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差住进酒店当晚,我被那东西吵得一夜没睡。
到后半夜,我实在忍不住喊来酒店经理,让他把地下室的门打开。
经理被我吵醒,斩钉截铁地告诉我酒店没有地下室。
但我快魔怔了。
没办法,地下室里的家伙,吵得我实在无法安宁。
1、
我喊经理来的那个点。
正好有个剧组下大夜戏,呜呜泱泱进来一帮人。
酒店附近是个影视取景地,酒店房间基本上都被剧组包下。
「这女的有病吧。」
我听到有个女人骂了几句脏话,她脸上带着很浓重的妆,手里夹着根烟。
我认出她是新晋的流量小花,也是我参与的这部剧的女主角,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和镜头前甜妹形象判若两人。
往下看,她的腿上扒着一个很奇怪的小孩,光着脚,牙齿森白。
「谁带孩子进组了,鞋都没穿。」
我幽幽瞧着她。
小花脸色一变,立马回了房间。
她走了,小孩爬到她肩上,回头冲我龇牙。
我没管那小鬼。
真是小鬼,估计是养了好一段时间,颇有成效。
这家酒店里不止一个小鬼,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但是,他们都没有地下室里的家伙烦人,吵得我脑壳嗡嗡疼。
经理是个文质彬彬的西装男,他坚持说酒店没有地下室。
我懒得和他解释,拉着他的袖子就往清洁间走。
清洁间最里面有个大立柜,我移开立柜,露出一扇老旧的木门。
经理和闻讯赶来的保安都目瞪口呆。
「小姐,你怎么对这间酒店这么熟悉啊?」
我根本没精力回答他们。
门里的东西吵得我头疼欲裂。
那种阴冷、绝望的情绪几乎渗进我的每一根骨头里。
「快把门打开!」
「里面有人!」
经理不敢相信。
「不可能吧,这一看都是几十年没开过的门了——」
我粗暴地打断他。
「要么你开,要么喊警察来开。」
他们只好把门打开。
酒店里已经没有这扇门的钥匙了,就算有钥匙也没用,锁芯都已经生锈。
好在木门老朽脆弱,几个男人合力就把门撞开,露出一截楼梯。
经理惊呼一句:「我去,没想到酒店还有这地方。」
楼梯间往下都是漆黑一片,散发出湿哒哒的霉味。
我没有迟疑,打开手电筒冲进去。
墙皮掉在水泥楼梯上,墙面全是滑腻腻的霉斑。
吵死了吵死了!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一会儿是哀嚎一会儿是哭泣一会儿又是怨毒地诅咒。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呆在暗无天日又潮湿阴冷的地下——这种感觉随着声音一并传来,我感觉全身战栗,汗毛都竖了起来。
经理急急忙忙地跟在我后面。
「小姐,唉,小姐,您别一个人下去啊。」
楼梯尽头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和楼上客房的布局走向都一致,大部分门都没有上锁。
我径直走到一间房门前。
果然,它就在我房间的正下方。
房间里有一个很大的可以称之为水箱的东西,嵌到地下。
水箱里满满的死水,散发阴沟般的恶臭。
经理狼狈地跟在我身后,抖抖索索地跑着。
他呆愣愣地用手电筒照着房间里的东西。
「这什么?」
「把水抽干!」
「把水抽干做什么?」
「得到一具尸体。」
也许是被我吓到的缘故,酒店经理没再质疑,立马派人拿打理泳池用的水泵,他们把水箱的水抽干。
里面一潭黑乎乎的死水,在潮湿的地下,腐朽。
水面漂浮着虫蛭的尸体,它们产卵死亡,日复一日地地下生产出恶毒的蚊虫。
最后,水箱底下,躺着一具被锁链捆绑的尸体。
早就泡烂了,融化在水里,只剩下骨头架子。
