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诊过一个病人。
她三年级就患了精神分裂症,却拖到了 14 岁才送来医院;
一开始家属以为孩子被脏东西缠上了,到处请大仙跳大神。
结果孩子病情越发严重,送来的时候,已经不会说话了……
钥匙碰撞的声音在精神科空阔的走廊里回荡。
打开门,我跟随老师走进了第一间病房。
这间病房很大,里面却没有一丝声音。
7 个中老年男人排成一排,蹲在窗户底下的暖气片前。
还有一个男人抱着暖气上水管道,一动不动。
无论老师问什么,得到的回答都不会超过四个字——
「嗯,好,没有,吃了,还行……」
7 个人完全是静止的,他们就像暖气片上长出的「人形蘑菇」。
这是 2007 年的冬天,我还在实习,第一次见到衰退患者的样子。
那天有外出活动,一些精神病患者迫不及待要出去,大喊:「升光了,升光了!」这是他们自己发明的词,可能是「放风」的意思。
第一间病房的 7 个男人,在护士的催促下,先缓缓站起来,身体再慢慢晃起来。
他们跟着人群往外挪,看起来就像「植物大战僵尸」里中了毒的蘑菇。
后来,我做了精神科医生,被人问过最多的问题是:「你怕不怕?」
患者「疯狂」的行为,我其实不怕。
「闹」恰好说明患者的功能还在,闹得越厉害,好得越快,作为医生也会有成就感。
我最怕的还是衰退的患者。
2014 年 5 月,小女孩思琪来到我们精神科。
她留着一头齐耳短发,圆脸还带点婴儿肥。
她只有 14 岁,是科里年龄最小的患者。
刚来的时候,无论我们问什么,她都木木的,没有反应,眼神也很空洞。
她妈妈说,思琪这样不说话已经有四五年了。
思琪得的病叫「单纯型精神分裂症」,是精神分裂症里最难治疗的一种,几乎没有治愈的可能。
得这种病的患者会慢慢封闭自己,不与人接触,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最后以沉默的方式断绝和现实世界的交流。
我曾经看过一个新闻,一个大学毕业生就是这类患者,他把自己关在屋里 14 年,最后活活饿死了。
精神分裂症伴自闭的情况并不常见,以前我只看过相关的研究报告。
思琪是我遇到的第一例。
看着这个小姑娘,我不禁想,未来的某一天这个女孩也会成为「蘑菇」吗?
01
思琪有幻嗅和幻听是可以确定的,但我们不知道她有没有幻视。
因为她不说话,我们只能一点点地观察和试探她。
思琪的妈妈说,女儿从小就性格内向,在幼儿园的时候就自己跟自己玩,没有朋友,也不愿意出房门。
从三年级开始,思琪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她总说同学嫌弃她身上有味道。
一开始妈妈不懂,只是天天给女儿洗澡,换干净衣服,但她还是不愿意去上学。
到后来,思琪开始不吃饭,说饭里也有味道。
她晚上也不睡觉,说屋子里好多人,太吵了。
有时候,思琪气得跟那些人吵架,但屋里明明一个人也没有。
思琪的父母文化程度并不高。
那几年,家里先请大仙跳大神,把孩子越折腾越严重。
后来他们把思琪带到县医院检查,医生怀疑是精神病。
那时候,思琪已经不说话了,家里不死心,又把孩子送到北京去找专家,最后才确诊精神分裂症。
精神病的病因并不明确,到目前为止,精神病的诊断依然没有客观标准。
很多时候,医生只能根据患者的症状和自身的经验来用药。
所以得反复观察,这是精神科医生面临的最大的考验。
我们曾经有个患者,老米,老是贱卖家里拿给他的好东西。
还总是争取外出的机会,用卖东西的钱买回一些劣质的东西。
这个患者想要的其实是一种选择权。
后来我们跟他家人商量,每个月给他一些零花钱,他果然再也没有低价卖东西了。
不评价患者的行为,试图理解,才有可能帮精神病患者解决问题。
不久之后,我们发现,思琪经常走着走着,脑袋会往一边偏,像在躲避什么东西。
有时候,她还会平白无故地露出恐惧的表情,像鸵鸟一样,把自己埋进被子里。
我们猜测,她应该存在幻视——看到一些并不存在的东西。
思琪住的这栋二层小楼是 20 世纪 50 年代建的,掩映在高大的树丛中,即使外面艳阳高照,这儿也总是阴凉的。
