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指山下不知过了多少年,我见到了金蝉子。他被如来打入凡尘,十世轮回,世世都来到五指山前。
那天风烟俱净,云来云收,金蝉子从我目光的尽头走来,自云下坐在山脚。他摸了我脑袋半天,说这毛茸茸的,就是好摸。
我:……
我说:你等我出去,把你手打断。
金蝉子哈哈大笑,笑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大,不知如何又转成了哭声,回荡在五指山里,盘旋久久不散。
我说:怎么了?
他说:「花果山被烧了,杨戬干的。但你也别恨他,你闹天宫时他替你挡了太上老君的金刚琢,让神佛放你一条生路。神佛说好,他亲自烧了花果山,你就可以不死。」
我闭眼沉默,想起那些猴子。
其实猴子比人更能接受新的理念,从前他们说没有母猴可以当猴王,我告诉他们「从来没有」这四个字,就是用来打破的。
今日是我来打破,明日可能就是你来打破。
猴子们都听了,猴子们血肉之躯,死战天兵天将不退,诈降的,自毁的,没有一个退缩的。
我说:「都死了?」
金蝉说:「还有几只老猴子,苟活在残山剩水里。」
我点点头,说好,你帮我谢过杨戬。
金蝉叹了口气,拍拍身上的土,说行了,我该去前面送死了,如来说我要历经十世轮回,才能带你出来,前往西天取经。
临走的时候,我听见金蝉低声唾骂,说这狗娘养的世道。
话音未落,天外劈下一道雷来。
我忘了那是金蝉第几次来,我终于明白了杨戬的道理。
金蝉问我:「你还记得织女吗?」
我说:「当然记得。」
金蝉说:「织女现在过得并不好,牛郎虽然死了,但孩子还在,她想回凡间看孩子,玉帝王母又不许她下凡。她现在痴痴的在九重天里,每日都不知自己要做什么。有次她对杨戬提起,说还不如当初鹊桥仍在,她每年可以有件事做,无论这件事会不会让自己痛苦。」
我沉默了很久,我说:「那我能怎么办呢?」
金蝉叹口气,说不能怎么办,我看牛郎我也烦,但你改不了这个世道,就只能多几个像织女这样的苦命人。
我突然懂了杨戬不出手的原因,杨戬说的那些徒劳,原来都在这里。
初初被压山下,我还想着要出去,等我出去,不死不休。五百年的岁月催着白云来回,我开始不太想出去了,我忽然明白了杨戬为什么藏身灌江口,躲着浊世走。
唯有金蝉子,还一次又一次的来五指山。
这次他叫江流儿,他远远的看见我,挤眉弄眼,喜笑颜开,他说:「猴啊,你得叫我师父,来,叫一声我放你出来。」
我不叫,说十世轮回,你还这么烦人?
金蝉:别废话,你还想不想出来了?
我说:「不想。」
金蝉:……
金蝉坐在我的对面,他说你得出来,你再不出来,我就不能走西行路,我不能走西行路,就无法回到西天当佛。
我垂头盯着地面上的草,说你这么想当佛吗?
枯草乱摇,我发现地面上突然长出一张脸,金蝉笑嘻嘻的躺在我眼前,他说是啊,猴子你要明白,你不加入他们,就永远没办法做出事情。
「要想改变这个世界,你就要披着镣铐起舞,你必须去西天,证明给他们看,男人们可以做好的事情,你一样可以做好。」
「当你成为西天的第一尊女佛,这个世界自然就开始改变了。」
那时我虽然被压了五百年,但这五百年间云卷云舒,除了孤独,我没有经历过其他事。所以我还是年轻了,我想江流儿说得对,我还有机会。
其实改变世界往往需要很高的代价,自由也好,坚韧也罢,都是我该承担的。那时我这样以为,我真的这样以为。
我要在人间行走,要去西天成佛,就要守灵山的规矩。如来说这条取经路上,要我们完成许多劫难,倘若一难完不成,便不能成佛了。
我想,要完成那些劫难,一定要做许多我不想做的事。
罢了,戴上金箍,以挣扎的模样起舞。
·2
离开五指山后,我来到鹰愁涧,江流儿说你等会儿,这里有一劫要完成,待我剧透一番。
江流儿从怀里掏出本西游记,手指点点舌头,翻开一页,说猴啊,我看这书里讲,我们会在这里遇到你的小师弟,收了他,这一劫就搞定了。
我:???
我沉默片刻,指着书,说这攻略谁给你的?