警察很快就赶来,把尸体运到上面,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那股腐烂的臭味。
他们对在现场的几人进行例行询问。
「怎么,你不舒服吗?」
问我的警官姓蔡。
我现在的状态实在称不上健康。
脸色苍白,四肢无力,头疼得厉害。
我揉着太阳穴,有气无力地回答。
「没休息好。」
他贴心地给我倒了杯热水,做到对面的椅子上。
「连小姐从哪里来的?」
「北京。」
「北京生活不轻松啊,」他随口接过话,「听你口音,不像北方的。」
「我是无锡人。」
「离家还挺远的,你来过福宁吗?」
他突然话头一转。
福宁就是酒店所在的地级市名。
「没有。」
「但,连小姐你好像对这家酒店挺熟悉的。」
我裹紧了外套。
「我是第一次来这。」
蔡警官目光锐利地盯着我,似是要把我看穿。
「你怎么知道星传酒店的地下室里有尸体?」
果然。
他们最终还是要问这个问题。
「梦到的。」
「梦到的?」
他显然不信。
「只是一个梦,你就坚持要经理跟你去找地下室?」
我反问他。
「蔡警官,你相信玄学吗?」
「我只相信科学。」
「所以你可能不理解我的行为,我这个人,比较迷信。」
我一摊手,表示无法沟通。
「但真的,我没来过福宁,我全家都没来过,如果你对我还有怀疑,可以尽管去查。」
他只是笑笑。
「既然你说是梦到的,那你的梦里还有什么?」
「他说他叫蔡家明。」
蔡警官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
「蔡家明?」
「是啊,不会是和警官你认识的人同名吧,但我听说福宁这边陈和蔡都是大姓。」
「嗯,确实挺常见。」
他很快调整好情绪。
酒店发现地下室尸体的事成为最近一段时间的谈资。
我走到哪都会听到别人的议论
还有小部分人认出我,私下里指指点点。
但我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空理会。
尸体沉在水里二十多年,死的时候我估计还在幼儿园,怎么也不会怀疑到我头上。
所以并不担心。
很快工作告一段落,在我即将离开福宁时,收到了蔡警官的电话。
「连小姐,我希望和你见一面。」
当我准备回北京时,接到一通陌生的电话。
「连小姐,我是之前和你沟通过的警员,我姓蔡。」
是那个警察。
「哦哦,蔡警官啊,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欲言又止,似乎有些艰难地开口。
「你说你梦到死掉的人,叫蔡家明,是吗?」
「是。」
「你还有梦到什么,能不能,详细地和我讲讲?」
我们订在福宁市区的一家茶馆见面。
茶馆临街而立,二楼的仿古栅格窗推开,伸手便能触到沿街茂盛的榕树,放眼望去,长街郁郁葱茏一片。
工作日的客人不多,我们坐在二楼几乎是包场了。
蔡警官没穿警服,他穿着黑夹克,黑发寸头,利落而干净。
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是一眼就能把他认出来。
他看我推着行李箱便问:「连小姐等会就走了?」
「嗯,晚上的飞机。」
「几点?」
「晚上六点。」
「晚上的飞机,到家应该不早了吧。」
「嗯,三小时到北京,回家估计都要十一点了。」
「但也比高铁快,你来的时候是飞机还是高铁啊?」
「我是飞机过来的,高铁十个小时呢,早上出门,晚上才到。」
他递过菜单。
「想喝什么,我们福宁的茶特别不错?」
我只晓得绿茶红茶,对菜单上的名字一头雾水,推脱说:「我不懂茶,还是你定吧。」
他点了一壶永春佛手,等服务员下楼,他才开始说话。
「我想听听你的那个梦。」
