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贾母真的对贾家的衰落视而不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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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磊 发表于 2023-10-10 13:26:58|来自:北京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红楼梦》贾母真的对贾家的衰落视而不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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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幽灵 发表于 2023-10-10 13:27:39|来自:北京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你就小看贾母了。事实上,贾母为整部《红楼梦》第一高人。
面对贾府的日落西山,贾母的章程是六个字:尽人事,听天命。
一、尽人事。
史老太君为贾府之最高话事人,其地位之“至高无上”,最重要的“权力来源”,无疑是宗法制社会中“尊老”“孝道”这条。我想补充两条辅助性理由:一是贾母的娘家之贵;二是贾母的妻以夫贵。
一、娘家之贵:史家为四大家族中唯一世袭爵位而不降等之家。
清代降等袭爵。书中贾王史薛四大家族加林家:贾家,祖上是开国元勋“八公”之一,宁府贾珍“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荣府贾赦“现袭一等将军”。王家,祖上是“县伯”,爵位次于公、侯,据书中写,现已无爵。薛家,祖上是“紫薇舍人薛公”,有无爵位并未书明,反正到薛蟠一代,无爵。林家,“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而史家,始为“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今为“保龄侯史鼐”,可见史家之侯爵一直牢牢在手,并未降等传袭。综上,可知史家为四大家族乃至贾王史薛林五大家族中唯一爵位世袭而不降等之家。冷子兴演说荣国府,道是荣国公贾代善娶的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世勋史侯”四字不白下啊:世袭侯爵。圣眷长保,可具见矣。
二、妻以夫贵:贾母是宁荣两“国公”府唯一能体现国公二字者。
第二十九回:
张道士……又叹道:“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说着两眼流下泪来。
贾母听说,也由不得满脸泪痕,说道:“正是呢,我养了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
那张道士又向贾珍道:“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爷们一辈的不用说,自然没赶上,大约连大老爷、二老爷也记不清楚了。”
揆上引回文文意,张道士所指“国公爷”,与贾母口中玉儿“他爷爷”,为同一人,即其故夫贾代善。或曰:清代降等袭爵,荣国公为贾源,何以其子贾代善仍为“国公爷”?按,第三回:
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
第十四回:
走不多时,路旁彩棚高搭,设席张筵,和音奏乐,俱是各家路祭:第一座是东平王府祭棚,第二座是南安郡王祭棚,第三座是西宁郡王祭棚,第四座是北静郡王祭棚。原来这四王,当日惟北静王功高,及今子孙犹袭王爵。
可见,圣旨比制度大,皇帝额外加恩,北静王的王爵可世袭罔替,林家的爵位可多袭一代。那么,也许贾源功高,或者贾代善皇帝特别稀罕,总之,皇帝就让贾代善这一代袭爵并不降等,仍是公爵了。
书中其他回文支持这个推断。第十三回贾蓉的履历上写:
江南江宁府江宁县监生贾蓉,年二十岁。曾祖,原任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贾代化。
第三回:
如海笑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名赦,字恩侯。”
可见,荣府贾赦之爵位,与其伯父宁府贾代化相等,皆为“一等将军”。反推回去,当知一等将军贾代化,降等袭爵自其父宁国公贾演;一等将军贾赦,降等袭爵自其父荣国公贾代善。所以,荣国府有两代两个公爵。可见,宁荣二府,兄弟竞跑,荣府在起跑线上赢出了。
荣国公贾代善娶的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儿媳则为金陵王家的二小姐,孙女元春则选入宫中为女史、日后加封贤德妃,孙媳李氏“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宁府就看结的亲,都相形见绌——尤氏、秦可卿,娘家无一拿得出手。
贾母为何在宁荣两府有如此至高无上之“女皇”地位?宗法制社会下的孝道最大、旗人尊老的特有背景,自然是最大的权力根源。但如第六十三回贾蓉所说“各门另户,谁管谁的事?”宁府也如此那般尊崇这位“各门另户”的老祖宗,内中还有没有“史老太君”和“国公诰命”这两方面的因素?史太君娘家为四大家族中唯一爵位世袭不降等之家,史家煊赫,故史太君自身光辉益增。老祖宗之位尊,不仅仅是家族中辈分最高(贾母)的位尊,更是体现了“国公府”昔日最高辉光(国公诰命)的位尊。贾母这位国公诰命,是宁荣两“国公”府现而今唯一能与“国公”二字还能“攀扯”到一起之人。厉害不?
贾母的真正厉害,是“才能配位”,是战略眼光和布局能力厉害。
一是因为旗人习惯“安富尊荣”起居豪奢的“战之罪”(何刚德《春明梦录》卷下二〇“‘穷奢’二字为晚清满人写照”条:“丁丑同年盛伯希祭酒(昱),宗室名士也。人甚不羁,菲薄满人,而喜与汉人为友。每谓:‘穷奢二字,实可为我满人写照。愈穷愈奢,愈奢愈穷,此两字当作如是解也。’渠为豫亲王后人,家有庄田,其后亦不甚充裕,其言自有感而发。”赖惠敏《但问旗民:清代的法律与社会》一书第四章:“清代的笔记小说常描述京城的妇女:‘内无担石之储,出有绮绫之服’。妇女不知织纴,日事调脂裹足,多买肉面生果等物,随意饕餮,家徒四壁。一出门,珠翠满头,时装衣服,长短合宜,居然大家风范。……尽管旗人妇女有些习性不良,然而旗人的纨绔子弟更是出名。……就像《满族社会历史调查报告》中旗人所说:‘只会玩鸟种花,不会过日子。’……旗人的生活习气,好虚荣、好挥霍,不顾后果。一个月的饷银不敷数日之需,只好靠典当度日。‘话大礼多动钱急’,活生生地描绘出旗人的风貌。这倒是像《红楼梦》描写的贾府:‘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都是安富尊荣,运筹谋画者竟无一个。其日用排场又不能将就省减。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旗人安富尊荣、重视排场实为问题之肇端。”),加之本朝降等袭爵的“非战之罪”,所有“祖上阔过”的勋贵之家都面临转型重光的共同现实问题。多有清代笔记及旗人文化研究者著述表示,旗人不重科举,至少不如汉族文士一般重视科举。如何刚德《春明梦录》卷上四八“部院堂官非科甲出身之杰出者”条:“满员以笔帖式为正途,其由科甲出身者甚少。部院堂官,不尽皆科甲人员,其中人才之杰出,亦有可指者……”赖惠敏《但问旗民:清代的法律与社会》一书第二章:“宗室子弟出仕的机会不限于科举一途,所以对读书并不热衷。何刚德在《春明梦录》上记载:‘从前近支王公子弟,令在上书房读书。余带引见,进内时,天皆未明,即见小王公纷纷下学。儒者本有“三更灯火,五更鸡”之语。三更灯火,今则甫经上课;至五更鸡唱,则已回家安歇矣。是王子不能与人同也,时间既短,师傅又不无客气。大概有清以骑射得天下,本重武轻文。即如满洲大家教育子弟,每日雇一教读,其雇价月不过数金,少则只二金而已。无他,满人出身容易,不必学优而始可仕也。是满族人才缺乏,亦误于“何必读书”四字耳。’在皇族家庭中,孩童学习活动并不成为父母关注的问题,我们几乎未见到母亲教导幼儿识字的记载,偶尔看到有些母亲在小孩请安时问:‘书念到哪儿啦?’小孩也当它是例行公事的话(溥仪《我的前半生》第66页)。并不像汉人家庭,母亲茹苦含辛教育子弟,以便参加科考等。”