成个角儿,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说到这里,陈老师转了话头:“仓修文是个厚道娃娃!但也是个血性娃娃!为什么开学这么久才来报到?你知道原因吗?”
“不知道,怎么呢?”
“他刚从拘留所放出来。”
啊……我心里猛地弹跳了一下,眼睛都瞪圆了,我其实在心里闪过许多念头,但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个……
见我目瞪口呆的样子,陈老师细声细气地说:“七十年代初,他们一家人回了原籍。那年年初的时候,落实政策回了城。可是街道上负责落户的那个杂碎心术不正,迟迟拖着不给办,并借机要占仓修文的姐姐仓雅文的便宜。有次,他以上门了解家庭情况为由,又要调戏仓雅文。为了保护姐姐不受辱,仓修文拎了把菜刀冲了上去。但那个人身强体壮,夺过菜刀反朝仓修文头上砍了一刀。过后,又诬陷仓修文持刀行凶。于是,仓修文被抓了起来。等情况最终弄清后,才放了出来……”
陈老师告诉我,他的父亲当年和仓崇德是挚友。仓崇德曾来找过他,说儿子基础比较差,希望能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帮助。
陈老师对我说:“你是尖子生,又是班长,你看这样行不行?数学,我包了。至于文史,我已扔了多年。你比我有心得!我想把你俩座位调到一起,希望你能多给他一些辅导。”
02
陈老师与我的那次谈话,拉近了我和仓修文的距离。
接下来,我开始梳理仓修文的功课,先探探他的底子。我把去年中考的试卷,挑了一部分,让仓修文试着做。卷子一改完,我的心一下子凉了:最高分是语文,48分;数学只有24分;最差的是英语,只有7分。综合评估:他这种成绩与进度,顶多是初一的水平。也就是说,他缺了至少两年的课。
见我直摇头,仓修文惶恐不安,两只手使劲地抠着凳子的边缘,手背青筋爆绽,木屑都被快抠出来了。
我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动摇他的意志,更不能触碰到他的尊严,我说:“没事,一切都会有办法的。放学后,我带你去外面转转吧。”
城外山上有个扬威台,据传,是历朝历代守城将军出征前校检军马的地方。南宋末年,蒙古数万军马围困伊江城,城里守军只有几千,但竟三年未被攻克。守城将军李云中曾撂下一句铁骨铮铮的话:“贰臣非云中,唯见断头郎!”
后来,城中粮草、箭矢消耗殆尽。城破日,李云中与八十多岁的老母、身怀六甲的妻子、53位伤痕累累的将士,一起挺剑自尽……
在扬威台上,我给仓修文讲了李云中的故事,果然,他的眼里燃起了火苗。
仓修文告诉我:他不到三岁就随“犯了错误”的父母,回了父亲的原籍——伏龙山最穷的绥边县。父亲在一个村庄落了脚,村里只有200多户人家,学校由过去的山神庙改建的。小学、初中所有的班级都被安排在一间四处漏风的大殿里。大殿中间用一道土坯墙隔开,东边是小学部,西边是初中部。学习场景常常是这样:该哪个年级上课时,就坐在前排,而其他年级一律退到后排并转过身去自习……学校的老师一人要兼好几门课,专业性都不强,英语老师只到县教育局培训过一个半月。
难怪仓修文的英语基础近乎为零:连音标都不会,认识的近百个单词全是靠用汉字标音念下来的。高一这个阶段本应该掌握的语法,统统无从谈起。
“你的父母都是著名艺术家,学校的教学质量不行,他们为什么不辅导一下你呢?”我道出了心中的疑问。
他的回答让我蒙圈:原来他的父母均不识字。戏文,都是他的姥爷一句一句教下的。我这才相信,天赋与文凭有时候是可以没有太多关联的。
“父母说,没有文化学戏,苦炸了……”仓修文感叹。
我们谈到秦腔,仓修文来了精神。我问他:“你是门里出来的,也该会几句吧?”
“会的,会的。我会好几本戏呢,是父亲一句一句教下来的。”
“能不能来两句让我听听?”
于是,仓修文给我唱了一段《斩单童》。
这时的他,与平时判若两人:他的神态充满了自信;步子徐缓有致,而在脚踏出去的一刹那,肩一抖,精气神立马漫了出来。等到了台子中央,他一个转身倏然面向了我,左手刚劲有力地翻腕下摁,右手优雅地往前一伸,一个云手,头一昂,脸一扬,下巴一挑,来了个亮相——这一连串动作潇洒极了。
这时再看他的面部:漆黑的眉毛拧成了一座峰,环眼怒睁,眸子炯炯有神似有强光怒射,连下颌、颧骨都透着凛凛的英气。
“呼喊一声绑帐外——”那一声“外”字,声量陡然提高了八度,如同一声炸雷。我下意识地捂了一下耳朵。他已然进入了状态,不管不顾继续往下唱:
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某单人独马把唐营踩,
直杀得儿郎痛悲哀,
直杀得血水成河归大海,
直杀得尸骨堆山无处埋。
小唐儿被某把胆吓坏,
马踏五营谁敢来。
敬德擒某某不怪,
某可恼瓦岗众英才。
想当年歃血为盟三十六人同结拜,
到今日一个一个投唐该不该?
单童一死阴魂在,
二十年报仇某再来。
刀斧手押爷在杀场外,
等一等小唐儿祭奠某来。
这等高亢有力、酣畅淋漓的唱腔艺术,一下子把我带入了另一个世界!我被震撼了。
“这段戏,听起来,好有劲道!从头到尾充盈着一股英雄气。这戏讲的什么?”这一下角色转换了,轮到我请教他了。
仓修文为我讲了隋唐好汉单雄信“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持节有度,守节不辱”的故事。
我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
这段表演,让我对仓修文刮目相看,这小子骨子里透着一股子冷劲儿呢!这么一唱,让我重拾了为他补课的信心,我觉得仓修文就是一部戏,我选的主角一定不会错的!
03
从扬威台回来的当晚,我就张罗着为仓修文补课。我的计划是,把历史、地理、政治、语文的每一章都归纳出几个填空题、问答题,并将答案一一做好,让他一个个去背。这样,可以节省出更多时间去补以前落下的功课。
仓修文很努力,每天数他来得最早,趁此时教室安静,大声背诵英语单词和我给他做好的那些题。下午放学,也总是多留一个小时,由陈老师补数学。
这个时候,仓修文身上的倔劲已经融入班集体了,班上已没人再欺负他了。
同学们轮流值日,两个人一班。轮到他这一班时,他一个人就把打扫卫生这些粗活早早干完了。杨秋茹和几个家在外地的同学上学有些不便,礼拜六下午必须早早去赶通往市郊的公共汽车,这些人值日的活儿,也是他一个人全给包了……大家已经不叫他的名字了,亲切地喊他阿仓。
很快,高一第二学期就要结束了。期末考试成绩出来后,我和陈老师心情都不轻松:阿仓除了语文和历史及格外,其他几门功课都不及格。外语只考了25分。
成绩公布后的第二天,阿仓一走进教室,我就觉得不对劲——腿一瘸一拐的。尽管他在极力掩饰,我依然看了出来,急切地问:“你的腿怎么了?”
他躲开我的目光:“ 班长,没……没事。”
待他坐下后,我一看,他的脖颈后面也有一道紫色的印痕,鼓起一道高高的棱子。
结业仪式结束后,陈老师让我和阿仓留下。他希望利用这45天的暑假,让阿仓“恶补”一下。
这个假期,我们一天都没有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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