「梦也能当警察办案的线索吗?」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转而说了另一件事。
「我们找到的尸体,确实是蔡家明。」
「这么快就确定了吗?」
他双手交握住,低下头。
「我有个小叔叔,叫蔡家明,二十年前,他离家出走,说是要出去闯荡一番,就音信全无。」
我有些惊讶。
「这么巧……」
「是。」蔡警官看着我,「我做了 DNA 比对,星传酒店地下的尸体,就是我失踪的叔叔。」
「其实今天见你,我不是以警察,而是以死者家属的身份,想请你把梦详细地叙说一边。」
我点点头,他掏出黑色笔记本和手机,手机调到录音界面。
「还要录音啊……」
「希望你不要介意。」
服务员端上了茶与点心,我清清嗓子,准备开始复述。
「你要从哪里开始听起呢?」
「就从你入睡开始吧,连小姐 3 月 18 日晚上几点睡的?」
3 月 18 日,就是我入住酒店的第一天。
「忙完回去,已经十一点了,我差不多十一点半躺到床上,因为很累,所以很快就睡着了。」
「睡了没多久,我听到有人在喊救命。」
「什么人在喊?」
「是我在喊。」
他一瞬间有些愕然。
我解释道:「做梦就是这样,蔡警官你有经常做梦吗?」
「没有,我很少做梦。」他回答道。
「在梦里,我会变成另一个人,我意识到我在喊救命,但有的时候我是第一视角,喊的人是我,有时候又是第三视角,我知道是他在喊。」
「他是蔡家明?」警官试探性地问。
「是,我在梦里代入了蔡家明的视角。」
「你怎么知道你扮演的是蔡家明呢?」
「因为旁边还有人,有人喊了一句,对不住啊蔡家明。」
「等一下,你喊救命的时候,喊的是什么?我是问,你喊的是救命,还是……」
他突然说了句我听不懂的话,但我立马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我代入蔡家明视角的时候,喊的就是这句。
蔡家明说的是福宁话,我听不懂福宁话。
但在那一刻我的意识完全和蔡家明同化了,所以我知道他是在喊救命。
「是后一个。」
我学不出来,就指指蔡警官。
「旁边人说话也是这样吗?」
他又说了一句。
我摇头。
「旁边人说得我能听懂,不像你这样,完全听不懂……」
他轻笑一下,跟我说继续,又在本子上记了什么。
「我睁不开眼,但我在拼命睁眼,等我睁开时,其实是他睁开了眼睛。」
「你通过他的眼睛看到了什么?」
「非常模糊,他眼睛只睁开了一条缝隙,能看到的只有前方的路,地上很脏很乱,我感觉在被拖着走,一直走到最里面,有一扇木门开着,有楼梯通到下面。」
「你觉得是发生在白天,还是晚上?」
「嗯……说不上来,像是傍晚,但采光不好,我不能确定具体的时间。」
「好吧,你继续说。」
「我被拖下楼梯,脚下变得软绵绵的。」
「软绵绵?」
「是,软绵绵的,感觉,感觉有层地毯。」
「然后呢?」
「周围很冷很潮湿,越来越潮湿,他们把我拖进了一个房间。」
「他们,是几个人?」
「两个,我感觉到的是两个。」
「你觉得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特征。」
我想了想,摇摇头。
「不知道,没有看到,我一直是垂着头的。」
「进入房间后,他们做了什么?」
「他们用铁链把我捆住,然后举起来,我磕到了头,他们把我丢下去,丢到水里,水里非常冷,我很想出去,但被铁链困得结结实实,根本动不了。」
「水从耳朵、鼻子、嘴巴灌进来,我觉得要窒息,可能是身体的自我保护,这时候我就会变成第三人视角,我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在挣扎。」
「很快,我又变成他,我觉得冷得要死,而且从内心深处生出一股绝望感,我觉得我要死了,再快要死的时候,我又变成自己。」