白燕《满汉文化交融视野下的〈红楼梦〉研究》(山东大学博士论文,2008年):“政治上的优待和经济上的优养,使满洲贵族有条件去追求和创造一种高雅而有闲的文化生活。‘有闲性’是京旗文化的显著特征,并构成了与中国历史上影响深远的士文化的重要区别。……与汉族士人为博取功名而致力于科举相反,满族文人往往具有更广泛的兴趣和爱好,更喜欢追求多种知识的杂学。对于汉族文人所热衷的科举和八股,许多满族文人并不很喜欢,也不很擅长。有贵族的世袭身份和国家的优养,满族贵族子弟很少能做到像汉族文人那样寒窗苦读。相反,他们把大部分精力和才智都用来创造一种精致高雅的生活艺术。……《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以及主人公贾宝玉,都是厌烦科举,喜爱多种知识的杂家式人物,显然也是京旗文化特殊背景下的产物。……‘学而优则仕’是中国传统士文化的一个基本内涵。通过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贾府并不是中原传统士文化的承载者,而是以‘有闲’为特征的京旗文化的代表者。主张安富尊荣,不热衷于科举,乃至溺爱子弟,不令其读书,这在清代满洲贵族中是十分普遍的现象。这些都与精致讲究的贵族生活,相辅相成地构成了贾府的京旗文化特色。”高阳《曹雪芹大传》第一卷第一回:“李鼎终于回苏州了。若无丧妻一事,他应可说是衣锦还乡。因为去时是一名尚无出身的监生,归来已换上了五品服饰,虽是捐纳,毕竟是官!而况旗人与汉人不同,不在乎什么科第。此去能蒙皇帝单独召见,且能扈从出口,行围哨鹿,便已够‘近臣’的资格。”但这说的要么是家道正当兴旺居安不遑思危、要么是日薄西山途穷破罐不妨破摔的旗人世家,对于家道已现衰落之兆、且危机意识转型意识较强的旗人之家来说,如《红楼梦》书中贾母所言“如今比不得在先辐辏的时光了”(第七十五回)、宝钗所言“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第五十七回)、“如今该减些的就减些,也不为失了大家的体统……说不得当日的话”(第七十八回)——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说不得当日的话,子弟“不必读书”?错!子弟必得用心读书不可了!且看书开篇第一回便写“这贾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第三回写“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贾雨村、林如海“从科第出身”之路,就是贾家的道夫先路,就是日后贾宝玉的路。“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乱世用武,治世用文。百年望族,弈世重光,科第是转型的方向,且是唯一的方向。如陈大康《荣国府的经济账》一书第二章所论:“尽管贾家贵为公爵,但随着天下太平,那些武将的地位必然要逐渐下降,一时间荣耀虽在,实权却已渐失,再往后,荣耀也将渐渐稀薄黯淡;与之相反,文臣随着重要性慢慢凸现,其地位则不断上升,并握有重权。”同是旗人写旗人的小说,文康《儿女英雄传》第一回写,“如今单讲那正黄旗汉军有一家人家,这家姓安,是个汉军世族旧家。这位安老爷本是弟兄两个,大哥早年去世,止剩他一人,双名学海,表字水心,人都称他安二老爷。论他的祖上,也曾跟着太汗老佛爷征过高丽,平过察哈尔,仗着汗马功劳上头挣了一个世职,进关以后,累代相传,京官、外任都作过。到了这安二老爷身上,世职袭次完结,便靠着读书上进。所喜他天性高明,又肯留心学业,因此上见识广有,学问超群,二十岁上就进学中举。”——看官!同为降等袭爵世族旧家,“世职袭次完结”这个问题,安家、林家、贾家,终有一天都会遇到,安家“到了这安二老爷身上,便靠着读书上进”,林家“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贾家说不得,此重任便得落到宝二爷、兰哥儿肩上咯。高阳《曹雪芹大传》第三卷第七回于旗人没落世家须转型文昌之理,阐说透彻明白:“这些八股的程序,曹震不甚了了,曹頫却是懂的,但他仅止于懂而已,并没有学过。上三旗的包衣,自有进身之阶,曹寅在世之日常说:读书所以明理,不必学八股为干禄之具。所以曹家子弟,就学皆不习制艺,芹官(按即曹雪芹,小名“芹官”)当然亦不例外。不过,朱实这一问,却引起了曹頫的心事,时异世变,曹家的恩眷已衰,上进之路,越多越好。他在想:织造世袭,毕竟未奉明旨,芹官资质甚好,能够读书有成,讨个正途出身,将来两榜及第,点了翰林,前途无量,不强似当织造,始终不过是内务府一个司员的身份。这样一转念间,随即答说:‘舍侄从未习过制艺,现在起步,不知道嫌晚不嫌?’”
事实上,贾母把最珍爱之女(第三回贾母对黛玉道“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亲”)嫁给林如海,对林如海的欣赏、对林家的看重,正出于百年望族晚近转型此种心理。此外,孙媳妇李纨为金陵名宦国子监祭酒李守中之女,与此机杼莫二。如果定这两桩亲事其时,贾代善尚在,则可能是国公爷夫妇意见一致。第二十九回写贾母听说张道士的话,也由不得满脸泪痕,说道:“正是呢,我养了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可见贾母与夫君伉俪情深,所以钟爱孙子宝玉,“只这玉儿像他爷爷”是很重要一个原因。至于贾母与贾政在宝玉管教问题上,其实并无根本分歧,书上也找不到一处写贾母反对宝玉读书、反对其考科举。——充其量,不过管教的“严”与“松”的尺度问题罢了。不要忘了,贾政这个非袭爵的二儿子,正是因为酷喜读书,人品端方,才为母亲“偏心”喜爱,而越过长兄贾赦,乃与夫人王氏主理家务事的。质言之,贾母与贾政在管教宝玉读书问题上,根本方向不是相反,正是一致的。这与贾母嫁女至姑苏林家、娶孙媳妇自金陵李家,统出于一个家族转型重光“文昌”的“战略意图”。上文引何刚德《春明梦录》,及旗人文化研究者赖惠敏、白燕书著、论文,说八旗世家是不作兴读书“从科第出身”的,但我们同样应该看到,事难一概,清代的八旗世家,其中颇有奕世清华诗书传家的科举世家。张杰《清代八旗满蒙科举世家述论》(载2002年第1期《满族研究》):“考诸历史,清政权入关前,尽管八旗举行过科举考试,但录取者以汉军为多。入关后,参加科举考试的满洲、蒙古旗人不断增多,并在此基础上形成八旗满洲、蒙古科举世家。……研究清史的学者通常认为,清代侍卫与笔帖式,是八旗子弟特别是满洲旗人入仕的主要途径。但我们在近年出版的《清代朱卷集成》一书中发现,满洲旗人中有众多家族,入关后即参加科举考试,很快转变为科举世家,科举功名成为其入仕主要途径。下面是3个具体例子。1.同治七年(1868)戊辰科进士、内务府镶黄旗满洲完颜氏嵩申家族。嵩申家族直系,从八世祖阿什坦起,一连9代,除七世祖和素外,皆由科举入仕。2.道光十五年(1835)乙未科举人,满洲正白旗人章佳氏庆廉家族。庆廉家族从始祖穆都巴颜,到六世祖雅尔泰6代人中,既无官职又无功名,连哪一代人‘从龙入关’都没有留下记载。自七世祖阿思哈当上三等侍卫后,章佳氏开始转向科举考试。阿思哈以下6代人,其功名和入仕情形如下……庆廉家族 6代人中,3人为进士,3人为举人,均属‘科甲出身’。其中尤其是阿克敦、阿桂父子,在清代有‘父子大学士’之誉,不仅在满族人中,就是在汉族心目中,也堪称著名的科举世家。3.咸丰二年(1852)壬子科顺天乡试举人,正红旗满洲瓜尔佳氏文衡家族。……从始祖到四世祖额思图,家族中无一人有功名或入仕为官。额思图听信‘主算者’之言,笃信科举乃‘一本万利’之事。果然如愿以偿。他的6个儿子中,1进士、3举人、1副榜,靠科举步入仕途,官职最高者吴达善,为一品总督大员。”张杰此文所列3个旗人科举世家,章佳氏庆廉家族、瓜尔佳氏文衡家族尤其值得注意,这两个家族都是后来才转向科举考试(自七世祖阿思哈当上三等侍卫后,章佳氏开始转向科举考试;瓜尔佳氏从始祖到四世祖额思图,家族中无一人有功名或入仕为官),转型成功,成果喜人,章佳氏出了父子宰相阿克敦、阿桂,瓜尔佳氏出了一品总督大员吴达善。张杰在其著《清代科举家族》中更指出:“迄今为止,关于八旗科举家族的研究几乎无人论及。在涉及旗人参加科举问题时学者们多强调八旗子弟入仕并不全凭科举的方面,而忽视了清朝统治者利用政治权利,使八旗子弟在科举中居于有利地位的客观事实”。所以,高鹗续书“虽亦悲凉,而贾氏终于‘兰桂齐芳’,家业复起,殊不类茫茫白地,真成干净者”(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虽然与曹雪芹原意之写大厦彻底倾覆贾府彻底败落,并不符合,但,单就通过读书科举重振衰颓家业再致家族中兴这一意图而言,则不能说高鹗只是空想——揆诸清代历史,文昌家业,确有成功之例!然则宝二爷兰哥儿,可不读书应考乎!
