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妲己,天下人眼中的妖妃。
「带只狐狸上朝,不怕众臣争议?」
他温柔替我顺毛:「竖子怎敢亵渎神明。」
你说妖媚祸国?
我可是神。
神,是瞧不上人的。
1.
终战。
墨发纷飞,素衣染血,他已经没有了满身功德,神路断绝。
那个少年仰起头对着我,眼中是我看不懂的悲哀:「你不曾望月,又怎知圆缺?」
这铮铮傲骨啊,终于随着火焰化为灰烬。
「你的国,亡了。」
我悠悠一叹,继续发问:「看这场大火,值得吗?」
「你不明白。」
他眉眼含笑,我不知那是向往还是解脱。
「希望留存,火种已埋下。」
他定定地看着我:「此后,众生将不再于你的慈悲下跪伏,人人生而平等。」
火光冲天,他的眼神定格在那一瞬。
许久,我看着眼前灰烬,有些茫然。
不是说神的信仰即是众生吗?
神爱世人,又错了吗?
思量片刻,我无解。
于是做了一个决定。
我倾尽神力,将时光回溯到三十年前。
这个人间帝王刚刚出生的那一刻。
这一次,我会看着他慢慢地长成。
2.
公元前 1082 年。
沬都。
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在宫殿内回荡,帝羡从接生妇人手中一把抱过这个孩子,高高地举起。
令他惊奇的是,这么小的婴儿竟丝毫不惧,只用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他。
他看着心头大喜,当场给这个老来得子赐名为德。
德,从行,从直,取正直,遵循正道之意。
小小的婴孩在这方宫室内慢慢地长大,很快地到了三岁,学弈射的年纪。
不愧是后来的帝王,小小年纪,挽弓、搭箭一气呵成。
旁人都赞他天生神力。
我此时化作一只幼狐,悄然地从他身边闪过。
「小狐狸,我看见你了。」
他声音清脆,抬手拉弓的速度飞快,我拔腿便跑,好险。
待到隐匿树上,我才惊觉自己的尾巴少了一截……
恩将仇报,真是坏东西。
3.
等待神力恢复的过程有些糟糕,我生来是神,从未体验过如此弱小生物的感受。
会感到饥饿、寒冷。
此时的我,饥寒交迫。
此前给我投食过的那个姑娘不知是忘记了还是怎的,一连几日都未曾出现。
野外能入口的东西实在太少,出于无奈,我又回到宫殿中。
转来转去,好容易找到东庑房,听着几个下人在念叨着什么,我敛神贴在檐角。
「小殿下今日又得了头筹,真是聪慧过人!」
「是啊,大殿下和二殿下还长他好几岁……」
「嘘!你不要命啦!这话也是你我能说的?」
「也是,咱们做奴才的,替主子着什么急。」
「小殿下今日用过午食了吗?」
「啊,瞧我这记性,我现在送过去。」
听到这里,我立刻抓住时机,纵身一跃,掉进了灶灰中。
……可惜了这身白毛。
不过该说不说,还是挺暖和的。
我干脆躺在灶前四爪并用地吃了起来。
唔……饥寒交迫的感觉确实太差了。
难怪世人向神祈求丰年。
「抓住那个小畜生,它偷了点心!」
尖锐的叫声响起,我才反应过来这「畜生」喊的居然是我。
4.
嗯。我被抓住了。
兜兜转转,我还是被送到了帝德的宫殿。
作为礼物被装进一方精致的青铜匣子里。
匣子打开的那一刻,我被一双小手捧起,:「咦,是之前跑掉的那只。」
他揪着我的耳朵笑嘻嘻地:「还挺可爱的。」
我:……
行吧。形势比人强,当一只宠物应该会比一只野狐狸活得长久。
早知这样,我就不该有那么多好奇。
心里默默地叹气,我可是神啊,几时沦落到被人捏在手里把玩的地步?
「今日新学六仪,先生说仪则为容也,想来是容貌的意思。
加上你又是长兄送来的礼物,就叫仪如何?」
他戳了戳我的脸颊,一本正经。
小小孩童卖弄学识的样子还挺好笑的,我没忍住眯了眯眼。
他看起来更开心了,笑着拍手:「看来你也很喜欢这个名字。」
「阿仪,阿仪……」他叫了几声,抱着我睡着了。
我悄悄地爬起来看着眼前这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
睫毛微翘,唇红齿白,睡着的时候那双英气的眼紧闭着,倒是一点儿看不出未来的帝王之气。
趁他入睡,我悄悄地溜出殿外。
恢复神力,需要集民众信仰。
当朝重六艺六仪,其中六仪就包括了祭祀之容。
我去看看。
5.