「就这样反反复复,我不断经历着被拖进地下室丢进水里溺死的过程,最后我受不了了,努力醒过来,但那种感觉还在缠着我,阴冷、刺骨、绝望,我猜他是想要出来吧。」
我叙述完了,录音还在继续,绵延出一道无序的小幅震荡。
桌上茶香氤氲,窗外春风拂面,把人又从噩梦拉回了现实。
「你之前有了解过星传酒店吗?」
「我知道它离福宁影视基地很近,来这拍戏的一般都住在星传。」
「星传酒店建于三十五年前,但是在 2005 年才开始营业。」
热气晕开他的眼睛,显得迷蒙不解。
「那建了挺久的。」
我浅浅答道。
「并没有,在 1997 年以前,酒店的大楼属于福宁市本地的龙兴集团董事长成兴发,是他的私家别墅,成兴发卷入钟楼案,逃亡海外,大楼被福宁政府收回,又在 2003 年被法拍给星传集团,改建成酒店。」
我心下了然:「1997 年到 2003 年期间,酒店算是荒废的,当时那边也很偏僻,确实很适合杀人抛尸。」
他点点头。
星传酒店位于福宁市郊区的山脚下,附近山峦叠嶂风景秀丽,适合取景,但是交通不便,人也不多,直到新建影视城后,这边才真正热闹起来。
「我叔叔是在 1999 年失踪的,如果说你梦到的是他的死前经历,环境背景确实都对得上。」
我们出了茶馆,蔡警官看了眼时间。
「你是六点的飞机吧,我送你去机场。」
我说这太麻烦了。
他拉住行李的杆。
「不麻烦,毕竟是我占用了你的私人时间,我的车就停在对面。」
他指了指,马路对面的榕树下停着一辆黑色大众。
我又把他从头到脚扫了眼,真是一身黑,什么都是黑的。
行李箱被他塞进后备箱,我坐上副驾驶。
一路上都比较沉默,音箱里放着恬静的歌。
过了高速收费站,蔡警官突然说话:「从福宁机场到星传酒店不到一小时。」
「嗯。」
「福宁机场的航班很少,北京过来的只有一早一晚,早上的是十点半落地。」
「来福宁的人不多。」
我答话。
「我看到连小姐的酒店入驻登记,你是下午两点办理的入住,在这之前的时间,你去哪里了呢?」
「你是把我当犯人问吗?」
我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这感觉,像是被杀了个回马枪,措手不及。
「当然没有,犯人一般都是带回审讯室问的。」
「那你为什么问我行程?」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也想听听连小姐白天的遭遇,会不会和你的梦有联系。」
他说得冠冕堂皇,我十分不爽,冷声呛他:「警官心思可真细,那你有没有查到,3 月 18 日早上的飞机,晚点了一个多小时。」
车里顿时鸦雀无声,连音乐都放到了结束,小提琴的叹息似有若无。
他现在肯定很尴尬吧,我有点小得意地看向窗外。
蔡警官不自然地咳了两声。
「咳咳,不好意思啊。」
一路上我们再也没说话。
3
福宁回来大概过了一个多月,我又接到蔡警官的电话。
「连小姐,请问你最近方便见面吗,我想和你道个谢。」
我没反应过来。
「啊?什么,你在哪?」
他很快就补充说:「我现在在北京,星传酒店的案子已经结了,我叔叔终于能回家入土为安,这还要谢谢你。」
「哪里哪里,我也是碰巧……」
「正好我会在北京待一段时间,请你吃个饭吧。」
他表示要代表全家人向我表达谢意,这么大个帽子扣下来,我都想不出借口拒绝。
我们定下去吃京广中心的北京烤鸭。
虽然很老套,但是来北京不带人去吃北京烤鸭吧,有点说不过去。
周六京广中心人流如潮,我还是一眼就认出蔡警官。
他站在路灯下发呆,还是一身黑,乌溜乌溜的,像棵黑色雪松,手里提着个喜气洋洋的红色礼盒,和他本人的形象格格不入。
「这是给你的,福宁特产。」
他把礼盒递过来。