二是“六亲同运”,贾母为加强四大家族“向心力”,可谓心思深运,惨淡经营。贾王史薛四大家族,薛家业已有富无贵,其他三家,贾家、史家,有袭爵(史家还是世袭侯爵不降等),而官场地位不高,只有王家,官高权大的王子腾,可谓独柱擎天,擎起了四大家族这片天。第四回写“京营节度使王子腾”,按节度使为唐代藩镇长官名,对照清朝职官,京营节度使大略相当于直隶总督。第四回又写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第五十三回又写“王子腾升了九省都检点”——按统制、都点检为宋代高级武官名,赵匡胤黄袍加身前,在后周任殿前都点检,是为禁军最高武官,因之曹公为王子腾虚拟的“九省都检点”,即或够不着天下兵马大元帅,怎么着也有点儿大方面区军事长官的意思,如明代的“督师”——剿闯献的杨嗣昌,或御建州的袁崇焕;又如清代的“节制数省军务”——雍正乾隆年间之张广泗,或咸丰同治年间之曾国藩。可见王子腾官高权大!高鹗续书第九十五回,更是让“出将”的王子腾,进而“入相”:“贾琏进来请安,嘻嘻的笑道:‘今日听得军机贾雨村打发人来告诉二老爷说,舅太爷升了内阁大学士,奉旨来京,已定明年正月二十日宣麻。’”——梳理王子腾这位出将入相的煊赫人物的仕途,我进而怀疑,与其说是王夫人凭借其兄王子腾的炙手权位,赢得荣府当家媳妇儿的地位;莫若说是贾母史老太君,为加强四大家族的向心力,让贾府与王家绑靠得更紧密,而特让二儿媳当这个当家媳妇儿。(当然王夫人当家的直接原因是旗人“生子年长即异居”“幼子守产”之礼俗。详析见下小节。)第七十回写:“近日王子腾之女许与保宁侯之子为妻,择日于五月初十日过门。”——疑此“保宁侯”为“保龄侯”(史家)之误。此亦可暗透史家、王家紧密相联之些许消息?多有读者以红楼书中前后贯穿贾母、王夫人关于宝玉择亲问题的“暗斗”,而推测贾母王夫人其实甚为不合。这实在大错。要知道王夫人的权力来源就是贾母,贾母真的不满王夫人,能让王夫人“以婶越嫂”,当这个家?她们之间,分歧是第二位的,根本立场是一致的。电视剧《走向共和》中,心腹幕僚和重要助手盛宣怀对李鸿章道,太后修园子可是盯上水师的经费喽。李鸿章大手一挥,断然否定:你说的不对!要知道没有太后的支持,我北洋水师至今还是几条破木船。须知当年李鸿章与左宗棠关于海防和疆防孰为重的争论中,太后可是兼听并用,最终还是倾向了海防的嘛!——《走向共和》一剧之所以是国剧中堪称黄钟大吕的一方重镇,便因为对晚清最重要的政治人物慈禧太后抓得准、吃得透,没有最高领导的支持,李鸿章是不成其为“东方俾斯麦”的。太后的心思,不过是怕步子太大扯着蛋,并非不迈步。就如太后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怒斥儿皇帝光绪:“你要变法,我没拦着你呀!”言下之意,你那么躁进,守着康有为一个人当宝贝,看着满朝的文武、几朝的勋臣都不中用了,这么操切,拿着祖宗的基业打水漂,能行?又如庚子回銮后慈禧太后厉行新政,重用袁世凯实主其事(庆王领衔)。慈禧太后对袁世凯当然不能没有猜忌防范,但推行新政办实事,环顾宇内,人才还是无出袁世凯之右者,所以在一众京官高举“杀袁立宪”大横幅时,太后明白宣示:“杀袁立宪,亏你们想得出啊。新官制的旗子谁举着?我一个,袁世凯一个。立宪的旗子谁举着?还是我一个,袁世凯一个!怎么不写着杀我呀?”玉音放送,平靖浮议;一锤定音,一言九鼎!知此,方许他看《红楼梦》也。而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苗怀明《风起红楼》第一章“老佛爷的红楼角色体验”所论便如隔靴搔痒,两皆失当矣:“老佛爷读《红楼梦》时确实读出了滋味,竟然产生了角色体验。……慈禧太后以贾母自居也不是没有缘由的,两人之间还真有不少相似处,比如年龄大,辈分长,劳苦功高,在家族或宫廷里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如果她能像贾母那样退居二线,给年轻人空间,让光绪皇帝轰轰烈烈搞一场变法,当时的中国那该是一幅多么令人振奋的场景。可惜慈禧太后虽然以贾母自居,但她只学到了贾母的皮毛,对贾母的优点则一点都没有学到,断送了大清王朝,遭到后人唾骂。”——此段议论既没有往下深探到贾母幕后操盘的谋略和能为,对慈禧太后之评价亦完全沿袭过去教科书片面单薄之粗浅误见,可谓楚固失而齐亦未为得也。苗怀明先生为明清文学研究专家,而清朝史乃一间未达如此,惜乎叹哉。
六亲同运。《红楼梦》的确写的是四大家族的兴衰,而非贾府一家,特有主笔陪笔之别耳。贾府是搭台的,内眷史老太君、王夫人王熙凤、薛姨妈薛宝钗是唱戏的,全书明面上贾家为主史家王家薛家为陪,内里则史家王家薛家为主贾家为陪。此为关口,不可不知。何其芳《史诗〈红楼梦〉》书中《答关于〈红楼梦〉的一些问题》一文所见不谬:“在贾雨村做官的省里的‘护官符’上,首先写着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红楼梦》所描写的就是这四大家族中的贾家的两个家庭,继承了开国功臣宁国公和荣国公的官职的宁荣二府,而着重描写的又是荣国府。另一大家族薛家的一房,它和贾家有亲戚关系并且寄居在荣国府里面,《红楼梦》也对它作了一些描写。史、王两个家族《红楼梦》并没有怎样正面描绘,但荣国府的贾母、王夫人、王熙凤这些当权的人物和常到荣国府作客人的史湘云却都是出于史、王两个家族。”故如吴组缃《〈红楼梦〉的艺术生命》书中《怎样读〈红楼梦〉》一文结末斯论,可谓见皮不见骨,亦以谬矣:“最后我提醒大家的是,我们读《红楼梦》不要听人家的话。毛主席曾说第四回是读《红楼梦》的一把钥匙,《红楼梦》写的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兴衰,这是不符实际的。作品中,王家只提到王夫人、王熙凤,除此之外,谁也不知道;史家只有穷困辛苦的史湘云,贾母作为她的姑祖母,也未帮上忙,史家究竟如何,无从知晓;而作者重在写贾、薛两大家族,我们未曾看出四大家族的兴亡史。因此,我们要从实际事实出发,不能妄听人言。”——说得好,“我们要从实际事实出发,不能妄听人言”,所以我们不能听从吴先生此论;从文本出发,则不得不说毛主席“第四回是读《红楼梦》的一把钥匙,《红楼梦》写的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兴衰”斯论,是符合实际的。毛泽东论《红楼梦》,虽无专文专篇,但偶一发论,精悍透辟,必中肯綮,实为一真红学家,而非不少窃名专家所及也。如《关于坂田文章的讲话》(1964年8月24日)论曹雪芹之“补天”:“曹雪芹在《红楼梦》里还是想补天,想补封建制度的天,但是《红楼梦》里写的却是封建家族的衰落,可以说是曹雪芹的世界观和他的创作是矛盾的。”又如1962年8月11日在中央工作会议中心小组会上论《红楼梦》与《金瓶梅》之不同:“有些小说如《官场现形记》等,是光写黑暗的,鲁迅称之为‘谴责小说’。只揭露黑暗,人们不喜欢看,不如《红楼梦》《西游记》使人爱看。《金瓶梅》没有传开,不只是因为它的淫秽,主要是它只暴露,只写黑暗,虽然写得不错,但人们不爱看。《红楼梦》就不同,写得有点希望么。”皆可谓深刻灼见,独具只眼。
回到贾母。第三十九回:
贾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老亲戚,我都不记得了。亲戚们来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会,不过嚼的动的吃两口,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玩笑一回就完了。”刘姥姥笑道:“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们想这么着也不能。”贾母道:“什么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说得大家都笑了。
——读者倘若以贾母“老废物”之语为当真,必为老祖宗所笑矣。


二、听天命。