到祭祀场的时候,一尊青铜甗已然静静地呈在桌案上。
血从桌案上一滴滴地落下来,很快地氤氲开一大片痕迹。
旁边的地上,躺着一具无头的尸体。
看身形装饰,最多十四五岁的年纪。
我忽然有些反胃,窜到一旁,却被一块冰冷的玉石绊倒,低头一看,是我送出去的那块。
在沦落到去偷点心之前,我曾遇到一位好心的姑娘。
那姑娘脸颊圆润,双眸熠熠,像是过得很幸福的样子。
她每日都在那棵大树下给我放一点吃食,我无以为报,听说人们把玉石当作珍宝,便去衔了几块玉石示意姑娘收下。
我记得她温柔地笑着给我递吃食的模样,也记得她收下玉石一脸惊喜的模样。
却没曾想过,会见到她身首分离,被遗弃在荒野。
我第一次觉得这信仰似乎有些荒谬。
我们神,怎么会需要这么血腥的东西?
他们真的是我们的信徒吗?
我几乎是一路奔逃回了宫殿,当然不是畏惧,是说不上来的一种慌乱。
6.
那个孩子醒了。
我回去的时候,他正坐在桌前,一笔一画地刻着什么。
他是个优秀的孩子,我知道的。
说不定,我可以帮帮他。
我跳上书桌,看他书简上满满的都是仁与礼。
可我现在只是一只小狐狸,我能做什么?
信仰……有信仰才有力量。
宫中的信仰其实不算多,也许他们过得不错吧。
我打算去民间,去收集宫廷之外的信仰之力。
我朝他甩了甩尾巴,他看着我:「阿仪,你回来了?」
语气中有一丝惊喜。
我看着他,尾巴慢慢地停下来。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伸出手揉了揉我的脑袋:「去吧。」
我跑了。
像一团雪,离开了冬天。
「小殿下,你怎么了?」
「没事,风太大,迷了眼。」
7.
外面的世界真的很大,江河辽阔,锦绣繁花。
我经过许多庙宇,他们都宏伟高大,比起居民的房屋,显得过于豪华。
看香火鼎盛,我也趁机吸收不少,现在的我已经可以变成一个孩童大小。
这天,我蹦蹦跳跳地走在街市上,时不时地用换来的贝币买些小吃零嘴。
嗯,人间果然多美味。
果脯清甜,炒豆咸香,当神的日子还要吸风饮露,这么想来当人也不错。
「河伯祭礼,闲人避让!」
我抬头一望,只见一列曲衡车装载数十牲畜,远远地驶来。
这么大排场,我轻轻地皱起眉。
「我的老牛啊……」哭嚎声起,转头看去,一位老叟正拉扯自家妇人,「别闹了,再喊下去命都没了。」
我叹口气,人的境遇也各不相同啊。
祭礼在河边举行,经历「上甲,三报,示壬,示癸」之后便到了大祭环节。
整头的牛,猪被去首剖腹悬于三角架上,头部和鸡一起呈上桌案。
好在这次没看见人殉。
趁着祭礼悄悄地又吸收了一些信仰之力,此时我已经可以化身为十四五岁的少女。
民间之行,我遍阅河山,心境开阔不少。
回顾当神女的那些日子,除了救人,我并无其他想法,好像我生来就为了服务这苍生。
但如今,我却会想:这苍生真的需要神来拯救吗?我们真的是在救人吗?
8.
游荡数年,我听闻当今天子帝羡逝去,赶回了沬都。
此时的少年已然颇具威仪,先王未立长,而是将帝德任命为下一任天子。
不出所料,他做得很好。
「今上勇武,擒猛虎于深林,臣等敬服。」他笑得张扬,朗声,「如今东夷已收,中原大定,可治内政。」
我看着他英姿焕发的样子,突然期待起接下来的发展。
会否依然重蹈覆辙?
是夜,我轻轻地落于梁上,不想仍惊动了他。
「阿仪,是你回来了吗?」他突然坐起,环顾四周。
我一跃落地,玄衣飘然:「吾乃神女,并非你口中阿仪。」
他眉心紧皱,执起长剑:「哪来的小贼?休要行骗。」
光华流转,我当着他的面变成了那只小狐狸。
「咣当!」他愣住了,手中长剑落地,我换回人形,「你可信了?」
他呆呆地点了点头,又突然摇起头,一脸不可置信:「真的有神?」
我轻叹一声,将他的长剑吸附于手。
他表情奇怪极了,像是哭又像是笑。
良久,他仰头问我:「你们神,可以改人寿命吗?」
我静静地看着他,月光下,这个少年天子眼眶含泪,唇紧抿着,露出难得的倔强和脆弱。
「不可。」
他突然松了一口气。
我斟酌着加上一句:「除非……」
「除非什么?」他疾声地问。
「以命易命。」
沉默。
是啊。祭礼为什么要这么血腥?
