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娜
《红楼梦》第六回，终于开始正儿八经讲故事了，谁知道竟然写了两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一件是刘姥姥进荣国府打秋风，另一件就是袭人和宝玉“初试云雨情”。
我一直挺喜欢袭人的，虽然她没有晴雯的才华与个性，但从世俗生活的角度来看，是个内心比较温暖，懂分寸，识大体的人。她不是那种很惊艳的美人，不够炙热与浓烈，但是熨帖，有着恒久的，恰到好处的温度。
袭人很善良，她绝不是一些红学评论家眼里的，那种背后打小报告，故意诬陷别人的人。
为什么这样讲呢？我举一个很小的例子。
刘姥姥第二次进荣国府，陪着贾母笑闹了好几天，这位穷苦的老太太，不惜耍宝+自我丑化来讨贾母的欢心，后来因为喝多了酒闹肚子，去找厕所在大观园里迷了路，误入了贾宝玉的怡红院。
你看，寥寥笔墨就写出了一个小人物的辛酸。板儿不见了姥姥，急得大哭，众人都笑着说“不会掉茅厕里了吧？”大家到处找了找，都没找到。
这个时候，袭人想到可能是刘姥姥喝醉迷了路，“若进了花障子到后房门进去，虽然碰头，还有小丫头们知道；若不进花障子再往西南上去，若绕出去还好，若绕不出去，可够他绕回子好的，我且瞧瞧去。”
看到袭人的这段心理活动，我挺感动的。
到豪门亲戚家讨口饭吃不容易，多数人是抱着看笑话的态度观赏刘姥姥出洋相，林黛玉笑她像个“母蝗虫”；刘姥姥不见了，众人也只是觉得好笑，猜测她是不是闹出了什么笑话，只有袭人担心这个可怜的老太太是不是迷路了，会不会绕来绕去出不来了。
后来袭人果然在怡红院找到了刘姥姥，她在贾宝玉的房间睡着了，鼾声如雷，“只闻见酒屁臭气”。刘姥姥睁眼看见袭人，吓坏了，赶紧爬起来道歉说“姑娘，我失错了！”袭人安慰她说，“不相干，有我呢。”
刘姥姥问她这是哪个小姐的绣房啊？这么精致。袭人微微笑着说，是宝二爷的房间。
这个细节足以说明袭人的品性了。
看一个人的品性，不能看他对上级怎样，要看他对底层怎样；不能只看他在人前怎样，更要看他在人后如何。
在没有人看见的场合，袭人能够对这样一个穷苦刘姥姥态度和气，微笑着安慰她，还帮她隐瞒了事实，我觉得只有内心真正温暖善良的人才会这样做吧。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袭人善良又有分寸感，为什么第一个和宝玉上床的人也是她呢？
我们来看看袭人当时的心理活动。
“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
袭人是一个很重视规矩的人。
可能在今天的读者看起来不可思议，但是封建社会贾府这样的豪门贵族，少爷在娶妻之前，放几个通房丫鬟是很平常的事。而袭人又是贾母与了宝玉的，也就是说，已经默认了她和宝玉之间的性关系，只是迟早的事。所以她觉得“亦不为越礼。”
用现代的情感观念和性观念来看《红楼梦》，当然会有无法理解的地方，比如袭人，你怎么敢随随便便和宝玉上床呢？更匪夷所思的是，林黛玉薛宝钗也都觉得无所谓啊，林黛玉还开玩笑喊袭人“嫂子”，她是真的不吃醋。
我发现这可能也就是封建男权制度对女性的“洗脑”：性是贵族男性拥有的一种特权，它从来不是平等的。
作为大小姐，婚前要洁身自好，可是作为丫鬟就无所谓了，为什么？因为古代的婚姻制度，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大小姐是要明媒正娶的，做人家的妻子要门当户对啊，要守身如玉啊，但是妾就不一样了，妾本质上是性奴，妾生的孩子是主子，可是妾本身还是奴仆。
这就是封建社会婚姻规则的残酷（幸好我们生活在现代）。
袭人处处维护着规矩，她和宝玉上床，在我看来并不是她有多“心机”，恰恰相反，她对封建礼教是深信不疑的。
这也是她的单纯所在，以为维护了规则，就能被规则所保护。
袭人对规矩的维护，也是一种近乎生存本能的东西。
这个女孩子的身世很可怜，父母穷的没有饭吃了，只有女儿还值几个钱，就把她卖到了贾母做丫鬟。
为了能够在贾府立足，她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了忠诚和敬业。在服伺贾母的时候，袭人的眼里心里就只有一个贾母，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到位。
后来贾母把她与了宝玉，她的眼里心里就只有一个宝玉，把宝玉的生活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
袭人在贾府可以说，是起点最低的那种丫鬟，可是渐渐地，她凭借着自己的专业和敬业，爬到了一等丫鬟的地位。
我觉得袭人看起来温柔和气，可骨子里应该是个挺要强的人。
这种要强也有一个小例子可以佐证。
第19回，袭人被母亲接回家吃年茶。
贾宝玉觉得无聊，就跑去看她，袭人一家人当然都很惊喜，母亲哥哥还有几个表妹都在，袭人有个举动很有意思。她把贾宝玉戴着的玉摘了下来，给几个表妹炫耀，“你们见识见识。时常说起来都当稀罕，恨不能一见，今儿可尽瞧了。再瞧什么个稀罕物，也不过是这么个东西。”
袭人真的觉得宝玉的玉不稀罕吗？不是的，她平时最紧张的就是那块玉了，不敢有半点闪失。
为什么这一次袭人要在表妹们面前轻描淡写地说，也不过就是这么个东西？
为了秀一下优越感。
“是的，我家原来很穷，我被卖了，可现在我在豪门混得很好啊”。大概就是类似这种心理吧？
袭人身上有一种，就算命运辜负了我，但我也要努力向上生长的顽强啊。
袭人是积极入世的，也是有点单纯和钝感的，每一个一无所有却要向上攀爬的人，可能姿态都不会太好看，但骨子里的善良和顽强，还是令我无法讨厌她，每一次细读《红楼梦》，袭人都是我无法绕过的，丰富又有趣的一个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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