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绍雷:以500年国际史为鉴,反思当代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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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的剑 发表于 2024-6-8 15:12:51|来自:北美地区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冯绍雷与姜锋展开专业对话,披露诸多史料,帮助听众全面判断国际秩序的变化
【导读】6月2日,由文汇报社文汇讲堂工作室和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界政治专业出版中心共同举办的文汇讲堂2024听友沙龙暨《危机与秩序》新书分享会,以“世界秩序形塑:全球转型下的新与旧”为话题展开深入讨论,新书作者、华东师大终身教授、教育部国家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俄罗斯研究中心主任冯绍雷做主题演讲,之后与上海市区域国别研究学会会长、上海外国语大学教授姜锋展开对话,并共同回答了听众的提问。
区域国别研究的目标之一是塑造国际化大都市民众的全球视野,本次讲座尤其体现了这一点。现经整理,分主讲、对话、互动以飨读者。此为主讲篇。

带着四十余年研究的思考,冯绍雷与听众分享他的独特思考
今天讲的题目是“以史为鉴,观潮之变”。
在激荡多变的世界中探究未来,以什么作为借鉴?我还是比较倾向于历史。回到历史中,去思考相关的问题。
观潮之变
我发现,疫情刚过,国际局势依然动荡下的2023年,上海出现了一个新的文化现象:无论上海博物馆、浦东美术馆和东一美术馆,几乎同时推出了三个与五百年前文艺复兴相关的艺术作品大展。或是意大利巨匠波提切利的专题,或是文艺复兴来的五百年欧洲艺术史。这样的兴趣还在延续。为什么作为国际大都市的上海在当下会出现这一现象?在交流中,我被告知:面临变局,从哪里寻找启示?那就是历史,包括艺术和文化。
*探究俄罗斯人文的多样面向,意义何在?
我想探求的另一个答案是:为什么历史与文化,能够为变动中世界提供启示?

左为比灵顿著作《The Face of Russia》;右为他推崇的作家果戈理
20多年前,我曾经拜访过美国国会图书馆馆长詹姆斯·比灵顿。他是俄罗斯人文研究的顶级专家。他的俄罗斯古代圣像研究的著作,不仅在专业领域为同行所瞩目,也制成碟片向大众广泛传播。当时的梅德韦杰夫总统还向他颁授奖章。在比灵顿看来,文学、史学、音乐、绘画等人文研究,可能比带有计算性质的一些社会科学学科,对于人性、对于社会历史的发展,更具有洞察性和穿透力。
就俄罗斯文学而言,他认为,不同于巨匠托尔斯泰,果戈理笔下土得掉渣的农夫、愚不可及的官僚是更加真实的俄罗斯形象。至于音乐,也不是仅有柴可夫斯基。比灵顿强调19世纪下半叶强力集团的旗手穆索尔斯基,认为他才创造了具有独特本土特质的俄国音乐。他的唱片集《图画展览会》从一开始就有的那种大开大合,质朴原始,直击心灵。此外,白银时代的俄国大画家弗鲁贝尔,为詹姆斯·比灵顿所特别推荐。他认为,一百多年前弗鲁贝尔的无论人物、还是风景,比起列宾等大师来,始终孕动着一种内在深刻的张力、压抑不住的冲动。他的画作《巨魔》就直接象征和预示着一个大革命时代即将掀开序幕。

左为俄罗斯音乐家穆索尔斯基,右为白银时代画家弗鲁贝尔所画《巨魔》
引用J·比灵顿的种种观点,只是说明,正在热议中的世界事务与区域国别研究,不能忽略历史与文化。在多学科的学科构建中,人文研究所具有的洞察人性、预感时代变迁的特有的功能,是无可取代的。
以史为鉴
虽然半个世纪以来,不少巨变都是在远超出人们预期的情况下发生,但人们还是努力希望能主动把握这种多变态势。要把握机遇,扭转事态,是否需要洞悉国际史的演进逻辑?答案是肯定的。
*“百年巨变”与今天的相似处
首先,“百年巨变”包含着哪些重要元素?
“百年巨变”,其含义至少有如下。
第一,一百来年之前的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乃是新兴国家以“民族国家建构”方式在全球崛起的历史时刻,其中包含着中国、伊朗、土耳其、印度等等.
第二,世纪之交,俄国几十年经济的增长,经白银时代的酝酿,进入起伏连绵的大革命阶段。俄国历史学界模仿法国对大革命历史的理解,已不把1917年十月革命看作一次孤立的革命,而是把1905年革命——沙皇逊位后国家从专制进入宪政,1917年发生的二月革命,及至最后的十月革命,看作为具有历史连续性的总体的俄国大革命。百年巨变一个重要内涵是以苏联社会主义革命为开端,一种对立于西方意识形态的新社会制度出现了。

