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
《聊斋志异》是文言文小说,无论其体例还是文字水平,都要高于四大名著,但因为读起来很费劲,因此后人并未把其与四大名著列为同一类小说。
但如果评价对母语的掌握能力,中文小说家里首推蒲松龄。
聊斋之美,美在蒲松龄的文字韵律和用词精准;聊斋之绝,绝在脑洞大开的想象力和塑造逼真画面的功力;聊斋之妙,妙在跌宕起伏的情节和虚实相应的世间百态。
文风极简
对不是特别重要的信息,蒲松龄简直是惜字如金,就好像砚台里的墨汁不够用似的,刀斧齐挥删芜就简。
《罗刹海市》中介绍马骥:
字龙媒,贾人子,美丰姿,少倜傥,喜歌舞。 仅15个字就把马骥的家庭出身、身段样貌和个人喜好交代得一清二楚。
再比如本篇里对都城的描写:
天明,始达都。都以黑石为墙,色如墨。
《聂小倩》的结尾,短短数句写毕宁采臣后来的生活:
后数年,宁果登进士。女举一男。纳妾后,又各生一男,皆仕进,有声。 这样能简则简的写法,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可称得上极致简约了。
细节描绘
此项恰好与极简相对,凡是需要细致描绘的部分,蒲松龄绝不会粗枝大叶,而是对文字精雕细琢,力求入微。
《陆判》:
陆至,一手推扉,扉自辟。引至卧室,见夫人侧身眠。陆以头授朱抱之;自于靴中出白刃如匕首,按夫人项,着力如切腐状,迎刃而解,首落枕畔。
《罗刹海市》一篇中有一段对玉树的描写,惊为天人:
宫中有玉树一株,围可合抱,本莹澈如白琉璃,中有心,淡黄色,梢细于臂;叶类碧玉,厚一钱许,细碎有浓阴。常与女啸咏其下。花开满树,状类薝葡。每一瓣落,锵然作响。拾视之,如赤瑙雕镂,光明可爱。
如果没有对现实里的人物和生活进行过长期观察,万难写出此类语句。对事物的细节刻画能力,能够直接凸显出一位作家的文字功底和想象力,显然蒲松龄深谙此道。
字中显画
与音乐的美妙一样,乐器的音色和旋律能编织出立体的画面,文字同样有此功效。
比如《崂山道士》这篇:
见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与人等。纤腰秀项,翩翩作霓裳舞。
再如《婴宁》:
约三十余里,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
这是在看书吗?不,这不是。恍惚间,你会产生一种错觉,这是在看画,而且是会动的画。蒲松龄的画面塑造能力已达化境,书中此类桥段几乎每篇都有,妙笔生花之处极多,想来这也是聊斋让人上瘾的原因之一吧。
韵律美感
遣词造句也是一种艺术,真正大师写出来的东西,会让你有反复阅读、大声阅读的冲动,看完后脑中留有印痕,而且日后还会不断重温,这就是带有韵律美感的文字。
女以匕首望空抛掷,戛然有声,灿若长虹,俄一物堕地作响。生急烛之,则一白狐身首异处矣。
——《侠女》
忽于繁烟黑絮之中,见一鬼物,利喙长爪,自穴攫一人出,随烟直上。瞥睹衣履,念似娇娜。乃急跃离地,以剑击之,随手堕落。忽而崩雷暴裂,生仆,遂毙。
——《娇娜》
如果不相信,你大可以放声朗读一下上述两段,先是瞬间被文字代入场景,继而发现你已经置身于人鬼的战圈中了,最后才是一种朗朗上口之感,或排比造势或抑扬顿挫,气象万千,读罢周身畅快。
用词奇准
出现词不达意,多是用词不准所致,在用词精准这一指标上,蒲松龄是教科书级别的。
蹑迹而窗窥之,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巉巉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
这里有必要放上《画皮》的白话文:他蹑手蹑脚走到窗边向里面偷看,但见一只恶鬼,脸色发青,牙齿尖得像锯齿一般,那鬼把一张人皮铺在床上,手拿一支彩笔在上面描画,画好以后,把笔扔在一旁,双手举起人皮,像抖衣服一样披在身上,顷刻间化成一位女子。
一连串动词,蹑、窥、铺、执、掷、举、振、披,奇准无比,令人拜服。
同样的手法在《促织》内也有展现:
成益愕,急逐趁之,蟆入草间。蹑迹披求,见有虫伏棘根。遽扑之,入石穴中。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状极俊健。逐而得之。审视,巨身修尾,青项金翅。大喜,笼归,举家庆贺,虽连城拱璧不啻也。
前者是厉鬼化美女,后者是成名逮蟋蟀,两个过程均将动词、名词和形容词用得传神到位,可谓神乎其技。
看聊斋你需要一张结实的桌子,因为时不时总会拍案惊奇,像《席方平》、《骂鸭》、《马介甫》、《莲香》、《翩翩》等篇的情节设计,奇思妙想,脑洞大开,能让你把桌子拍到散架,然后再拍大腿,最后把腿也拍肿。
一部聊斋,诗歌的浪漫,小说的凄美,人性的光辉,警醒的世理,兼而有之,它是中国古代文学作品的集大成之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