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栋楼宇里坐着的都是读书人，人人都想着追寻体面，至少他们当初读书时有这么想过，但进了楼又会发现，人的命运始终各自不同，即使那栋楼里也是有的人体面，有的人只是在固守尊严。不是说进了体制就平平安安，甚至能大富大贵，无论哪里其实都是众生相。
讲几个公务员借钱的事
很多年前，有个朋友找到我问，公职人员在银行做信用贷款最多能贷多少，我说普遍一家三十，几家同时做也就一百多，我问他做什么，他一声叹息，直言家门不幸。他是帮弟弟还债。
他的弟弟是从小聪明伶俐，考上了名校，进了省会做公务员，随后又跟同学结了婚，爱人在国企，岳父是个正团，婚后也有了小孩，这样的人生不说圆满，起码也是顺风顺水，结果没过两年，就暴雷了，开始说是赌球欠了点钱，找他借，借了两回，他发现不对劲，就问起来，原来他从大学时就赌球，赌了这么多年自然是输多赢少，赌资全靠网贷，最近这段时间，发现有点转不动了，他赶紧让他弟弟统计一共欠了多少，他弟弟自己都说不清楚，最后没办法，拉着他挨家查，一共算下来滚到了400多万。
他觉得这已经不是一两个人能搞得定得了，然后让他弟弟跟弟妹坦白，弟妹非常干脆利索，直接说离婚，并且不要指望她和娘家出一分钱，而他和弟弟的原生家庭本来就是父母离异，他们成家后，父母都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去了，没有办法，只能说，他作为带着弟弟长大的血亲，他不想办法，只能看着弟弟毁了，他给我讲，他的弟弟不是那种欲望贪婪的人，更不是职业赌徒，他们从小生活在两边都视为累赘的环境里，成熟的会比同龄人早，过早的知道了除了钱谁都不能过度依赖的道理，他弟弟更多的可能是想通过挣快钱获取安全感吧。
我听完以后，给他联系了几个同业，并给了他一个建议，就是你们俩可以有一个失信人，但是绝对不能有两个，他说明白，这件事是很多年前，后来我发现，体制内赌球暴雷的年轻人不是个例，这种事在各地都非常普遍，以至于我看了孤注一掷后，觉得那里面那个跳楼的小伙的形象即熟悉又陌生。
更早的时候，听到过一个信贷部门同事讲的事，他的一个客户，50多，体制内副科，小地方估计到退休也就是这个级别，他过来申请贷款，就申请五万，在那个还是靠纸质资料做业务的年代，由于金额过低，没有人愿意做，因为在客户经理看来，申请五万跟申请三十万，费的是一个神。
后来来了几次，这位同事接了贷款，在问贷款用途时候，这个人说结婚，结婚确实可以成为用途，但是很少有人用，更何况是个五十岁的人，然后我这同事就跟他聊了起来，这个人有一儿一女，也本是幸福人生，结果孩子还小的时候爱人去世了，就只有他带着两个孩子生活，本就是农村走出来的大学生，家里自然没有什么帮衬，全靠他自己养三口人，也是吃苦多年，把孩子都送到了大学，然后又让孩子都成了家，个中艰辛，不言自明，如今他老哥一个，有个处了几年的女朋友，一直想着孩子都成家了，他再成家，结果到这会发现自己连个办婚礼的热闹钱都凑不出，孩子都刚成家刚起步，他也不想给谁添麻烦，但最起码给后老伴得有个交代，就想着贷款结个婚吧。我这个同事听完，啥也没说，认认真真的给他把业务办了。记得同事当时说了一句话，说做这种业务算积德。
有一年有个做生意的朋友找到我，让我给他在体制内的哥们安排个贷款，我想着估计是要在单位以外经营个啥，估计也要过百万，就说我不直接做业务，但是给你安排个利索人经办业务，只要符合资质，这都没问题。
然后这朋友就约我吃饭，人没见到，事也没办，先约吃饭，我怕事麻烦，就不敢去，不停推，但是架不住一直约，就去了，贷款这人是一正科，清水衙门写材料的，人看着高大帅气，就是说话有点轻微口吃，聊着聊着，跟我说想贷二十万，过度一下，我听完都惊了，托人找我贷二十万，这也未免太大材小用了。
而且请吃饭这地方，大圆桌大的我跟对面的人说话感觉要用麦克风，贷二十万还要喝五粮液，还找八个人来作陪，吃完了还要去二场，反正吃完这顿饭我也不知道这哥们图什么，不过有一点肯定，全场都是那个做生意的朋友买单，我更不知道这个朋友图什么。
然后我就叫一个网点的小伙给利利索索申请了，体制内都是优质客户，在哪里都是楼上请的贵宾，当然这点事我当时都不好意思找他领导说，没有一阵，又是这个朋友，又是请客，说答谢，我说这点屁事不用谢，那边说不行，必须谢。
又被拉过去，又找了八个五湖四海的兄弟姐妹作陪，喝的是汾酒青花瓷，我当时就好奇，摆这么大场面，办这么点事，他们是图啥。后来通过七拼八凑的信息得知，我这朋友自小做生意，周围都是生意人，他看不上商人，觉得或许趋利避害，平日就爱结交体制内，但是他生意做的又不大，所以只能是结交点科级小伙，平日里吃吃喝喝，他是买单主力，听一听体制内的信息，他做生意或许有灵感，同时看待事物会有一些政治逻辑，不会盲从。