精神科楼里楼外就像两个世界,有时候,连我都分不清哪个是真实的。
与外面相比,精神科病房的生活显得简单而规律——固定时间吃药、活动、睡觉。
人们没有被什么东西不停追赶的感觉,不焦虑,似乎更能回归内心深处,接近生活本身。
每天,患者们一起看书、看电视、聊天。
男患者们围在一起打牌、吹牛,女患者们互相梳头发、编辫子。
如果没有新患者的大喊大叫,精神科病房真的就像一处世外桃源,甚至一些来陪床的家属也会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不想走了。」
通往外界的那道大门更神奇。
「110」曾经送来一个有暴力倾向的患者,警察们好不容易夺了他的刀,他又赖在警车上死活不肯下来。
最后,是几个警察和家属连拉带拽地把他「搬」到了精神科病房的大门前。
见我一个人去开门,警察都非常担心,在门外给我亮出了他们手上新鲜的瘀青。
「没事。」
我叫患者的名字,「拿着你的东西上楼吧。」
那个患者拎着包,自己上楼去了。
他轻车熟路,好像刚才激烈的挣扎压根就没发生过。
警察们都惊呆了,问我给他吃了什么药,是不是给他过电了,「怎么这么老实?」
「他进门了,认命了,就不会闹了。」
我说。
02
我们发现,经过治疗,再闹的精神病患者最多两周就能恢复平静。
但他们与他人的日常相处却是个难题——女患者之间关系更复杂。
有两个同住的女患者彼此不对付,被害妄想都被激发出来了。
一个人非说室友往她水杯里吐口水、下毒。
于是每天外出活动她就像搬家,背个大旅行包,拎个行李箱,要把所有的行李都带上。
我们赶紧把她俩分开,这个症状就没有了。
所以在病房的分配问题上,医生护士得对患者的病情、性格进行一番彻底的考量。
思琪的房间有四张床,只住着她和妈妈,还空着两张。
我们考虑到思琪太安静了,就决定把梁桂春安排进去。
梁桂春 40 多岁,是个躁狂症患者。
听主任说,她这次住院是因为和同事起了冲突,把领导给打了。
不过在精神科病房,没人刺激她,她也不会有攻击性。
梁桂春非常热情,嗓门很大,我常常还没进病房,就听到了她的声音:「陈大夫,你是不是胖了?」梁桂春一点也不见外,还没等我回答又接着「补刀」:「哈哈哈哈,你看我多不会说话。
我这个人就是有什么说什么……」
梁桂春离过婚,有钟情妄想症,总觉得别人喜欢自己。
几年前她说家附近水果店的小伙子喜欢自己,就天天去找那个小伙子。
小伙子说自己已经结婚了,她就骂人家:「为什么结婚了还要勾引我?我每次来你都对我笑,不是勾引是什么?」她不依不饶,最后逼得小伙子没办法,辞职了。
她又跑到水果店里闹,说老板拆散了他们这对鸳鸯,还砸了店里的东西。
因此,梁桂春第一次住进了精神科。
躁狂症和精神分裂症不一样,在病情发作的间歇期,患者几乎没症状,还有很好的社会功能。
认识梁桂春的人大都认为她是个非常热情、非常善良的人。
但他们不知道,这可能是一种病态。
梁桂春一旦发病,就觉得自己能拯救世界。
她像购物狂一样,买很多东西,不是自己用,而是全捐给福利院的孤儿。
她前前后后给福利院的孩子们花了五六十万,甚至把父母留给她的房产也抵押了。
有一次因为买的东西太多,她欠了十几万的信用卡卡债,最后是家人东拼西凑帮她还上的。
她父母年纪大了,唯一的姐姐也彻底失去耐心,不再管她了。
正常的时候,梁桂春觉得自己挺可笑的。
03
精神科安排床位有个原则,会尽量「动静」结合,是因为共同症状在一个屋容易让情况加剧。
所以把梁桂春和思琪安排在一个屋,有偶然性,但也是符合原则的。
就像她们的相遇和奇迹的发生,是意料之外,也是一场必然。
那天,梁桂春一进屋就看见坐在床上的思琪,她径直走过去,一把抱住思琪,说:「以后我就和你住了。我叫梁桂春,你就叫我姨吧!」思琪被突如其来的拥抱吓坏了,她又不说话,只能浑身僵硬地被梁桂春箍在怀里。
思琪看着我,眼里满是慌张。
我赶紧过去把梁桂春拉开。
梁桂春一松手,思琪就跑到我的身边来。
梁桂春倒也不介意,她开始四处跟熟人打招呼。
她每次来都这样,跟人有说不完的话——这也是躁狂的症状之一。