全书中裙钗理家,凤姐、探春、宝钗,自是佼佼者。而老中青三代女眷拉通评比,则主理家政,老太太自然是最厉害者。第三十五回:
贾母听说,便答(宝钗)道:“我如今老了,哪里还巧什么。当日我像凤哥儿这么大年纪,比她还来得呢。……”
第七十一回:
这里尤氏笑道:“老太太也太想得到,实在我们年轻力壮的人,捆上十个也赶不上。”李纨道:“凤丫头仗着鬼聪明儿,还离脚踪儿不远。咱们是不能的了。”
第七十三回:
独探春出位笑道:“近因凤姐姐身子不好几日,园内的人,比先放肆了许多。先前不过是大家偷着一时半刻,或夜里坐更时,三四个人聚在一处,或掷骰,或斗牌,小小的玩意,不过为熬困。近来渐次放诞,竟开了赌局,甚至有头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一百吊的大输赢。半月前,竟有争斗相打之事。”贾母听了,忙说:“你既知道,为何不早回我们来?”探春道:“我因想着太太事多,且连日不自在,所以没回。只告诉了大嫂子和管事的人们,戒饬过几次,近日好些。”贾母忙道:“你姑娘家如何知道这里头的利害。你自为耍钱常事,不过怕起争端。殊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况且园内的姊妹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再有别事,倘略沾带些,关系不小。这事岂可轻恕!”探春听说,便默然归坐。
第七十三回:
黛玉、宝钗、探春等见迎春的乳母如此,也是物伤其类的意思,遂都起身笑向贾母讨情说:“这个妈妈素日原不玩的,不知怎么,也偶然高兴。求看二姐姐面上,饶他这次罢。”贾母道:“你们不知。大约这些奶妈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她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况且要拿一个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见了一个。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宝钗等听说,只得罢了。
以上四段合观,可见老太太久更世事,比年轻裙钗中几个最出类拔萃的人才,凤姐、宝钗、探春、黛玉,毕竟都还厉害(“锯了嘴的葫芦”尤氏、“大菩萨”李纨“是个尚德不尚才的”,更不用说)。太太一辈,邢夫人“禀性愚强,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她手,便克啬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显见无甚才能,王夫人齐家才能书中看不大出来(应该是不及其侄女。譬如第七十二回,凤姐道:“前儿老太太生日,太太急了两个月,想不出法儿来,还是我提了一句,后楼上现有些没要紧的大铜锡家伙,四五箱子,拿出去弄了三百银子,才把太太遮羞礼儿搪过去了。”),权谋之术、政治能力倒是幕后看不见的九段高手(不然也没贾府两党政治了)。宣统皇帝圣谕:“旗人的姑奶奶往往比姑爷能干。”(末代皇帝溥仪自传《我的前半生》)这是《红楼梦》一书,染有八旗世家底色,最深之所在。老太太入得贾府门来,从重孙媳妇做到老祖宗(第四十七回贾母自述:“我进了这门子,作重孙子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年。”),靠的从来不只是熬得,还有干得,首先是干得!
凛冬将至,老太太是全府最看破一切之一人。第七十四回平儿(对凤姐)笑道:“这也无妨。鸳鸯借东西看的是奶奶,并不为的是二爷。一则鸳鸯虽应名是她私情,其实她是回过老太太的。老太太因怕孙男孙女多,这个也借,那个也要,到跟前撒个娇儿,和谁要去?因此只装不知道。纵闹了出来,究竟那也无碍。”——老太太真是会做家长、会做领导、守常通变、半聋半哑。正所谓:不痴不聋,不做家翁!第七十五回得知江南甄家获罪抄家,贾母点头叹道:“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们八月十五日赏月是正经。”按此句后脂批(庚辰夹批)精辟异常:“贾母已看破狐悲兔死,故不改以往,聊来自遣耳。”欧丽娟《大观红楼》第二卷第四章评贾母此叹:“从表面上来看,对于来往亲厚的世交遭遇到抄家治罪的天大灾难如此之反应冷淡,似乎中秋赏月比起抄家治罪还要更重要,显得有违常理;实则这并不是无情,贾母只是懂得放下无法改变的,不作无益之悲,而及时地努力把握眼前手上既有的,近乎美国神学家尼布尔的《宁静祷文》所言:‘神啊,请赐给我宁静去接受我不能改变的;赐给我勇气去改变我能改变的;并且,赐给我智慧去分辨这两者。’”
按脂批所谓“聊来自遣”、欧丽娟所谓“及时地努力把握眼前手上既有的”,可参钱锺书《管锥编》第一册“毛诗正义•三九•蟋蟀”论“及时行乐”:
“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日月其迈。……日月其慆”;《序》:“刺晋僖公”。按虽每章皆申“好乐无荒”之戒,而宗旨归于及时行乐。《秦风•车邻》亦云:“今者不乐,逝者其耋。”常情共感,沿习成体,正如西洋古希腊、罗马以降,诗中有“且乐今日”一门也。陆机《短歌行》:“来日苦短,去日苦长。今我不乐,蟋蟀在房。……短歌有咏,长夜无荒。”……《国语•晋语》四重耳适齐,“齐侯妻之,甚善焉,有马二十乘,将死于齐而已矣。曰:‘民生安乐,谁知其他!’”晋文公之于僖公殆可谓祖孙异趣者欤!杨恽《报孙会宗书》自记作诗曰:“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古乐府《西门行》:“今日不作乐,当待何时?夫为乐,为乐当及时;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参观《隋书•五行志》上周宣帝与宫人夜中连臂蹋蹀而歌:“自知身命促,把烛夜行游”;又同卷和士开语齐武成帝、韩长鸾语陈后主)。《古诗十九首》:“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潘岳《笙赋》:“歌曰:枣下纂纂,朱实离离;宛其落矣,化为枯枝。人生不能行乐,死何以虚谥为?”《游仙窟》中赠十娘诗:“生前有日但为乐,死后无春更着人。只有倡佯一生意,何须负持百年身?”或为昏君恣欲,或为孱夫晏安,或为荡子相诱,或为逐臣自壮,或则中愉而洵能作乐,或则怀戚而聊以解忧,心虽异而貌则同为 《车邻》《蟋蟀》之遗。朱希真《西江月》:“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可以概之。
钱公“怀戚而聊以解忧”一语,正曹书中“贾母点头叹道”云云之“点头叹”三字也。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贾母点戏,到第三本。贾珍道:“第三本是《南柯梦》。”贾母听了,便不言语。——这“便不言语”之反应,正可与“点头叹道”合观。清季末年,庚子国变,联军进京,两宫西狩,时李鸿章督粤,梁启超上门造访,热血攘臂,陈上中下三策,下策受命入京,投身虎口;中策督兵北上,勤王剿拳;上策拥两广自立,自任大总统,为亚洲开新局。李鸿章只微微一笑:“卓如,一代人只能办一代人的事。”此话背后之意,合肥毕竟尚未全道:中堂已看破天下事不可为,故不改以往,裱糊匠做到底。然少年人之兴,又不忍拂,故作此一乐见其成之语,聊为酬答耳。国变后慈禧太后预备立宪,袁世凯心领神会,拟呈九年过渡期,还不是揣准了老太后的心思,那就是我还有没有九年好活?(事实上就在钦定预备立宪当年光绪三十四年即1908年,慈禧太后就崩驾了。)总而言之一句话,对于贾母这样把一切世情都经历透了的暮年人而言,断无见识还不如其“才自精明志自高”的三孙女探丫头之理。众人皆醉,我又何必独醒?这正是第十三回秦氏冷笑道:“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自古无不亡之朝,无不败之家!