这个借款人就是他的小圈子里的，家庭条件不能说不好，祖辈福荫，大城市里还是有一些不动资产的，但是两口子都是体制内，也是挣多少花多少，毫无积蓄，按理说不至于贷款，只不过人一旦日子清闲，没压力，就爱找点乐趣，平时爱喝酒爱娱乐爱打牌，时间久了还是有一些饥荒，滚着滚着就多了，怕被家里知道，想着贷个款，一把平了，跟朋友说，朋友说借他，他又不干，于是就有了这一出。
后来我们本就不是一个圈子，这顿饭以后就没在联系了，再遇到这个正科，是多年以后，一次酒后KTV，那个做生意的朋友跟我说，有个朋友听说你在，开车从外地过来，我说谁，他说X县，我想了几秒一句连忙说，哦哦哦，说他升了？朋友说升了升了，写了几年材料，遇到个好领导，今时不同往日了，我现在好些事，都得靠人家牵线搭桥帮忙运作了，我赶紧说，那你这些年是没白相处，他咦了一声，我们都是哥们，然后我俩干了一杯。
过了一阵，朋友接了个电话，然后赶紧出去了，不一会门打开，三个藏蓝夹克衫鱼贯而入，为首那哥们直接过来跟我握手，我赶紧起身握手，另外一个夹克衫二号，像回家一样，极其自然的找地方坐下，最年轻的小夹克衫去点歌了，二十万这哥们握着我的手一直没松，能听出来，他这会有点喝的舌头乱了，一顿关心问候，我就一顿作答，然后举杯就干，当官的人呢，记忆力都好，他还记得我当年那两顿饭提过的家常，一一问候，对于官员的记忆力这点，我不得不佩服，你有用，他想记住你的事，什么都记得住，反之也一样，你没用，他也根本不会浪费一丁点内存。
寒暄一阵，我那个做生意的朋友又和他聊上了，这时我旁边的夹克衫二号端杯过来，跟我说，哥好久不见，我记得他，当年八个作陪里，他是最年轻的，刚上班，我俩干了一杯酒，然后扯了几句没营养的，我知道他现在彻底是跟上大哥的步伐了，他说他现在专职服务X县，我知道这就是二十万的大秘。
二号夹克衫掏出手机说，哥咱俩加个微信，我说有，咱俩之前加过，他说哥加一个吧，我说真有，不信你看，我从通讯录找出来他，他又说哥加一个吧，我以为他喝多了，就给他发了个表情，结果发现，好友验证，这哥们瞬间通过了验证，又举杯跟我干了一杯，然后拍拍我肩膀，说了句常联系哥，扭头跟领导碰去了，留我在那里独自尴尬，当年＋微信，不过是场面上的交际方式，他寻思日后几乎没有交集就没给我留位置，如今看到领导又跟我谈笑风生，那特么又得加回来，我常跟体制内朋友说，你要是太要脸，那你就别去跟领导，因为太要脸真的容易给领导添堵，我常跟体制外的朋友说，对这些吃官饭的，他们势利是常态，你要学会适应，毕竟如果你不适应，也只能是你自己不适应。
小夹克衫点完歌以后，熟练的把麦克风交给了大夹克衫，大夹克衫坐在那陶醉的唱着童安格，然后小夹克衫过来跟我碰杯，说第一次见，哥我跟你喝三个，然后举杯就干，我也不好意思只喝一杯，也陪了，小夹克衫开始问我情况，我也一一回应，我记忆最深的一句话是，哥你把父母都接过来了吗，我想了想，点点头，他说哥你是我的榜样，我再敬你一杯。
然后他说哥你老家是东北的，我给你唱一首漠河舞厅吧，那里也是东北的，说完他就去点了，我就看他在那唱，说实话，他长得还挺帅气，有点低配胡歌的感觉，唱完以后，他问我，哥，我唱的怎么样，我说很好，非常好，他又问我，哥你想家吗？我想半天，自己这么多年在外漂泊，还真不知道该想哪个家，但是出来，混逢场做戏都知道，顺着说，想啊，他说那哥你再唱一遍漠河舞厅吧，我当时这个尴尬，气氛到这了，又和他合唱一曲。
唱完他说，哥我很想去那里生活，我说漠河吗？那里我去过不止一次，当年没少陪北京的老大哥大姐溜达，因为那里有机场，中国四极那里是交通最便利的，可以北京直飞，也可以北京飞哈尔滨再租车自驾过去，很多年龄大了有时间有钱的同志，就想看看幅员有多么辽阔，山河有多么壮美，那里都会去一下，当年三个国有林业局组成的县城，如今人口也就五六万，旅游一下还可以，居住还是算了。
不过转念一想，如果一个人想去一个很冷很边远的地方，那他内心大概率可能对眼下的熙熙攘攘感到厌倦了吧。小夹克衫很年轻，也就是刚上班，没日没夜的跟着大夹克衫和二夹克衫混，无非也是想在所在的空间里，尽量快一点进步吧，按照他说的，把父母接过来是榜样，或许是他的稚气未脱，或许是他的逢场作戏，或许是他那天喝多了有点想家吧。
那天晚上，我又喝了一会，然后就找了个理由跑了，年龄越大，越觉得周围皆是匆匆过客，相逢是首歌，唱完就该各自奔向前方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