日俄战争被历史学家最新研究认为是第0次世界大战, 画面来自网络
第三,历史学家的最新研究认为,百年之前,真正具世界规模的大战实际上已经爆发。从1904年到1905年的日俄战争,有人称之为第0次世界大战。无论人员伤亡、火炮规模、火药使用当量大幅度的提升,还是总体结盟之下各结盟国迅速转换立场,这些现象标志世界性战争时代正在来临。之后1914-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1937-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都是这些特征的延伸。
第四,跟今天的科技革命的大幅推进相似,19世纪末以新元素的发现为突破,首先是物理学革命,而后带动整个自然科学乃至于社会经济的高速发展。
百年之变,说的是一百年前和今天同样所处的世纪之交时刻有着诸多相似之处。但是,历史不能重复,要求人们大大深化对新时代所独具特征的辨析。如何理解新时代的特征呢?需要从更长时段、更为广谱的相互比较中展开。
*从五百年国际秩序的更替中探索机理

近300名听众出神地聆听
百年国际巨变,乃是五百年世界秩序演变中最近的一个阶段。这种演变是否伴有周期性?是否存在某种反复出现的历史逻辑?一场延续多年的国际辩论正在展开。
主张国际秩序更替呈现周期性变化的学者们认为:首先,周期性特征表现在三个方面。无论新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美国的沃勒斯坦,还是法国年鉴学派的代表人物布罗代尔,及其追随者意大利的阿里吉·乔万尼等人,都支持世界秩序的历史发展是有它的周期性特征,表现为三方面:1.每次国际秩序的更替一定伴随着大规模、甚至全面的战争。2.伴随着主要国家的金融实力从崛起、扩展到衰落的过程。3.随着战争与金融变迁,国际秩序中占主导地位的国家会出现更替。
其次,每次国际秩序的轮替会伴生两个现象。原来我比较倾向于每一次国际秩序的结果是从单极走向多极。但事实证明,不只从单极走向多极;当新体制诞生时,一定还会伴随着新的力量中心形成:依次为意大利城邦、荷兰共和国、大英帝国、美国等的称霸。但在同时也始终是,“一边是新的历史中心形成,一边是从老霸权走向多极”。这两者几乎并存。
对此,稍微展开一下。

《危机与秩序》上册的封面为《威斯特伐利亚宪章》签订的油画
1648年“威斯特伐利亚条约”的签署,是近代国际体系社会划时代的界碑。基辛格曾经说过,200多个来自欧洲中部城邦国家的名不见经传的代表们走到一起签订下了划时代的《威斯特伐利亚宪章》,从此,世俗政治事务不由宗教支配,而是由民族国家自己决定内部事务。这是近代以来国际秩序尚能存在的最为重要的一条准则。
1814年的“维也纳协议”的签订是由英帝国、沙俄帝国、奥匈帝国、普鲁士王国等半专制、专制国家发起的。尽管19世纪中期后欧洲各地战争也没停止过,但没有像而后一战、二战那样残酷的全面战争。恩格斯评价道:维也纳协议的签订维持了欧洲的“百年和平”。这其中机理,非常值得我们深思。为什么会做到这一点?一般认为:大国协同体制,宽容地对待战败国,以中性的、而非意识形态方式解决争端等等,是其中要义。

1814年的维也纳协议带来了欧洲百年和平
一战后的“凡尔赛条约”并没有阻止新的世界大战爆发。但1943年三大国元首德黑兰秘密会议,就二战后欧洲地区的利益瓜分达成了原则性协定,此刻离二战真正结束还有将近两年的时间。1944年开罗会议,罗斯福总统深谋远虑,力荐抗战中的中国参与。在罗斯福看来,苏联早日出兵亚洲战场,乃是取胜的关键。但为此,只能补偿斯大林在亚洲的某些地缘政治要求。所以,二战是世界民主力量的胜利,但同时,也是大国政治运筹的一个结果。这导致了雅尔塔体制得以延续多年。
国际秩序周期性演进的第三个特点:历次国际秩序变更几乎都发生在西方文明的内部,无论意大利城邦称霸地中海,三十年战争后荷兰崛起,此后英国称霸,以及在美国主导下的国际秩序。唯独眼下正在展开的过程中,出现了新兴东方、半东方国家有可能承担历史责任的趋势。前景还远不确定,但是趋势正在出现。
对于上述观点,并非没有争论。奥巴马就说过,美国还要领导世界一百年。从学术上说,世界历史的发展是不是那么具有整体性、系统性?是不是还存在着大量难以划一的多样性?是不是以那么完整清晰的深层逻辑、甚至于“规律”而呈现于世,也需要进一步证明。但是至少上述历史现象的存在,是值得关注的客观事实。
*如何看待西方?精英观点和民调显示

