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城市我都很喜欢,也都与我颇有因缘。
说来奇妙,提起南京,我第一个想到的不是中山陵,不是总统府,而是先锋书店。那家店面当时并不惹眼,在一栋楼的二层,从楼道转上去,冷不丁就被墙上的浮雕吓一跳:一个巨大的十字架,上面挂着个奄奄一息的人。年幼的我尚无见识,只觉得这形象惊心动魄,令人敬畏,止住了脚步不敢前进,回头问父亲:“这是什么?”
“是耶稣。”父亲说,于是便给我讲起耶稣受难的故事,一面拉开侧边的店门示意我进去。
书店里很清静。因为附近是南大,来店里的很多是学生,一般都是安静看书,除了店里播放的音乐,几乎没有别的声响。老板似乎有意要把自家店铺办成图书馆,在店里放了沙发茶几、玻璃圆桌和高脚椅,读书的环境称得上惬意。父亲去查他的资料,我也就去寻觅我的乐趣。时间忽忽而过,我离开南京已有多年,然而每一想起这座城市,这书店就仿佛成了个地标烙在了上面,也不知是因为那里度过的光阴太快乐,还是受难基督的雕像太冲击人心。只是从此,“南京是个人文气息浓厚的城市”,这印象却再也挥之不去了。
等到我对文字稍感倦乏,从纸页里抬起头来的时候,六朝的暖风已换成了临安的春雨。
如果说我是通过文教认识的南京,大约也就该说是通过感官认识的杭州了。而恰巧是文教的铺垫,使得感官获得了超出现象本身的体验。画桥烟柳,潋滟湖光,三秋桂子,十里荷香……它们不仅仅是美景,更是活着的诗和画。当那些清词丽句与耳目之所及合而为一时,也就让人不禁感叹:原来传言也有不虚诳的。“人间天堂”流波一盼,天上的圣境也便化作了碎影。
读书时节每天最开心的一刻,就是放学时坐上回家的公交车。这车子固定要从曲院风荷、植物园那边绕过一圈,让我准时准点地饱上一顿眼福。景区里树种多样,秋冬也不显得凄清,不过是换一身霞帔。因为保护得干净,地上没什么杂物,只有红黄青白各色落叶,一层层铺得纷密,几乎看不见泥壤,衬着林木飞鸟,好似彩笔画出的童话世界。偶一抬头,却见车窗外梧叶萧疏,桐子伶仃地坠着,楚楚可怜的样子。忽然就想起南京那些合抱之木,一样做梧桐树的,偏它生得粗壮魁伟,落叶掉下来比人脸还大,又厚又硬,仰头一看,桐子密匝匝挨在一块指点江山,全不知道什么是伤春悲秋。霎时忍不住失笑,继而想起那座城市,都说是六朝金粉地,哪成想竟出落得一身雄浑气魄,看来“江南佳丽”是亏了它的名头,虎踞龙盘才是真本色。
乌衣巷口斜阳暮,白沙堤上柳色殊,胭脂岂留胭脂井,西子未泛西子湖。可叹的是世事无常,可喜的是风物有情,吴越山川同气连枝,一样的好梦留人,在这样的怀抱中长大,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但它们毕竟各有各的神韵,各有各的风致,既不能相互取代,也难以当真分出个高下来。
钟山有埋金,钱塘有碎玉,而我翘首南望之时,未尝不是另一番“怀金悼玉”。千年百年,十年五年,往昔种种,都作了前尘幻影,只是它们在我身上留下过的印记终将伴我一生。有时候想,或许城市也有灵魂,你选择的不止是一个居所,也是一场相逢和分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