江流儿抬眼一笑,说天庭里有杨戬,灵山也有观音菩萨。
那天我离开五指山的时候,遥遥见过观世音一面,他以女相行走世间,曾经对我说过,红尘里多的是郎心如铁,薄情不公,普度众生,唯有水滴石穿。
挥棍打去,是没有用的。
鹰愁涧边又听到江流儿念叨观音的名字,我仿佛回到五指山下,五百年如一梦,梦里恩仇觉来非。
这一路上我没有说话,一直听江流儿像只蝉精般滋儿哇。
江流儿说一会儿你小师弟出来,你就揍他,拿大棍子敲他头,还敢吞为师的马,呸。
过了一刻钟,江流儿又说,你这小师弟怎么还不出来,睡过头了?现在的年轻人咋都这么懒呢?
半个时辰过去了,江流儿急了,说这特么小白龙还不来,鹰愁涧都要走完了!
我默不作声,自顾啃桃。
其实我心里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在我之后收的徒弟,会是小师弟,不是二师弟呢?
但我是高冷的美猴王,我不问。
终于,我们来到鹰愁涧的尽头,鹰愁涧下幽深似海的水波里,始终没有冲出来一条龙。
江流儿:……
江流儿望着我,说你是不是觉得为师很失败,很丢人?
我眨眨眼,说是。
江流儿:……你这么说话以后是嫁不出去的!
我点点头,说我也没打算嫁人,还有,你不用自称为师,我也没打算叫你师父。
江流儿深吸一口气,江流儿觉得自己很没面子,所以江流儿决定……再走一遍鹰愁涧。
于是我就看到江流儿指着鹰愁涧下一顿大骂,从小白龙的性格问题,骂到西海龙往的家教不好。
实在是太吵了。
我伸了伸腿,一脚把和尚给踹了下去。
江流儿:???
鹰愁涧下,终于传来一声龙吟。
小白龙没敢出来,但对于落水的江流儿,还是很有一番怒气,喊说滚,本少爷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你他妈再过来本少爷砍你全家!
随后一尾巴就冲江流儿抽过来。我甩了甩头,长发在风中飘扬,一抹金光从发尾掠出,径直入水,狠狠撞在小白龙尾巴上。
两秒钟前还嗷嗷叫的小白龙失声了。
江流儿在水里潜泳,瞅着小白龙疼到失声,不住在鹰愁涧里翻滚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
差点淹死。
我抬了抬手,把小白龙和江流儿都拽上岸,至于怎么收这条小白龙,就让江流儿操心吧。
·3
耳畔掠过鹰愁涧的风,这里的风很凉,令我想起花果山的冷月山泉。
江流儿还在边上与小白龙互撕,江流儿说你跟我们走吧,无论什么罪行,都可一笔勾销。
白龙骂起来,说放屁,本少爷本来就没有罪行,凭什么要跟你们走?
二人在反复争吵,一个说只要你跟我们走,什么事情都好商量,一个死活不说发生了什么事情,反正就是不走。
鹰愁涧的风更大,我想起观音告诉我,只要修成正果,就能回花果山。我深吸一口气,提棒走到白龙的身前。
江流儿和白龙同时住口,天地间忽然恢复了岑寂,白龙看了看我,又看看江流儿,他咽了口唾沫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江流儿说,我是君子,这泼猴是个姑娘。
白龙吓得跳起来,望着我说,这他妈是个姑娘?
我冷着脸,出口的声音如决浮云,如切良玉,如刀锋掠过流水,我说,你不走也行,接我一棍。
白龙:……
白龙哇哇大哭,说本少不想走啊,那群狗娘养的神仙佛陀把我姐给弄没了,我就是在这鹰愁涧下待一辈子,待到死,我也不要顺他们的意。
江流儿瞅了瞅我,我瞅了瞅江流儿,他给了我一个放心的眼神,我顺手收了棍子。
江流儿把手放在小白龙脸前,诚挚道:「来,说出你的故事。」
江流儿:还不说我让那边的姐姐打死你哟。
小白龙:……
其实小白龙的故事很寻常,他是西海龙王三太子,家里最小的儿子,自幼受宠。他的大哥刚出生没几年,就去往天庭为质,与他一起长大的,只有一个姐姐。
龙族的日子很难,他们曾经是这个世上最大的妖。所以现在即便掌控湖海风雨,也要向天庭送去人质,稍有差错,就会举族倾覆。
小白龙很小的时候,就听父亲告诫他,这一生能做个纨绔子弟,最好不过。
小白龙听了。
而西海日常的工作,都由小白龙的姐姐负责,呼风唤雨也好,兴风作浪也罢,都是听从天庭的指示,做机械性的重复。
还要上供海中产出的灵物,统计过往的妖孽,无一日可以停歇。
这样的日子,姐姐过了三百年,而她的修为没有寸进,天庭赐下来的灵物,都被龙王交给了小白龙。
龙王说,他是你弟弟,是要继承西海的,你五百岁的时候,终究要嫁出去,你没有道理来享用西海的灵赐。
姐姐对父亲说,我可以不嫁人的。
龙王勃然变色,说你不嫁人,其他龙王如何看我西海?西海又如何去寻另外的强援?