还没下班,我就听到思琪的病房里传来搬桌子、挪椅子,叮叮哐哐的声音。
我过去一看,梁桂春竟然把她睡的那张病床翻了个底朝天,正在用消毒水擦床板。
我赶紧过去阻止,她求我:「让我擦完这张床,剩下的我明天再擦。」
躁狂症患者刚入院,确实得经历这样一个「使劲折腾」的阶段。
我只好同意了。
周二早上,我刚到医院,就看到梁桂春在铁门前站着,像是在等人。
她见了我就大声招呼:「陈大夫,我要打电话!」为了方便管理,科室会统一保管患者的手机。
查房的时候,我握着梁桂春的手机去了病房。
梁桂春正站在思琪的床边,拿着削好的苹果「引诱」她。
「你叫我姨,我就给你。」
思琪不理她。
她又说:「你点点头我就给你。」
思琪还是不理她。
梁桂春还是不死心,她说:「春姨后背痒,你帮我挠挠?」思琪继续坐着,一动也不动。
同一间病房里,她俩一个像团烈火,另一个就像一块寒冰。
「冰火」交接,让病房里的气氛尴尬极了。
思琪妈妈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看着思琪无助的样子,我突然想到小学时候的自己。
那段时间,我也特别不爱说话。
我爸爸的朋友们经常拿我打赌:「你跟她说话,要是她回答了,我就给你 10 块钱。」
那些人纷纷来「刺激」我,无论他们许诺给我买什么,我一个字都不说。
我有点不忍心,便哄梁桂春:「你让她吃了苹果,我就把手机给你。」
梁桂春是个行为很夸张的人,她「变脸」的速度非常快。
她立刻可怜巴巴地求思琪:「你快吃吧,宝贝,求你了!」思琪看到她滑稽的样子,一下子就笑了,还接过苹果吃了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思琪笑,她的五官像花一样绽开,稚嫩的脸就立刻生动了。
这真的只是一个孩子啊!我心想。
哪怕在住院,思琪妈妈对她也总是一副「我才懒得管你」的样子。
思琪似乎也从没见过,大人为了讨好她可以做出这样低的姿态。
04
医院规定,未成年人住院家长必须陪护。
思琪妈妈留下来照顾女儿,却经常不见人影。
她喜欢交际,在精神科病房里四处串门,一个星期,就和很多女患者打成一片,连病房里最不愿意说话的患者,她都能和其聊起来。
每每说到兴奋处,我们办公室都能听到她尖锐刺耳的说笑声。
思琪住院快一周的时候,除了偶尔烦躁会喊叫,多数情况下,就一个人坐在病床上,不和任何人交流。
每次查房,我都会刻意找思琪说话:「你妈妈呢?」思琪缓慢地看向门口,不说话。
我坐到思琪身旁,牵起她的手。
思琪的手很粗糙,手背上有泥垢,指甲缝里也很脏。
她本能地排斥肢体接触,先缩了一下,看我比较坚持,就不往回缩了,只是把手僵硬地放在自己的腿上。
「你告诉我,妈妈在哪里?」我话音刚落,思琪妈妈就从别的病房赶了回来,正倚在病房的门框上看我们。
思琪看了她妈妈一眼,又转过头来,眼巴巴地望着我。
经过反复摸索,我渐渐总结出了和思琪沟通的尺度。
我知道,今天和她的沟通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如果继续问,思琪就该生气了,要么是把脸转向墙角,要么干脆面壁躺下,一动不动。
通过一周的努力,虽然思琪还是不说话,但至少对外界有了回应。
「今天下午洗澡,你给她好好搓一搓。她手背、耳朵后面都很脏。再把衣服给她好好洗洗。」
出门的时候,我和思琪妈妈说。
「一给她洗她就叫,谁敢惹啊!」思琪妈妈不在意。
「那也要洗干净了!」我突然严肃起来,大声说。
在精神科病房,大多数患者都说我温柔,有耐心。
但对思琪妈妈,我总有股莫名的火。
我小时候父母不在身边,因为身上脏,受过很多委屈。
当我第一次看到思琪身上脏兮兮的时候,就有一股想把她搂在怀里的冲动。
「你看她现在这个样子,衣服都看不出颜色了,还以为是没人要的孩子呢。
你这个当妈的看着不心疼吗?」
虽然思琪妈妈一脸不情愿,但表示下午会帮女儿搞好个人卫生。
等我查完所有病房,准备锁门的时候,安静的楼道里又传出了思琪妈妈响亮的声音。
她正在给另一个患者看手机里孩子的照片——思琪有个 9 岁的弟弟。
