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写过木瓜刺茶,贴为作答:
家乡有一种灌木,我们呼为木瓜刺。这是一种看起来不起眼,但又随时会入人眼的小植物,常常一蓬蓬的生长在公路两边和山间小道上。多刺,叶子四季常青,结朱红色透洒金的小果。
木瓜刺学名其实叫火棘,它的果实就是火棘果,又叫救军粮。火棘果酸甜可口,冬天红晶晶的,凌上之后,真正的“雪里红”意境。喜庆红火,不逊寒梅。
野鸡很喜欢木瓜刺,大雪以后,木瓜刺丛周围,往往全是一群群野鸡,蹦来蹦去,啄来啄去,捡着那火火的果子吃。但火棘果拿在手里红红的,吃在嘴里甜甜的,小孩子也很喜欢。于是就会出现几个小孩子一窝蜂冲向木瓜刺,惊得野鸡满天飞的热闹场景。在凛冽的寒冬腊月,激起浓浓的生趣。
冬天温度太低,稍不注意手脚耳朵都要生冻疮,我们叫冻包,身上冻出来一个个乌青的硬邦邦的肉包,天气回暖,淤血溃烂,奇痒奇疼。也许是木瓜刺抗冻的特效,大人们就挖来木瓜刺的根煮水洗脚,摘来它的叶子捣碎敷在溃烂处。没多久,结痂脱落,冻包的痒痛就这样平息了。
小小的木瓜刺,这么大妙用。在家长的带领下,小孩子对它越来越有好感,所以轻易不会有人舍得砍伐,远近周围有这样一丛不衰不颓的木瓜刺,白花、绿叶、红果,终年蓬勃。
然而家里人对木瓜刺却还有另外一种开发。
秋末春初,水冷草枯。这正是猪圈一片稀烂的两个时期,土话讲“爆泥浮埋得到腰杆”,是说圈里泥巴浆子及腰深,猪没地方睡觉。因此要到山上刮草皮,给猪做窝。
名字叫刮草皮,但其实刮的并不是草,而是山上的厚厚的落叶与腐殖质。用薅草的宽刃锄头,将林子里的落叶腐殖质薅到一起,背回猪圈,猪就有了干净松软的窝睡觉。这些东西混合猪粪,踩细发酵,到了春耕一起全部挖出来弄到田里又是最好的肥料,一举多得。
刮草皮看似是农活里最不费力的事,可是真正干起来就很折磨人了,要一遍遍往山上爬,佝偻着身子在树木中间薅,背背篓的时候,草屑虫蚁落入衣领脖子,又粘又痒又疼。
村里人多,刮草皮刮得要打架,为了在短时间最快最多抢到草皮,总是一屋老小齐齐出动。女人薅,小孩端撮箕,男人背背篓,一整天都在山上度过,来来往往,直到几天下来把那半人深的泥巴浆子填实。
这样繁重燥热的农活,解乏消渴,全仰仗一壶土茶。
掐木瓜刺的叶子,嫩的老的都有,一兜子全放进水壶,加满了水煮,煮开了就是土茶。这茶茶水清澈,微微散发木瓜刺独有的清香,味道略带酸,有回甜。
将煮好的茶连壶提到山上,没一会儿就放冷了。中午歇气时分,一家人蹲坐在树下,擦着汗,把茶倒出来咕嘟咕嘟畅饮,在树木丛中喝着这冷却的土茶,树木草叶的清新之气格外突出,出了太多汗,茶水给人的味觉是清晰的酸酸甜甜交织,且越喝酸味越淡甜味越浓。有时候嘴里涌来一片木瓜刺叶,厚实软嫩,嚼之透汁,疲软的筋骨被酸涩甜刺激着,精神为之一振。
干了一天活的男人们,将这口茶吞进去,忍不住将身子一展,仰天长啸:个~狗~日~的!
这并不是简单的骂,本质上是得了片刻之闲的农民们,在向大地苍天吐露对苦难生活的勇敢不屈。
以前我读《茶经》的时候,感受到陆羽写这本书并非是为了营建喝茶的程序仪式,他更像是把自己孤单的一生,投入到茶味中,跟茶相伴,用自己的岁月为茶和茶水做注解。
后来人无心研读陆羽的木讷孤单,把他用来与茶一起沟通交流,打发时间的方式,规定成刻板的茶道,甚至从中推第一,推第二。有时候也许远离了茶的本味。
成年后我见过了一些好茶叶,也在读书学习中,稍微体会了一些茶的文化,茶的趣味,在了解茶的过程中,我想起那些喝过的土茶,想起那种就地取材,我还是觉得,最好的茶,是不同的人,对生活、对未来的最踏实的态度。用热火与热水烹煮的也并不是茶叶,是好好生活、认真生活的踏实态度。
木瓜刺虽然寻常,可是人们从它的寻常里,找到了一种力量,而且以这种力量对抗寒溽,这种踏实的态度,也带我度过人生的所有春秋,教会我生长绿叶、白花、红果,经年不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