「我奶奶让我带给你,是我们茶园的茶叶,她找我叔叔找了二十多年,现在终于找到了。」
一时间我感慨万千。
「凶手抓到了吗?」
「嗯,发现尸体后很快就抓到了,酒店翻新时竟然没有发现地下室的尸体,所以我怀疑,当时的施工方可能有问题,便去找当年的施工单位问,他们说先来现场考察的技术人员提议封闭地下室,因为地下室出现渗水,而且潮湿,维护翻新成本高,不建议留用。」
「是挺潮湿,墙上全是霉点,地面也有很多积水。」
我回想起当时进入地下室时,几乎全身都被潮气包裹着,墙面触手黏滑。
「是啊,所以就采用了他的意见,放弃了地下室,后来后勤部门的柜子堵住地下室的门,时间久了,人来人去的,就忘记还有这么个地方。」
「凶手就是提议封闭地下室的人?」
我问他。
「一个是施工队的工头,还有一个是酒店第一任后勤主管,他们都是为防止里面的尸体被发现。」
「他们和你叔叔有什么仇?」
「他们根本不认识我叔叔。」
「啊?」
我惊讶地微微瞪大眼睛,等他继续讲。
蔡警官的叙述却戛然而止。
「先吃饭吧。」
他看向来往熙熙攘攘的人潮。
是哦,那家烤鸭店可是很火爆的,要抓紧去排队,我连忙带他进店。
好不容易等到点完菜,他喝了口水。
「北京可真干啊。」
我又给他倒了杯酸梅汁:「比不上福宁湿润。」
他润润嗓子又继续说案子:「这两个人分别是从山西、湖南来到福宁打工的,福宁有很多工厂招工,但是招女工的多,男工少,他们俩没找到工作,只能到处打杂。」
「他们两个人也互不认识,是在招短工告示栏里看到招工广告,上面写的是招运货工,两人都按照广告上的号码打电话去应聘,对方说让他们去福宁郊区的别墅,那里有货需要搬运,两人去了后发现那是一栋废弃的独栋别墅,别墅里面的废墟中还倒着一个人,就是我叔叔。
那两人都吓了一跳,想着怎么摊上这样的事呢,正打算赶紧跑,我叔叔旁边的电话响了。」
「电话还能打通吗?」
「是一台移动大哥大。湖南来的——也就是后来的施工队队长,他胆子比较大,就接通了电话,电话那头的男人说,只要他们把我叔叔扔进地下室的水箱里,事成后会给他们一大笔好处。那两人都是一穷二白出来闯荡,今天赚不到钱,明天说不定全家都要饿死,心一横就按男人说的去做了。星传酒店开始建造后,他们两个出来乍到的农民工,什么也不懂,但突然一个当上施工单位的队长,一个当上后勤主管,后来甚至自己开了公司,全都混得风生水起。」
说这话时,蔡警官嘴角浮出一丝无奈。
我又问:「让他们抛尸的男人和招工电话里的是同一人吗?」
「不是。」
「难道团伙作案,你叔叔是得罪什么人了,竟然要大费周章地杀他?」
他摇摇头:「过去这么久了,一切都无从查起,而且也过了追诉时效。」
「唉,蔡警官你也尽力了,节哀顺变吧。」
我宽慰他几句却也没什么用,干脆转开话题。
「你来北京是工作还是旅游啊。」
「来看朋友。」
「哦哦,打算呆几天?」
「可能后天就走吧。」
「不多玩玩吗?」
他笑着摇头。
「还有工作,以后也有的是机会。」
「也对。」
我点头同意。
饭后时间还早,我提议带他去三里屯太古里转转,蔡警官也同意了。
一路上我问他住哪里,他说住朋友家,朋友租了个胡同小院,他正好可以去体验一把。
「那可真不错,在哪里啊?」
「南营房胡同。」
我一看地图,坏了,越走越远,问他要不要往回走。
他摆手说不用在意。
「来都来了嘛,随便转转。」
走到半路,他突然认真问我。
「连小姐,你之前有来过福宁吗?」
我一愣。
「这问题不是问过了吗?我没来过。」
他低头犹豫一下又问:「3 月 18 日你去了哪里?」
「怎么还揪着这个问题不放?」
我都要被他气笑了。
他没笑,看向我的目光,却隐隐透露着冷峻。
「之前是我的疏忽,3 月 18 日北京到福宁早上的航班是晚点了,但是之后,我无意间发现一件事——」
真的是无意吗?