慈禧太后最爱读《红楼梦》,并时以贾母自比。清代笔记等记载:
1.徐珂《清稗类钞》之“宫闱类”:“孝钦后(即慈禧太后)嗜读小说,如《封神传》《水浒》《西游记》《三国志》《红楼梦》等书,时时披阅。”
2.《清稗类钞》之“著述类”:“京师有陈某者,设书肆于琉璃厂。光绪庚子避难他徙,比归,则家产荡然,懊丧欲死。一日,访友于乡,友言:‘乱难之中,不知何人遗书籍两箱于吾室,吾固业此,趣视之,或可货耳。’陈检视其书,乃精楷抄本《红楼梦》全部,每页十三行,三十字。抄之者各注姓名于中缝,则陆润庠等数十人也。乃知为禁中物,亟携之归,而不敢视人。阅半载,由同业某介绍,售于某国公使馆秘书某,陈遂获巨资,不复忧衣食矣。其书每页之上均有细字朱批,知出于孝钦后之手,盖孝钦最喜阅《红楼梦》也。”(设若此书整理出版,《清孝钦后批点红楼梦》,当与今之《毛泽东批注二十四史》“二难并”也。即在红学史上,《孝钦后批点红楼梦》,亦当与《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王希廉姚燮张新之三家评批之《增评补像全图金玉缘》,三足鼎立也。)
3.邓之诚《骨董琐记》卷六“小说禁例”条:“闻孝钦颇好读说部,略能背诵,尤熟于《红楼梦》,时引贾太君自比。”
具体说来,老祖宗史老太君与老佛爷慈禧太后,有如下几处相似:
一是“富可敌府”与“富可敌国”:
《红楼梦》高鹗续书第一百七回散余资贾母明大义,可见贾母积攒甚厚,俨然富可敌府:却说贾母叫邢王二夫人同了鸳鸯等,开箱倒笼,将做媳妇到如今积攒的东西都拿出来,又叫贾赦、贾政、贾珍等,一一的分派说:“这里现有的银子,交贾赦三千两,你拿二千两去做你的盘费使用,留一千给大太太另用。这三千给珍儿,你只许拿一千去,留下二千交你媳妇过日子。仍旧各自度日,房子是在一处,饭食各自吃罢。四丫头将来的亲事还是我的事。只可怜凤丫头操心了一辈子,如今弄得精光,也给她三千两,叫她自己收着,不许叫琏儿用。如今她还病得神昏气丧,叫平儿来拿去。这是你祖父留下来的衣服,还有我少年穿的衣服首饰,如今我用不着。男的呢,叫大老爷、珍儿、琏儿、蓉儿拿去分了,女的呢,叫大太太、珍儿媳妇、凤丫头拿了分去。这五百两银子交给琏儿,明年将林丫头的棺材送回南去。”分派定了,又叫贾政道:“你说现在还该着人的使用,这是少不得的。你叫拿这金子变卖偿还。这是他们闹掉了我的,你也是我的儿子,我并不偏向。宝玉已经成了家,我剩下这些金银等物,大约还值几千两银子,这是都给宝玉的了。珠儿媳妇向来孝顺我,兰儿也好,我也分给他们些。这便是我的事情完了。”
《清稗类钞》“宫闱类”之“孝钦后有遗帑”条:“光绪甲午,中日战事亟,孝钦后欲以所积金银合一千五百万镑交汇丰银行,运至英伦,汇丰索酬资每百二厘五,不允。和议成,遂止。庚子西狩,则悉埋于地,旋被人发掘,取去无数。其地后归美军管理,然仅余九百余万。及回銮,一以储蓄为事,继长增高,至末年,乃积至二千五百万镑。世所称孝钦遗帑者,即此也。”
——贾母最后能散余资明大义,好歹扶一把大厦之将倾,慈禧太后则并未遗命,以巨帑实国库,两相比较,老佛爷能无愧于老祖宗乎?
又《清稗类钞》“宫苑类”之“大内密室”条:“孝钦后卧室旁有一室,复自此而进一过道,两壁绘画极美,由壁基下抽出二木塞,此壁移开,即现一室,如地穴状,无窗。先由上入,房之一端有一大石,上铺黄褥,旁置香炉一,无他器具。其尽处又为一过道,仍如前之木壁,如此层层推去,为无数密室,盖宫墙皆为过道,每一过道即有一密室。其中一室,孝钦收藏珍宝,光绪庚子,孝钦西狩,珍宝皆藏室内,其后归视,均未移动,盖此室就外视之,为一片黑石之墙,绝不见有密室也。
——老佛爷可谓善于敛财、亦善于藏宝也。未知贾府老祖宗住处,亦有此一藏宝密室否?按老祖宗之财物,必收藏谨密,等闲人莫测其所,此贾赦之必以好色之名义而图谋鸳鸯(贾母之“总钥匙”)也。
又及,贾母散余资,所有子孙雨露皆沾,独独不见贾环。何则?据《大清律例》:“嫡庶子男,除有官荫袭先尽嫡长子孙;其分析家财田产,不问妻、妾、婢生,止以子数均分。”准此,如果是“分析家财田产”等“官中”财产,应由族长贾珍主持,贾环少不了该属于他的一份,而且严格说来也不该比宝玉少。但请注意,这里贾母所散余资,乃是她“做媳妇到如今积攒的东西”,是她的私房钱,所以她给谁不给谁、给多给少当然就全凭心意。要注意老太太散余资的对象,孙子里就缺贾琮、贾环二人。贾环倒是她一向不喜欢的孙子,那贾琮呢?所以这里的关口恐怕不是(至少不仅仅是)喜欢不喜欢,而是嫡庶之分。不由得慨叹一声——这老祖宗真还是“偏心”啊。
二是“大观园内置一田庄”与“禁苑园林内置一乡村”:
《红楼梦》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面走,一面说,倏尔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墙,墙头上皆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贾政笑道:“倒是此处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我们且进去歇息歇息。”
《清稗类钞》“宫闱类”之“孝钦后以村市景自娱”条:“孝钦后在三海,置地十余亩,遍种野菜,有卖各种蒸食者,有卖茶者,俨如乡村。孝钦常自以钱购食物,准卖者较低昂,不许跪拜。德宗买食物时,则常吝不与。或曰:‘此皇帝也。’卖物者曰:‘皇帝孰与老佛尊!’视之而嬉。并有时呼孝钦曰老太太,皇后曰大姑,或曰小姐,或曰奶奶,呼帝曰阿哥,又曰爷。”
——贾府于府内大观园内置一田庄,与皇家于禁苑园林内置一乡村,正可合观。而慈禧太后较之贾府后出转精者,在不惟搭台,更有上台唱戏;不仅有“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更有“卖各种蒸食者”“卖茶者”,亲自下场沉浸式体验一把农家乐趣,获得满满的参与感,较之贾府惟是找一个“女清客篾片”刘姥姥说笑话扮丑取笑,“接地气”多矣。贾府之“稻香村”,较之三海之“皇家乡村”,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不过是个银样镴枪头,外头好、里头弱,空长了一个好模样儿,竟是没药性的炮仗,只好装幌子罢了!
三是“孙辈护卫”与“亲王护卫”:
《红楼梦》第五十九回:临日,贾母带着蓉妻坐一乘驮轿,王夫人在后亦坐一乘驮轿,贾珍骑马率了众家丁护卫。又有几辆大车与婆子丫鬟等坐,并放些随换的衣包等件。是日薛姨妈尤氏率领诸人直送至大门外方回。贾琏恐路上不便,一面打发了他父母起身赶上贾母王夫人驮轿,自己也随后带领家丁押后跟来。
——看官注意,贾母、王夫人等长辈女眷坐轿出行,族内男子当家爷们贾珍、贾琏须得骑马“护卫”“押后”。
《清稗类钞》之“宫闱类”:“孝钦后乘舆出,德宗亦必随员,炎风烈日,迅雷甚雨,不敢乞休也。孝钦轿过宫门时,后妃以下皆跪送,轿过乃起,各上轿随行。孝钦轿前导以兵,左右有亲王四人骑马夹护,太监四五十人骑而从于后。”
——看官且看,“孝钦轿前导以兵,左右有亲王四人骑马夹护”,此句倘若改为,“贾母轿前导以家丁,左右有孙辈四人骑马夹护”,竟是毫无违和!