小白龙在龙王身边帮腔,说是啊姐姐,你别闹,女人都是这样的。
姐姐便沉默下来,不再说话了。
其实小白龙很喜欢他的姐姐,他怕姐姐再顶撞父亲,会挨父亲的鞭打。这样安抚父亲,自己还能私下里把灵物交给姐姐,助她修行。
那些年里,小白龙常与姐姐私下会面,在海底的秘密基地里,姐姐用小白龙给自己的灵物修行,小白龙就在旁边喋喋不休,讲述自己的纨绔事迹。
比如带着虾兵蟹将去打北海三太子,比如装成凡人去赌鸡走马,输了就揍人。
良久,姐姐睁开眼,疲惫说小白龙,你真的就想一辈子这样过去吗?
眉飞色舞的小白龙停下来,他望着姐姐,说不然呢,我还能怎么过?
姐姐摇摇头,她也不知道,她只是抬眼望着深深的大海,向往海平面之外的世界。
「这辈子究竟要怎么过我还不清楚,但我想看看这天下之大,或许看到了天下之大,我便知道我该怎样过了。」
那时小白龙望着姐姐的样子,心中忽然涌出一团火,这团火推着他,使他说姐,我帮你!
西海外的天空果然很大,那是小白龙第一次见到姐姐笑,无论是凡间的糖葫芦,还是荒野中的小妖怪,都让姐姐的眉眼弯起来。
只是这样的日子终究有尽头,小白龙问姐姐,说我们迟早要回去的。
天边的云厚重如铅铁,沉沉的堆在姐姐的头上,姐姐望天说,我不想回去了,妖界处理事务的人才少,我在西海熬了三百年,无论去哪里都能安身立命。
小白龙眼睛睁得很大,他说姐,爹会找到你的,他会杀了收留你的人,再把你关入深海的大狱里,
姐姐沉默片刻,风掠起她的长发,她淡淡说,我回到西海,与回到牢狱又有什么分别?我不能说我想说的话,我不能得到我应有的尊重,除了虾兵蟹将的诚惶诚恐,就是天庭和父王的嗤之以鼻,我为什么要回去?
「即使日后终有一天被抓,我总算也为自己活过。」
落日自西海消沉,半壁海面如晚霞般瑰丽,小白龙咬紧了牙,说姐你放心,爹问起来,我绝不会出卖你。
姐姐笑了笑,眼角的泪水垂落如珍珠,她说等我被父王抓回来,再谢你。
小白龙撇撇嘴,说那算了,我希望你永远别谢我了。
小白龙哈哈一笑,觉得这是平生最痛快的事。
奈何平生快意事,不免被吞没在世间风波里。
·3
「后来你姐姐是被抓了,还是死了?」江流儿在鹰愁涧这般问道。
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小白龙的哭声早已停止,他平静讲述着过往,仿佛与他毫无干系。
回到西海以后,小白龙给自己抹了眼泪,摔打出伤痕,哭着对龙王说爹,二姐逃出西海,我想拦她,还被她揍了!爹,你要给我讨回公道啊。
西海龙王果然暴怒,搜山检海,也要找到姐姐。
只是关于姐姐究竟去了哪里,唯一的线索,就是小白龙刻意指错的方向。
几十年的时光过去,西海迟迟没有找到姐姐,有时小白龙会在落日下再向西望,心说姐,这会儿你知道自己想怎么活了吗?
浮云来去,海风无言。
小白龙拍拍手,从礁石上跳下来,对虾兵蟹将狗腿子说,玩够啦,回家。
回家的时候,小白龙见到西海正在沸腾,路上有不少龙族的侍卫劝他,说少爷,您先别回龙宫,那里有贵客登门。
小白龙挑挑眉,说还有本少爷得罪不起的贵人?
其实小白龙知道,自己得罪不起的只能是天庭,但他想从侍卫口中听到更多的消息。
几番试探,小白龙才知道西海的沸腾是因为什么,天庭送来了一颗偌大的宝珠,要西海护送去昆仑,结交昆仑的古神。
那宝珠内蕴天火,却又外惧高温,走人间一怕会赤地千里,二怕烈日灼灼,将宝珠内的天火炸落红尘。
小白龙似笑非笑,说所以就来祸害西海的鱼虾了?按理说天庭从来都是当婊子还要立牌坊的,这次怎么没给我爹点好处?
侍卫神情尴尬,拱手说给了,天庭把二公主抓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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