我偏头看他,他坦坦荡荡迎上我,倒让我觉得手心发烫。
「你虽然没有来过福宁,但你去过蒲州,星传酒店就位于蒲州和福宁的交界处。」
「那又怎样?」
「你来蒲州做什么的?」
「旅游啊,而且都是七年前的事了。」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警官,大冷天的,在我们这美丽繁华的首都街头,你就想跟我聊七年前一次无关紧要的旅游?!」
「蒲州不是旅游城市。」
「那也没规定不能去旅游啊,你这人真怪,一会儿把我当大恩人千恩万谢,一会儿又把我当犯人审。」
「可是你没有旅游的爱好,对不对?这么多年来,你只呆在无锡和北京,唯一两次出远门,就是你高中毕业去蒲州,和这次去福宁,一般人第一次旅游,也会选个热门地区吧,你却去了没什么名气的蒲州?」
「……有什么奇怪的,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的笑容渐渐冷了下去。
「你为什么非要调查我呢?」
「我也不想怀疑你。」
骗人!我在心里骂他,你都做到这份上了显然是在怀疑。
可他眼神竟然是诚恳极了。
「我和你叔叔的死本来就没关系!」
「是,我知道我的怀疑有些可笑,叔叔出事的你才是个小孩,也许以上的一切都可以是巧合,可是刚才——」
他沉默片刻,攥紧拳头,直勾勾地盯着我:「刚才我和你聊案子时,你问我『让他们抛尸的男人和招工电话里的是同一人吗』,警方从来没有对外说过,他们是抛尸的,包括我跟你说的时候,都没有说我叔叔当时已经死了。」
是我大意了,竟然脱口而出。
「你跟我描述你的梦里,我叔叔是在挣扎的,在你的角度看应该是他们杀了我叔叔,而不是定义成抛尸的人。」
「你早就知道,我叔叔不是被他们淹死的。」
他的声音很低,但心情并不平静,我看见他手上的青筋一根根凸起。
「那不是梦,对吗?」
我有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能把头扭到一侧。
在外人看,我们像是闹变扭的两个人。
「连小姐,你应该跟我说实话的。」
4
都春天了,夜风仍冷得像刀子,真烦人。
「不是,蔡警官,你这人怎么就这么执着啊……」
我无奈地瞧着他。
真没办法。
「你真的想听真话?」
他郑重地点点头。
「好吧,现在就去我家。」
他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格外滑稽,那股子正气乍然崩塌,连声音都底气不足。
「什么,连小姐……」
我向前走几步再回头拍拍他的胳膊,压低声音宽慰他:「放心,我不杀人的。」
东八环的出租屋亮了灯。
「进来坐吧。」
我打开门招呼他。
他亦步亦趋地走进屋,像是扭到了脚,最后就定在玄关处。
「别傻站着,你不是要听真话吗!」
我推开一扇房门。
「连小姐……」
他欲言又止,把茶叶礼盒先放下,穿上我拿出来的拖鞋。
屋子里很黑,见我沉默着不说话,他有些焦躁。
「其实……」
「我是你叔叔……」
「!」
他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似得跳起来。
「你,你,你!」
「哈哈哈开个玩笑,我看你那么紧张,放心放心,以后不会了。」
我边笑边摸开墙上的灯。
四壁皆是高至天花板的书架,堆满藏书,临窗的位置摆着大书桌。
我拉出两把椅子,指着让他坐下来。
「我说是做梦,你不信,那么接下来的话,你可能更不会相信了。」
他一愣,随即又道:「连小姐,你说便是,我自己会有判断。」
「你相信世上有鬼吗?」
蔡警官摇摇头:「我是警察,怎么可能搞这种封建迷信。」
「不是要搞封建迷信,只是要常怀敬畏之心。」
「从我小时候开始,就不断地与他们打交道。」
「他们……你是说鬼?」
我点点头。
他一副难以置信地样子,坐不住了,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你是想说你能见鬼?你知道我叔叔在地下室里,是因为你通灵了?」
我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若没有什么证据,再解释他也不一定会相信,我转而是问他:「孟月是谁?」
他一时猝住。
「孟月,你怎么知道孟月!」
目光掠过他,我看向站在他身侧的女孩,女孩面容戚戚。
我看着女孩描述道:「她长头发,瓜子脸,眼睛下还有一颗泪痣,有泪痣的人,似乎总是苦一点,她一直陪在你身边。」
过了许久,蔡警官终于冷静下来,坐回椅子上。
「孟月,如果没有孟月的事,我大概也不会选择读警校,可我当上警察,这么多年,还是没能查出杀害孟月的凶手。」
他垂头丧气地说。
当然查不出杀害孟月的凶手。
因为孟月是自杀的,自杀者,不得往生,只能做游荡世间的孤魂野鬼。
所以孟月才能一直跟在他身边。
「虽然说我不信什么鬼神,但如果,如果你能通灵,见到孟月,能不能问问她,是谁杀了她?」