以上略举数例,连类合观,以见清代笔记所记慈禧太后“尤熟于《红楼梦》,时引贾太君自比”,可信度相当高。蔡义江《曹雪芹与〈红楼梦〉》(引自作者《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一书):“我们说过,小说所写不限于曹氏一家的悲欢,经过提炼、集中和升华,它的包容性更大得多。我们发现,作者还常有意识地以小寓大、以家喻国,借题发挥,把发生在贾府中的故事的内涵扩大成为当时整个封建国家的缩影。产生这种写法可能性的基础是,在封建时代家与国都存在着严格等级区分的宗法统治,两者十分相似,在一个权势地位显赫的封建官僚大家庭中尤其如此。大观园在当时的任何豪门私宅中是找不到的,它被放大成圆明园那样只有皇家园林才有的规模,这不是偶然的。试想,如果只是一般花园那样,几座假山、二三亭榭和一泓池水,故事又如何展开?不但宝玉每见一处风景便题对额的‘乾隆遗风’式的情节无法表现,连探春治家、将园林管理采用承包制的办法来推行兴利除弊的改革也没有必要和不可能写了。‘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赐大观名。’这两句总题大观园的诗,不是也可以解读成小说所描写的是从皇家到百姓、形形色色、包罗万象、蔚为‘大观’的情景吗?”蔡先生这段解读,最好的例证便是慈禧太后自比贾母——清代最高统治阶级最高统治者现身说法,盖章认证,可证作者“以家喻国”成功!
事实上,非只慈禧太后自比贾母,即晚清民初,世人目大清朝圣母皇太后,亦为贾母。如:
1.清末孙宝暄《忘山庐日记》载,光绪二十七年(1901)辛丑六月十二日,章太炎、丁惠康、吴保初等会饮于沪上,比孝钦后于史太君、光绪帝于宝玉、康有为为黛玉、梁启超为紫鹃、荣禄与张之洞于凤姐——显然,诸位名士所比拟之《红楼梦》,为百二十回本之通行本,故以贾母(慈禧太后)为拆散木石、迫害黛玉(康有为)之真凶。最有意思的是,一代大儒章太炎,自比之人,竟为焦大——也是醉了。
2.林语堂《吾国与吾民》向歪果仁介绍吾国之“家庭与婚姻”,亦比慈禧太后于贾母:“我有时想,中国妇女真的是受到压制的吗?这时,慈禧太后强有力的形象便进入我的脑海。中国妇女可不是那种易受压迫的妇女。她们尽管被剥夺了许多的权力,她们不可以做速记员,或律师和法官,但是她们在家里是统治者。……在中国,有许多慈禧太后式的人物,无论是在政治上,还是在平常人家。家庭就是皇朝,在这里,她们可以任命自己的州长,决定儿孙们的职业。人们对中国人的生活了解越多,就越会发现所谓对妇女的压迫是西方人的看法,似乎并不是仔细观察中国人生活之后得出的结论。这个批评肯定不适用于中国的母亲这个家庭的最高主宰。任何对此持有异议的人应该读读《红楼梦》这部描写中国人家庭生活的巨著。研究一下贾母的地位,凤姐及其与丈夫的关系,以及《红楼梦》中任何一对夫妇(父亲贾政与其妻子关系可能是儒家观念中最正常,最典型的),看一下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在家里掌权。某些西方读者可能会羡慕老祖母的地位,她是家里最受尊敬的人,大家都悉心照料并尊敬她。媳妇们每天早晨都去她的住所问安,请示并决定家里最重要的事情,然而如果贾母缠足,隐居深闺,连举手投足之劳都由看门人及男仆来代替,西方读者还会羡慕吗?再研究一下《野叟曝言》中儒家的英雄母亲水夫人吧。水夫人受过良好的教育,是儒家智慧的典范,无疑是整篇小说中地位最高的人物,她一句话,就能让她当宰相的儿子跪在面前。她用自己无穷的智慧负责着整个大家庭的福利事业,就像一只母鸡保护着自己的雏鸡一般。她用明智与宽厚控制着家庭。她家的所有媳妇都甘心情愿做她的奴隶。作者对这个小说人物的描写也许言过其实,但绝不纯粹是虚构。是的,女人在家里统治,男人在外面统治,孔子已经对劳动进行了明确的分工。”
慈禧太后和贾母的相似,还有听音赏乐、听戏赏曲。第四十回,游园听戏,老太太指出,“借着水音更好听”;果然,第四十一回,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使人神怡心旷。第七十五回、第七十六回,中秋赏月品笛,老太太指出:“赏月在山上最好”;“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须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第五十四回,老太太掰谎才子佳人俗套的戏,“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老太太嫌“刚才八出《八义》闹得我头疼,咱们清淡些好”,于是“叫芳官唱一出《寻梦》,只提琴至管箫合,笙笛一概不用”“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书》,也不用抹脸”。文官等听了出来,忙去扮演上台,先是《寻梦》,次是《下书》。众人都鸦雀无闻,薛姨妈因笑道:“实在亏她,戏也看过几百班,从没见用箫管的。”贾母道:“也有,只是象方才《西楼•楚江晴》一支,多有小生吹箫和的。这大套的实在少,这也在主人讲究不讲究罢了。这算什么出奇?”指湘云道:“我象她这么大的时节,她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来,即如《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这个更如何?”众人都道:“这更难得了。”贾母便命个媳妇来,吩咐文官等叫她们吹一套《灯月圆》。媳妇领命而去。——可见,史老太君在听音赏乐、听戏赏曲等方面的审美,都是艺术家级别的水准。
蔡东藩历史演义系列,虽为稗官,亦语有所本,不事虚诳,可作历史通俗读本看。其著《西太后演义》第三十四回“中戏迷详究声歌 讲新学兼陈政法”,以初入宫德菱之视角,叙慈禧太后精于戏曲赏鉴:
西太后问道:“今日谭老板来未?”伶人答道:“老板过歇就到。”西太后道:“好极,想来演压台戏了。”伶人道:“今日闻老佛爷驾到,所以谭老板拟来供奉。”西太后道:“难为他。此外尚有何等脚色?”伶人道:“现如杨小楼、王楞仙、龚云甫、王瑶卿、陈德林、田桂凤、金秀山、德珺如、王长林、郎德山等,统已到齐。”西太后道:“名伶毕集,定有可观。你去传我命令,叫各人自演拿手戏,不必由我特选。待谭老板来,我与他自行问话。”伶人叩首而去,西太后顾德菱姊妹道:“你两人未曾到此听戏,今日初次到来,即遇谭老板登台,也可谓有眼福了。”德菱姊妹同声道:“谢老佛爷慈恩。”西太后复语道:“你两人不妨旁坐。”两人口称不敢。西太后道:“我叫你们旁坐,就坐不妨。”两人口称谢恩,仍然站着。西太后向后一顾,见皇后以下,统站在后面,便道:“你们统就座吧,让她姐妹亦可坐得。”大众统遵旨谢恩,一律坐下。只德菱姊妹,未识谭伶如何名角,连太后都叫他老板,私自问她母亲。裕太太道:“便是谭叫天。”德菱姊妹仍是莫名其妙,不意已被西太后闻知,便顾德菱姊妹道:“他姓谭名鑫培,湖北人,是近日伶界中巨擘,都人称他为伶界大王呢。”德菱姊妹均应了一个“是”字。于是大众敛气屏息,统注意戏台歌舞。先演了杨小楼的《长坂坡》,次演了德珺如的《岳家庄》,又次演了龚云甫的《钓金龟》。
三出戏已将下场,谭老板尚未见到。西太后道:“谭老板的身价也太重了,天已薄暮,为什么他尚未来?”正说着,见有一戏子下台进来,年约五十许,面色黄瘦,皱纹很多,只颏下尚不留须,登了殿向西太后跪叩。西太后大喜道:“你来了。我望眼将穿呢!”那人跪禀道:“午后才知老佛爷驾临,所以到此较迟。”西太后笑道:“你无非具着烟霞癖,一时还没有过瘾罗!我也晓得你的脾气。你快起来,上台去演出《盗魂铃》,叫郎德山做你配角,扮演小猪。”说至此,旁指德菱姊妹道:“这两个大姑娘,从外洋游历归来,还没有看过你的演戏。像你这等名角,演了一出好戏,俾她赏识,也不算是辱没你。”