巴尔赞写了《从黎明到衰落》一书反思西方500年文化
先看精英的说法。美国世界文化史学会会长雅克·巴赞在2000年写了《从黎明到衰落》一书。他说:“20世纪即将到来。进一步深究之后,我还发现,西方过去五百年的文化也将同时终结。有鉴于此,我认为现在正是恰当的时间,应该依次回顾一遍我们这半个千年来的伟大卓绝的成就和令人痛心的失败。”这一判断,来自于西方核心权威专家层的结论。当然,即使如此直白的结论付诸于现实,作为历时半个千年的宏大进程,也将是一个非常复杂多样与迁延时日的新旧交替,而不会是一个断崖式的一刀两断。
再看民调。2023年稍晚,欧洲对外国家委员会的多国民调。第一,问对自己国家发展前景持乐观还是悲观态度。排在乐观前列的有印度、印度尼西亚、中国,还有俄罗斯、巴西、南非等新兴国家对自身前途报以乐观,总体上远远超出欧美国家对自己的预期。包括韩国从2009年以后被OECD列为发达国家,但民调中民众对国家前途的肯定程度较低,对此值得我们做进一步考察。
另一问题是“更愿意和中国及其伙伴,还是更愿意与美国及其伙伴做买卖”。总体上,更愿与中国及其伙伴有贸易往来的国家,要超过更愿与美国及其伙伴做买卖的国家。但是,就安全领域“更愿跟中国及其伙伴,还是与美国及其伙伴合作”的回答,则呈相反。愿意与美国及其伙伴合作的国家稍占多数。

欧盟民调显示,愿与中国及其伙伴做买卖的比例要略高于与美国及其伙伴
这是半年前来自欧盟官方机构的民调。但最近来自东盟资深研究机构——尤索夫研究所的关于东盟国家民意在未来中美之争之争中偏向于哪一边的数据,表明几十年来首次出现了较偏向于中国的变化。
时代之问
当今世界属于什么样的时代?对这一问题的回答,事关秩序、制度、战略、路径的选择。
*资本时代?新冷战?民粹时代?多极时代?
《21世纪资本论》的作者、法国经济学家皮凯蒂认为,当今世界,依然是资本时代。但请注意,相当普遍的现象是,一边运用与发挥资本与市场作用,一边寻求通过各种方式,包括以国家与制度的影响力来遏制资本的负面影响。这同样是重要的趋势。
从国际政治的角度来讲,有人说正在回到冷战,或进入新冷战状态。先要对冷战做界定。冷战时代具有三个含义:1.意识形态高度对抗,比如,传统的社会主义对抗资本主义。2.军事结盟长期紧张对峙。比如有华约与北约。3.核恐怖均衡发挥关键作用。仔细看看,未必上述现象都已经卷土重来。

皮凯蒂与《21世纪资本论》

当地时间6月2日,米尔斯海默接受美国电视访谈,认为在处理哈以冲突上,美国已经失去了使用软实力的优势 来自B站截屏
今天是否已到了多极时代?对自由主义国际政治持尖锐批判立场的米尔斯海默,可能是这一判断的有力代表者。但是,霸权与多极的并存,是否还是一个挥之不去的现实?包括,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对“多极化”的说法仍持谨慎态度,认为这是一个时而加速、时而放缓的长期过程。
有人说,当今已是民粹时代。随着信息革命的到来,凸显“民粹”崛起的必不可免。翻译上经常遇到的一个问题:民众,与民粹究竟有何区别?民众,究竟在何等程度上可以决定自身命运?尤其当出现“精英衰落”“精英过剩”的批评之际,民众与精英究竟处于何种相互关系?应该是“精英引领”,还是“民众推动”?这些问题还始终缠绕不清。
我比较倾向于,当今时代,更应该是一个反思与总结的时代。争取在对话中进行这样的反思,尤其是通过对前所未见的全球转型中的各种危机经验与教训的总结,理性稳健地走向新的秩序状态。
*“2024现象”为何值得高度关注?