孟月将自杀伪装成他杀,这其中大概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我只好回答他:「通灵者有一条禁忌,就是不要问死者是怎么死的,这只会让他们更加痛苦。」
他闻之默然,过了半晌说:「是哦,找出真凶,是我们活着的人应该做的事。」
这句话听来,我也亦有共鸣。
若不能为死者伸张正义,生者有何用。
他突然又问:「那你为什么去蒲州?」
说了这么多,他竟然没有忘记这个问题,我有些头疼。
蔡警官真是个难缠的人。
若此时我不能告诉他实话,他必定会想之前一样调查我的事,万一那件事被他找出来就更麻烦了。
思前想后,我准备将那件事和盘托出。
「你调查过我,那你有没有查到我家里的事。」
「你父亲曾经是大学老师,母亲是医生,你出生在无锡,后来搬到苏州,然后,在你父亲失踪后,又搬回了无锡。」
「没错,是这样,我父亲在下班后失踪了。」
过去记忆如流水般缓缓倾泻出来。
「那是个非常普通的一天,他在学校上完课,同事们看见他下班回家,可我和妈妈在家等到很晚也没等到他回来,自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你去蒲州,是因为发现你父亲的踪迹吗?」
「我父亲在失踪前几日,接到过一个陌生的外地电话,当时用的是座机电话,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干过,家里有两个电话,你拿起听筒,就能听到另一方讲电话的声音。小时候我就喜欢做这样的恶作剧,我父亲在书房里接电话中途,我偷偷拿起客厅电话,他们讲什么内容我没听懂,只知道一向好脾气的父亲发了好大的火,吓得我连忙放下话筒躲到房间里去。」
「后来父亲失踪,警察来调查,问父亲之前有没有反常举动,我就说了这事,他们翻看记录,发现我说的电话号码,但那是公共电话亭打来的,没有查到任何有用的线索,但我妈妈还是把号码记在了本子上。」
「我高考结束后,我妈给我买了手机,有天我收到一条好友申请,他的网名叫小老虎巴特掉进水沟,看到这个名字,我回想起父亲,妈妈曾经给我买过小老虎玩具,我给小老虎取名叫巴特,结果被我不小心弄掉了,掉进臭水沟里,我很害怕我妈妈责备我,她总是很严厉,爸爸为帮我隐瞒,又给我买了一模一样的小老虎,所以巴特掉进水沟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那条好友申请还写了备注信息,是一串数字,正是我妈记在本子上的公共电话亭号码!当时,我的本能感觉就是,发来好友申请的人是我失踪多年的父亲。」
「申请账号的位置信息写的是蒲州市,我从来不出门旅游,因为我的体质,住酒店总能见到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让人心烦,可是这么多年,终于有一点父亲的线索,我就决定去蒲州一趟,我在蒲州打探过,可是地方这么大,什么也没打听出来。」
蔡警官听完我的叙述,让我把那个账号给他看。
我翻到小老虎巴特掉进水沟的账号,这么多年,我一直把账号置顶,可对方从来没有发过一条消息。
头像是默认头像,朋友圈背景是默认背景,内容是仅三天可见。
「账号有发过什么吗?」
「什么也没有,就跟机器人账号一样。」
「你父亲和蒲州有什么联系吗?」
我摇摇头:「绝无联系。」
「你说他和陌生电话通话的时候,讲的内容听不懂,他们说的和福宁话类似吗,蒲州与福宁的方言都差不多。」
我回想了一下。
「记不太清了,我不熟悉你们那边方言,判断不出来,而且我从不知道我父亲会说福宁话。」
如此,他也没再问通话的事。
「我估计,也许是你父亲在和你求救,但是他可能被人监视或者胁迫着,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暗示你,你有报警吗?」
「我父亲已经被认定为死亡,我就没报警。」
他建议我还是告诉警察比较好,我点头答应。
「蒲州离我太远了,我也不熟,如果可以的话,可不可以麻烦警官你帮我留意一下?」
我从书架上拿起一张家庭照,那是父亲失踪前,我们去拙政园玩的时候照的。
蔡警官爽快地答应了,他掏出手机,拍下了照片。
照片里的父亲,还很年轻。
时间不早了,我送他下楼,他摆摆手说算了。
「大晚上,你别出去了。」
我哦了一声,又听他讲:「下次也别随便带人进家里。」
我反驳道:「你是人民警察,我放心啊。」
他摸摸鼻尖:「要有危险意识。」
关上家门,我回到书房,拉开书桌的抽屉。
抽屉里静静躺着一个老式的大哥大。
大哥大装在密封塑胶袋里,表面带着岁月的斑驳。
我叹息一声,再次阖上了抽屉。
5
这是我在蒲州找的唯一一样东西。
小老虎巴特掉进水沟——账号头像是一间祠堂的照片。
我寻到蒲州后四处打听,发现这间祠堂在当地还颇有名望,
家里子孙下南洋,在马来西亚发大财,衣锦还乡,为祭祖出钱翻修家族祠堂,还免费对外开放。
我在一个黄昏到达祠堂,余晖洒在红瓦上,金碧色的门神像熠熠生辉。
多半是不会有人来参观的,唯一一位被雇来管理祠堂的老阿嬷,正在广场上晒太阳。
我自己走进去,心里想着,我父亲就在这里面吗?