天道因果循环,气运相生,哪有什么上天赐福、神布恩泽,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转换。
9.
夜深了。我和他交谈许久,听他向我吐露多年所经历的一切片段。
他絮絮叨叨时,我安静地听。
等他停下来,我告诉他我在外所见。
这个敏锐的少年天子很快地发现,信仰之力在宫外比宫内要多得多。
我浅淡一笑:「你因何断言?」
他看着我,突然红了耳尖。偏偏我视力极佳,不解风情:「你耳朵红什么?」
蓦地,他整张脸都红了。
「你以前变成狐狸只有那么大…」他说着伸出手比划一下。
「现在身形已经大了几倍,而且,还能化成人形……书上说,精怪都是慢慢地修炼才能化人的……」他磕磕绊绊地补充着。
「精怪?我生来即是神,如果不是一场嗯……一场意外,」我顿了一下,「我不用修炼的。」
「生来是神吗?」他愣愣地看我。
「怎么,你羡慕?」我笑着反问。
他迅速地摇摇头:「神生来即比人高一等,若世上无……」
他好像顾忌什么,说了一半便抿唇。
我不在意地笑了笑,替他补充:「若世上无神,人即可平等?」
他惊诧地看我一眼,我轻轻地点了一下他的额头:「不会的。」
「不会那么简单的。」
就算君权神授,无神也不可能让人平等。
阶级的存在比他想象得要深得多。
不过,若是无神,人或许不再会利用信仰,做些恶魔行径。
这话我没说,但他该慢慢体地悟。
10.
天色大亮,为了掩人耳目,我还是变作了那只狐狸。
他像是喜欢极了我这一身毛茸茸,却克制着不敢摸。
眼里的垂涎都要溢出来了。
我往他怀里一跃,自在地躺下了。
皮囊而已嘛。
爱摸就给他摸一下好了。
不过嘛,我可不会告诉他,他顺毛的手法是真不错。
嗯……放纵的结果是,这个英武的少年帝王,竟搂着一只雪白的狐狸上了朝堂。
「带只狐狸上朝堂,荒谬!」
「是啊你看王上的眼神,怕不是被这妖孽蛊惑了……」
我懒懒地转个身,用只他听得见的声音轻语:「听说我诱君王?」
他耳尖煞红,神色带上几分慌乱,显得倒和幼年一样可爱。
群臣的声音隐隐地有变大的趋势,他倏然冷下脸,朝殿内众臣冷冷地扫过去。
看着大殿内支支吾吾却不敢再置一词的官员们,我自在地挪了挪,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继续窝着。
「予观朝堂之上,有能者颇多。然行大事前,必先请祭礼,卜问吉凶。」
他掷地有声:「天若能裁,要尔等岂非无用?」
「这……」
果然,朝堂之上,众臣纷乱。
他目光转向一旁祭司,自数百年前就一直被高高地捧在神座上的祭司,如今地位已近乎与君王等同。
「王上此言,是与天意作对,请慎言。」
这个年轻的君王笑了。
笑声张扬,眸中闪动着坚定的光。
他缓缓地扫了一眼殿内官员,开口:「若寡人非要呢?」
此言一出,百官惊惧。
他不在意地摆摆手:「传亲卫,将祭司押下去。」
「臣请王上三思!」
「臣附议!」
「臣……」
……越来越多的大臣站出来。
他有些不耐,脸上泛起怒意:「押出去!」
亲卫押着祭司走远。
他对着殿内大臣,一字一句,声音极慢:「寡人平东夷,定中原,征战南北,看过尸横遍野,白骨哀戚,从无惧意。」
「但,你们看哪!祭礼上活殉的,那是寡人的子民!」
「是。他们是奴隶。但倘若有一天,这个人换成你们的亲人呢?」
「王朝更迭,一瞬为奴者,不乏其例。」
我静静地听着。
这位君王,是难得的仁君啊。
看殿内大臣们神色陷入挣扎,良久,他开口:「今日事毕,各自归家吧。」
11.
祭司被押进大牢。
「阿仪,你说我做的是不是有些过分?」他眉心拧起,眼里带上一丝忐忑,全无在朝上那英武霸气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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