周二下午,女病房里传来哭喊声,格外惊心,哭声中还夹杂着女人的叫骂:「你以为我想给你洗啊?!陈大夫让我把你洗干净了,你赶紧配合,不然她又说我不管你……」我赶紧去病房,只见屋子中间放了一盆水,思琪妈妈正拿着一条说不出是灰色还是绿色的毛巾,想洗掉思琪身上的泥垢。
不知道为什么,思琪妈妈穿得干干净净,用的东西却总是看不出本来的样子。
也许是被弄疼了,也许是不愿意,反正只要妈妈一碰,思琪就躲,妈妈也不管那么多,抓着思琪就要洗,弄得孩子又哭又叫。
很多精神病患者都生活懒散,不修边幅。
但大多数情况下,只要旁人督促,患者都会配合,很少有像思琪这样抗拒得这么厉害的。
思琪显然对妈妈有很多抵触的情绪。
当时,梁桂春正在水房洗床单。
虽然医院会定期统一清洗床单,但她等不及,也信不过。
她总要亲手把床单洗了又洗——当然,这也是她躁狂的症状。
梁桂春听到思琪的叫喊,她湿着手就跑了进来,一把夺过思琪妈妈手上的毛巾。
她对着那条毛巾看了看,最后把它扔到一边:「宝贝,还是姨给你拿条新毛巾吧。」
换了崭新的毛巾,梁桂春又重新打了一盆水。
我看到她在打水之前,把那个盆里里外外洗涮了好几遍。
不一会儿,她就端着一盆干净的,温度适宜的水放在凳子上,又把凳子挪到了思琪的床边。
「咱们先把你这个小脏手泡一泡。泡好了姨再给你搓,这样就不疼了。」她说。
这一次,思琪竟然不反抗了,她顺从地把手放进盆里,非常乖巧。
看到这和谐的一幕,思琪的妈妈讪讪地站到了一边。
05
周二我值夜班,傍晚的时候,精神科病房的大门门铃一直在响。
先后来了两三拨人,都是来找梁桂春的。
他们大多是梁桂春的朋友,还有一些是她曾经的雇主。
梁桂春没犯病的时候,在一家医院当护工。
她热情如火,做事尽心尽责,总能把病人照顾得妥妥帖帖。
家属们喜欢她,就算病人出院回家,也会继续请她去照顾。
因为精力旺盛,梁桂春还接了一些家政保洁的工作。
她干活麻利爽快,和很多雇主也保持着很好的关系。
梁桂春的躁狂带来的生命力和热情是很多人稀缺的,非常具有感染力和吸引力。
她给曾经的雇主朋友们打电话,说需要一些十几岁女孩穿的旧衣服,很多人专程开车送到医院。
那些衣服虽然穿过,但基本都是九成新。
梁桂春把衣服拿回病房,要给思琪换上,可思琪说什么也不愿意。
梁桂春也不逼她接受,就把那些衣服一套套地整理好,搭配起来,不一会儿就铺满了两张床。
精神科病房的生活太单一了。
平时有点事,哪怕是哪个家属来探望都会引起围观。
这次,很多女患者都挤进屋里,劝思琪试试。
我去拉思琪的手,想把她从床上拉下来。
她还是往后躲,但我明显地感觉到,她的抗拒不是很厉害。
我看屋子里的人太多,没办法换衣服,就让大家都回自己的病房去了。
梁桂春又去劝,这一次,思琪居然没有拒绝。
我和梁桂春交换了一下眼神,就开始帮她换衣服。
整个过程中,思琪没有挣扎。
我们先帮思琪穿了一件黄蓝色条纹宽松毛衣,然后配上一条米白色裤子、一双运动鞋,她整个人就亮起来了。
我们趁热打铁,又帮她试了一件粉色的蓬蓬纱裙。
思琪站起来的时候,我的鼻子突然有点发酸,我想起一句俗气的话,「每个女孩都是一个公主啊。」
梁桂春就像灰姑娘的教母一样,把脏兮兮的思琪变成了美丽的公主,让这个女孩第一次像个女孩。
梁桂春很高兴,她拍着手说好看,还拉着思琪要出去给大家看。
思琪害羞地站着,不肯动,我就怂恿她去水房照镜子:「看镜子里那个女孩多漂亮!」
一路上,见到思琪的患者们都很兴奋,她们赞叹着,有的开始起哄:「陈大夫,给思琪照张相啊!」而思琪的妈妈从我们给思琪换衣服开始,她就一直站在人群的外圈,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
我从这个母亲身上感受到的,更多的是一种压抑的、复杂的东西。
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她可能还不如梁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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