那人唯唯趋出。有顷,龚云甫下台,谭叫天扮着猪八戒,郎德山扮小猪,粉面登场。做工之妙,不消细说,中唱梆子腔一段,一字一唱,一唱一转,一转一音,词调激越,声韵苍凉。西太后非常称赏,按着戏中的板眼,用手拍案,作为过板。等到老谭唱毕,方定了神,旁语德菱姊妹道:“戏中情节你可懂得么?”德菱答称:“懂得。”西太后道:“你虽知戏中情节,未必知戏中腔调。这戏内有二段梆子腔,不但唱着的戏子,要提足喉音,字字着实,就是拉弦、敲板的人,也须讲究五声六律,方能得心应手,按腔合拍。即如老谭上台,配角原是不肯苟且。就是台后的弦师鼓板,闻他也一一拣过。他前时曾对我说明,拉弦的叫作梅大锁,打板的叫作李五,必要他两人帮助,老谭才能唱好这梆子腔呢。”随又语李莲英道:“郎伶扮做小猪,为何他不作猪声,恰作羊声呢?”莲英一时不能回答,寻忽大悟道:“老佛爷,他是信奉回教的。”西太后笑着道:“怪他不得。”
又过数分钟,天色昏黑,戏亦闭幕。西太后挈着众人,暂入休憩室,并宣召谭、郎两伶进见。等到谭、郎两人进来,太监等已呈上果点。西太后问太监道:“尚有么?”太监答一“有”字。西太后道:“你都去取了出来。今日演戏的伶人,多肯出力,我要一例赐食呢!”太监去讫。此时谭、郎二伶一同跪着。西太后道:“你们起来。所有演戏诸名伶,由你们去召他进来。”两人奉命出去。不一刻,各伶人依次进见,黑压压的跪在一地,陆续碰头讫。太监数人,搬进饽饽等物罗列桌上。西太后嘱李莲英道:“你去散给各伶,每人给饽饽五枚,叫他们就此食下。”莲英应旨分讫。各伶相率跪食,只郎德山受了饽饽,并不入口。西太后问道:“你何故不食?”郎德山答道:“腹痛忌荤。”西太后憬然道:“我又失记了,饽饽内大约裹着猪肉。”随语太监道:“下次去嘱庖厨,饽饽内可夹裹羊肉,免得他们忌口哩。” 各伶食罢,谢恩去讫。
西太后道:“我们要食晚膳了,果点可一律撤去。”语毕,便携着德菱手,并肩行走,返入乐寿堂。德菱亦格外起敬。返室后,西太后又语德菱道:“我生平最爱看戏。古今来成败得失,及人世间悲欢离合,均可借戏中传出,很容易感动人情。只演戏的优伶,必须声容、台步,般般周到,色色完全,方可醒目。从前伶园名角,要推程长庚。程善唱老生,实则各项脚色,无不擅长。他做三庆部班长时,与善演青衫的喜禄偶有口角,次日排青衫戏,喜禄故意托病不肯登台,程遂自扮青衫登场演唱,不亚喜禄,由是声名益噪。今则长庚已逝,大名要算谭叫天。他的做工能独得神似,扮什么便似什么,所以喜怒哀乐无不中节。他的唱工能把牙音、齿音、喉音,一一清晰,又能将平、上、去、入四声,字字咬清,妙在纯任自然,绝不牵强。昂首一鸣,声入云际,罄喉一控,万斛潮来,可髙可低,可抑可扬,可狭可广,可急可缓,这正所谓神乎其技呢!”德菱只连声称“是”。
可见,慈禧太后之读《红楼》,在贾母身上,几于处处能看到自己。难怪“时引贾太君自比”,熟读《红楼》“略能背诵”——戏谑言之,所差者独无爱孙一人如宝玉而已。(老佛爷:气抖冷,这怎么话儿说的,专扎心窝子,拉出去立刻打死!)

单行道 发表于 2023-10-10 13:28:10|来自:北京 | 显示全部楼层
贾母给儿子贾政安排和王家联姻,结果王家女儿外表天真实际是个没头脑,老干一些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顺带还送一个爱杀人闯祸的好亲戚薛家,贾家还得出银子出人力帮薛家平事。还死乞白赖住家里七八年,想着和你大孙子发生点什么。你说气人不气人。
盲猜大儿子的原配应该身家不错,结果也死了。
贾母给女儿贾敏安排勋贵加上清贵林家联姻。结果外孙死后女儿死,女儿死后女婿死。
贾母把亲孙女送进宫里,孙女后来也争气,当了贵妃。可惜没赶上好时候,死了。
爱读书的亲孙子贾珠,死了。
考中进士的贾敬,一抬腿去当道士了。然后死了。
大儿子不好好做官还不能说,一说一蹦三丈高,说老太太你偏心了。
你都七八十岁老太太了,还能追着五十多岁的好大儿一顿拐杖不成?何况这个儿子自己也是儿子孙子一大把。
二儿子贾政倒是会做官的,可惜正经路子没学到,学了一肚子精致的野路子。什么买卖官啊,走关系啊。反正就是将来清算的时候尾巴一大把的罪名。
你出门打醮,神仙都借着戏劝你,还争啥啊,都是黄粱一梦,躺平吧!
tombbb 发表于 2023-10-10 13:28:58|来自:北京 | 显示全部楼层
贾母至少做出过三次努力。
第一:把自己最爱最疼的女儿贾敏嫁给林如海。林家祖上世袭侯爵,林如海的父亲还有爵位,传到林如海时虽无爵位了,但余威犹在,关键是林如海自己争气,科举入仕,还是探花,林家在旧贵族的基础上还成了书香门第。一旦贾敏在林家站稳脚跟,凭借着自己跟贾敏母女情深,等于给了贾家一条退路,万事可跟高官女婿商量,自家的孩子在科考方面可以向女婿取取经,将来还可以给两家孩子做媒,关系更紧密,贾家慢慢转型。
结果:贾敏没能生下儿子,虽然凭借着林如海的人品在林家过得不错,但在那个年代,夫妻双方都可以生育但就是无子,女方受到的非议肯定更多,贾家也要愧疚自家女儿“不行”,哪里好意思提别的,更不用说贾敏一病呜呼,林如海不愿再续弦,不久后也随爱妻而去,留下一个孤女林黛玉托付给贾母,按理来说贾家确实会得到林家一些家产的,但这对于挽救贾家来说根本没用,贾母计划一完全失败。
第二:让贾家儿孙走科举路线。隔壁东府的老太爷贾敬就是一名进士,哪怕他常年沉迷修仙炼丹,放弃官位,也不管家事,但家族里一旦有什么大事,比如祭祀之类的,必要去山上请他下来主持。如果荣国府也出一位读书人呢,不用像林如海那样是探花,只要和贾敬一样成为进士,前途也是一片光明。贾珠,就是重点培养对象,而且有所小成了,十四岁考中了秀才,并且贾家给他精心挑选了一位清流家庭出身的妻子李纨,李纨是国子监祭酒的女儿,只要贾珠未来好好努力,再加上岳家的帮衬,平步青云不是梦。
结果:贾珠和贾敏一样,还没来得及为贾家做贡献呢就早早去世了。放眼望去,再没有一个孩子能承担起贾母的重托,贾珠的儿子贾兰还是幼儿,而聪明伶俐的宝玉则很厌恶做官,贾母也不敢再鸡娃了,干脆让他(自己的孙子)和黛玉(自己的外孙女)成亲,都是自己的血脉,两聪明人生个聪明娃,说不定重孙子能振兴贾家呢。
第三:裙带关系。这也是老传统了,只要家里有个得宠的娘娘,能够给皇帝吹枕头风,那还怕什么?如果还能生下孩子,生了女儿是公主,生了儿子是皇子,下一代也不用愁了,万一撞大运自家皇子继了位,贾家就是外戚了。
结果:元春没有踌躇满志的野心和坚韧不拔的毅力,她明显是不乐意进宫的,她也不适应宫廷生活,但作为家里的大姐,她还是被送进去了。当了不知道多少年伺候人的女史终于得以封妃,但她还是认为宫里是“不得见人的去处”。元春是非正常死亡的,在读者看不见的地方不知道受了多少苦,小太监都能随时来勒索贾家,对元春能有几分畏服?她最高光的省亲对应的是袭人省亲,一样都是元宵夜,一样都是主子施恩,一样都是被要求有单独的别院,她对贾府而言是娘娘,但在宫里也只不过是包装得精美一点的袭人,主子不高兴了随时挨一脚。(有意思的是,贾母对袭人为母守孝发表过看法,当众斥一个奴才有什么资格讲孝不孝的?贾母认为奴才伺候主子是第一,就像鸳鸯,她娘也死了,但她依然在贾母身边服侍。殊不知,她的孙女在皇上皇后眼里也是奴才,元春白天有一大堆活动要出席,完成了才能省亲,晚上七点多到贾府,凌晨快三点回宫,第二天一早还要去谢恩,可以说基本没得睡,一整天都在忙。)
综上,贾母是真的努力过了,俗话说再一再二不再三,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女婿确实是完美的女婿,贾珠确实有努力读书,元春确实当了娘娘,但人算不如天算,没有一个靠得住,贾敏去世时贾母已经七十多了,元春去世时贾母更是八十了,还能如何呢,她只能用最后的力气给两个玉儿当靠山而已。
gvell 发表于 2023-10-10 13:29:19|来自:北京 | 显示全部楼层
《红楼梦》中,人性复杂,很多小片段,推来敲去才醒悟,人物的悲欣,起心动念,曹公早已明示。
中秋夜宴,贾母再次将一家人聚到一起,值得注意的是,席上众人都笑靥如花,但却并非所有人都乐在其中。
至少贾赦是心中不忿的。
击鼓传花,花落到贾赦手上,他讲了个笑话,但这笑话,众人都笑,贾母却笑不出,半天讷讷无言,个中酸涩难当,大家慢慢体会。
什么笑话?