祠堂里空空荡荡,带着未散尽的油漆味,我没有看到任何和他有关的痕迹。
我再次打开祠堂照片,看一眼后慢慢退出去。
这张照片的拍摄角度是祠堂正门的左侧,我举起手机,看着拍照取景框里的祠堂,一步步调整位置。
最终确定,照片是在祠堂外的石塔旁拍的。
三层高的石塔,中心镂空,我一层层伸手去摸,在最高处,我摸到布裹着的东西,拿出来。
里面是一个老旧的大哥大。
他给我留了东西?
这玩意现在根本就没法用吧,我想不通为什么要给我一台早就被淘汰的移动电话。
我问广场上喝茶的阿嬷阿公有没有见到什么人往石塔里放东西。
他们见我是外地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一个老阿公突然讲:「你不是讲,之前有个没见过的男人在这边晃吗?」
「哦,你不讲我都忘喽,他带着帽子口罩,脸挡得严严实实,我还怕是小偷呢。」
泡茶的阿公恍然大悟。
「他有什么特征?多高?有看见长相吗?」
我激动地问。
老阿公被我吓了一跳。
「长相没看见,身高嘛,差不多这么高。」
他站起来伸手比划。
这时我意识到,我好像还不知道父亲有多高。
失踪时我还很小,只能抬头仰望他,或是骑到他脖子上,在我的印象中总是他是那么高大。
他的脸离我那么遥远。
「他最近还会来吗?」
「好久没看见了。」
大家相互确认给出答案。
我还是怀着一丝希望,每天都在祠堂旁边等,蒲州夏天温度高,晚上都不觉得冷。
但始终也没等到老阿公口中说的那个人出现。
而且账号的头像也恢复成默认的灰白人头图。
他知道我来过了,却不肯露面。
今晚,我听到蔡警官说到案件里的大哥大时,心猛然惊了一下。
我想到了很不好的事。
蔡家明的死亡发生在父亲失踪之后。
难道这件事和他脱不了干系?
不可能不可能。
我拼命摇头。
父亲是大学老师,为人和善,怎么可能参与到杀人案中。
手机的震动打断我的思绪。
朋友给我发了消息:龙口山,速来。
他是我工作室的合伙人,也是大学同学,姓胡,现在做影视投资还挺成功的,但人没什么架子,私底下我们仍称他老胡。
老胡最近参投一部剧,是被业界广泛看好的仙侠古偶剧,他投入巨大。
这部剧正在龙口山拍外景。
龙口山是北京周边一处小众的徒步胜地,剧组能找到这地方不容易。
虽然故事很俗套,但制作很用心,也算有可以吹嘘的优点吧。
我还没回,他的电话就急吼吼打来了。
「明天你得过来一趟!我这出大事了!」
他总说要出大事,逼着别人半夜开工,简直是资本家中的诈骗犯,所以我也没在意,随口问:「出什么事了?」
只听他哀叹一句:「唉,我跟你讲,这回我恐怕真要晚节不保,这剧,可能拍不下去了。」
「怎么了?」
我听见他在那头关紧门窗,紧张地捂住听筒,压低声音说:「这回,我们真见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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