当地时间6月6日,欧洲议会选举从荷兰开始 来自网络
2024年,美国、英国、俄罗斯、印度、欧洲议会等几十个大小国家与地区已经或将进行大选。前所未见,这么多重要国家与地区的同时大选。各国内部力量对比与制度选择与对外关系,从来没有这么紧密地相互交织。毫无疑问,这将直接影响动荡中的国际事务。
经济上,近期恢复的速度普遍有限,从中期看也未可乐观。安全上,在现代化进程中,我们发展了经济现代化,推动了以自由民主为核心的政治现代化,但如何解决由此而伴生的安全困境,这成为现代性的一个重大缺失。从科技上看,我刚刚从欧洲回来,有所欣慰的是,由于华为继续和德国公司的合作,使德国政府与相关公司在电信管理当中依然走在欧洲前列。但总体科技博弈日趋严酷激烈,是否能够在大国关系中有所弛缓,远在未定之天。
于是,人们高度关注“大选年”的国际政治经济,将会在人们一张张选票中趋于理性,还是更加撕裂与对抗。
中国应对
理解我们所处的转型时代,有助于我们作出选择与应对。在三年前写就,刚有幸出版的《危机与秩序》一书中,我用以下几个关键词描述了这个“全球转型”的当今时代。

5月9日,冯绍雷的新书研讨会在华东师大举办,杨洁勉、黄仁伟等同行分别做点评
“半秩序”:因冷战时代与以往所有国际秩序的变更不一样,是通过总体和平、而主要不是战争方式得以结束,这就造成了一个与以战争终结的国际秩序不太一样的状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伴随着整个后冷战时代的典型现象。全球化进程是如此,北约东扩在形式对抗的面向下也是如此,而诸多国际国内制度建构,相当大程度上也皆如此。
“再转型”:随冷战终结与全球化而来的,是美国一度单极主导,以学习西方为导向的全球转型。但在世纪之交,随着新兴国家群体兴起,尤其是在1997-1998年金融危机、北约东扩、科索沃战争、伊拉克战争、颜色革命等危机推动下的中俄接近,一个自主性与普遍性并举,更加趋于多极、多元、多样的全球转型逐步开始形成。我称之为全球转型的“再转型”。
“大三边”:全球转型并非冷战式的“黑白分明”景观状态,大国三边关系合乎逻辑地趋于活跃。一度美欧俄三边关系引人注目,通常是美俄冲撞,而欧洲做和事佬。新世纪以来随中国兴起,中美俄互动成为焦点,但显然不是冷战式的旧事重演。直到2008年金融危机G20登场,新兴国家群体开始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全球事务中发声,成为东西、南北关系中的鼎足一方。
“不选边”:与上述的结构状况有关,也与冷战时的不结盟运动既相似,又不同。新兴国家群体在事关全局的危机与冲突中,主持公道,但大体上秉持中立立场,不选边。这成为后冷战世界一道风景线,深刻影响了全球转型进程。
“转焦点”:与冷战时期,甚至更早的殖民时代不一样,当年列强之间是通过在亚洲,在东方世界的博弈与伸展,来维持列强之间在西方的势力均衡。欧洲相对缓和之下,亚洲的朝战、越战就是一例。但是,今天看到的是相反的情况。俄乌战争、哈以冲突、台海危机,被称为全球“三大热点”当中,前两者大规模战乱不断,而台海危机迄今并未呈现前两者的战乱状态。全球冲突焦点转向欧亚、中东、甚至于西方国家内部。但是,亚洲不能乱,这在相形之下成为乱象中人们的普遍期待。

2023年3月,中国在北京助推了沙特和伊朗的复交,基辛格盛赞这一时刻如同中美复交 来自网络
在这一认知之下,中国坚持自主性与普遍性的结合;坚持正义公道与不结盟、不选边、不对抗立场的结合;在内外经济结构出现重大变化之下,以坚定不移的改革开放,不失时机地调整与改善对外关系;包括以发挥自身优长、基于主权、但又充分发挥市场作用的地缘经济合作,来抵御地缘政治的压力与挑战。这不失为变局下的因应之道。
整理李念
作者:冯绍雷
文:冯绍雷 图:现场周文强摄 图片整理 丁方婕 部分来自嘉宾授权PPT 编辑:李念 责任编辑: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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