“一家子,一个儿子最孝顺,偏生母亲病了,各处求医不得,便请了一个针灸的婆子来。这婆子原不知道脉理,只说是心火,针灸针灸就好了。
儿子慌了,便问:心见铁就死,如何针得?
婆子道:不用针心,只针肋条就是了。
儿子道:肋条离心甚远,怎么就能好呢?
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着呢!”
扎心了!这是典型的冷笑话啊,明摆着说父母偏心。
贾赦有此不忿,其来有自。
贾府的格局很奇怪。贾母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贾赦承袭了爵位,却没承继家,父母偏疼的小儿子贾政,做了荣国府的当家人,贾赦这脸丢得不可谓不大,心中不忿想来久矣。
他没有想想,花天酒地,眠花宿柳的自己,如何传家?爱学问、洁身自好的弟弟,就是这样入了父母的眼的。
但老大看不到这些,内心被不公、私欲掩埋,为染指贾母的私房,各种图谋,心心念念算计着自家人,这样的他又如何让贾母高看?大儿子能袭爵,凤姐能管家,已经是贾母尽最大力量在家族中平衡了。



再有,每日用饭,贾府有个不成文的旧规矩,各家都捡好吃的孝敬贾母一份。
但那天,贾母吃了王夫人、贾珍孝敬的,偏贾赦家送的,贾母看不出是啥,尝都没尝,退了回去,还嘱咐以后别送了。
这脸打的,贾赦能不气?能不愿贾母偏心?所以中秋节他忍不了了,讲个笑话都含沙射影,满腹的怨气遮都遮不住了。
贾赦成天在外胡混,对家里的事不上心,也就没有领会到贾母的深意。
贾母退菜,其实是敲打邢夫人。
前不久,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才撺掇王夫人抄检大观园。这么大的动作,弊大于利,更是自抄自杀,窝里斗的祸端,探春都看得出的危机,贾母如何看不出?
捅这么大篓子,但鉴于贾母对规则制度、对人性深刻的了解,才侧面敲打,警醒邢夫人,别挑起窝里斗,让外患趁虚而入。



甄家抄家,世事洞明的贾母,已感知到深度危机。此时的贾家,经历了三代人,家族已风雨飘摇,虽面上还过得去,内里却早已千疮百孔。
鉴于忧患意识,贾母扯着中秋的大旗,将家人聚拢,期望一家子骨肉和和气气,哪怕维持个表面呢,一致对外,内部的团结,才是应对外患的有力武器。
但,她还是失望了。
听到贾赦的冷笑话,其实贾母是怔愣的。
“贾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
这句话,贾母说得苦涩,儿子怪她偏心,谁又能明白她的难?话里话外,有种说不出的无奈,透着满身凄凉。
她怔愣了许久,似乎是没料到大儿子会捅破这层窗户纸,又似乎是没想到自己的“偏心”,已让儿子们再难同心,更似乎是看到了家族末日危机,却无能为力。
年轻时的贾母,无疑也是高傲的,有心气儿的,以为她可以成为家里的定海神针,但树大分叉,儿大分家,人的想法又岂会一成不变?怔愣中的她,是彻骨寒凉,深深无力的吧。
本以为贾赦的讽刺,在当晚就已捅破了天了,但曹公还神来了一笔,更让我们感觉到,贾赦内心的疯狂。



当晚,宝玉的诗得大家赞赏,贾环也做了一首,贾政摇头,贾赦却赞好,还激励贾环说:
“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
这话几个意思?
爵位是贾赦的,袭爵当然是大房的贾琏啊,贾环是二房最小的,就算是承家族的恩,上面还有个宝玉呢,贾环越过哥哥去?这哪儿跟哪儿啊,怕不是明目张胆地讽刺吧?
贾府的问题,纠葛已深,即使是贾母,也已深深无力。
但贾母并不是迂腐之人,她没有纠结太久,这个老封君经历三代风雨变幻,她的人生智慧,让她知道该如何调整。贾母是贾府中少有能放得下的人,所谓放下,也只不过是执着的东西,达不到,最好的办法就是放淡、看轻,饶过自己。走到今日,很多问题,她早已看破不说破了。
“遵循人性,顺风顺水,挑战人性,举步维艰。”
人性都是自私的,贾母既然挑战了大儿子的人性,那大儿子心不平,一家人心不齐,这个结果,她无奈又痛苦,但她尽了力了,就饶过自己吧,这日子该干嘛还干嘛,撂开手,她早已学会了“不改以往,聊自遣尔”。
贾赦中秋讲偏心小笑话,只是个小片段,但这个片段反映出的问题,却不可谓不大。
贾赦的态度,贾母的反应,众人的反应,曹公无闲笔,寥寥数语,就又将这件事荡开了去,但挑破的脓包,揭开的面纱,已遮不住了。
贾府内部的隐患,人性偏颇的取舍,夺权的白热化,已全都登场亮相,贾府这座高楼,颤巍巍露出了它摇摇欲坠之势,贾母眼睁睁看着,却已拉不住,这宿命的结局。
图/网络
lfpjh 发表于 2023-10-10 13:29:24|来自:北京 | 显示全部楼层
贾母知道贾家的衰落,但是她并没有什么办法,一个封建时代的后宅妇人,能起到的作用无非是生儿子和好好教育儿子,但儿子的资质怎么样这是任何人都决定不了的天赋,而贾府那个奢侈无度吃喝玩乐的男性环境,对于教育儿子也是不利的。可能这边当妈的苦口婆心说了半夜才劝的儿子有点触动,那边儿子出了二门就和其他贵族家的狐朋狗友一起厮混去了。
贾母的两个儿子贾赦与贾政就是最好的样本。孙子辈读书进学的贾珠死了,贾琏也就是在外面跑跑办办事,没有科举功名或者武将功绩在身别想在政坛上有什么撑起家族的大出息,贾宝玉更不要提,贾兰还小,将来怎么样未可知,就算出息了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
荣国府如此,宁国府更糟,唯一考中进士的贾敬当道士去了,贾珍作为组长胡天胡地,根本没人能管的了他。
所以从一个侧面可以理解贾母的享乐主义,反正最后是要完蛋的,那就能乐一天是一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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