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秋棠，是世间最后一个灵偶。灵偶具有强大的神力，可作主人的傀儡娃娃。在缔结契约的那一刹，主人将拥有强大到可怕的力量。
力量总是诱人的，我的家乡莫溪自那日被一个凡人闯入，便再也没有过安宁。族人逃走，流落凡间，可也难逃被人类追捕的命运。灵偶只可认一个主人，那毕生之修为尽奉给主人。
我与父亲走散前，或者说父亲被抓之前，他给了我一颗芊华珠，带在身上便可隐藏灵偶的气息，我自此孤苦无依，游荡人间。
今日我洗手后忘带了芊华珠，引了几个人追至茶楼，我一挥袖用内力隐去了大半灵偶之气。修炼多年的灵偶可隐去大部分气息，不被一般人发现。可若是有仙力之人，就只能用芊华珠才可不被发现。
很不巧，这里面，就有个能人。
另外几人以为灵偶跑了，便一同去追，只有一个身着藕荷色的公子继续尾随，一会喝口茶，一会扇扇子，隐藏得甚是妙．
巧的是，我风间的婢女荷泌来了，带了我的芊华珠﹣﹣嵌在镯子里，
我戴上镯子，大手一挥，反客为主，笑眯眯道："公子可是也在找灵偶？"
他一愣，把扇子收回去："是，在下唐泠，姑娘如何称呼？"
"呃……芊华。"我微微偏头。
"不如……你我同去，也好有个照应．"
" 好。"暖阳偏骄，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翌日，唐泠又拉我去茶楼，说灵偶是在茶楼 不见的，极可能因为外人抓搜捕而藏起来，那就有可能再被发现。
小二说今天是女儿节，去茶楼送海棠花。那海棠娇艳欲滴，似痴情女子舞水袖，若翩翩玉郎手中钗，真一个"片片蝶衣轻，点点猩红小"的百种千般巧．
小二眨眨眼朝唐冷笑："公子不给娘子戴上吗？"
唐泠笑笑："你误会了，我们……"
小二的眼神越发期待，他只得将还未出口的"不是夫妻"生生咽下去，接过花插入我精心梳理的随云髻中。
"嘻嘻，公子和姑娘是我今日见到最俊俏好看的小情侣哦不，小夫妻啦！"小二满意地下去面端菜，临走前还嘱咐我：姑娘你耳朵好红，别害羞呀。
他一走，我就摘下海棠，握住花枝，唐泠凑过来："怎么，再不取下来，脸就比花还粉了？"
"才不是，我对海棠……过敏。"其实，我最喜欢的花一直都是海棠。那长在莫溪，象征断肠的绮丽花朵。那时，我总痴痴傻傻她想，断肠又如何，家乡才不会让我断肠，我爱家乡的一切．却不想一语成谶 ，断肠人在天涯．
"怎么不早说，蹭到脸上了吧"
他抬起手，用袖子抹着我的脸颊，动作之轻柔，让我分不情是抚还是抹，这久违的温柔让我一瞬间恍惚。
可……他是要搜捕我的，和那些人一样。凡夫俗子罢了。
我蓦然甩出他的手："你可知，灵偶与人缔结契约后必会心如死灰悲痛欲绝至死，没了献给主人的力量他们脆弱得连情绪都能左右生死……"
他有些木然："我想用灵偶救我妹妹……"
"灵偶也是生灵，他们也有姊殊！
姊姊为救我而死在雪中的情景重现眼前，她从前说我一在她身边她就有好运，每每赢了斗草都夸我一番，她说，我们棠棠是姊姊的幸运星，姊姊同那些小伙伴玩斗草赢了的钱都给你买糖葫芦，啊。可直到她死了，我长大了才明白，是她牺牲了自己的幸运来成全我的幸运，我这个她心里永远的幸运星。
"……你﹣﹣不也要抓灵偶吗？为什么……"
我早已泪流满面，哭得十分狼狈，上菜的小二愣愣地看着我，我都没在意……哭了好久，直到发现我的
泪浸湿了他肩头大片，我才想起圆谎。
"嗯……是是我那日瞧见灵偶之间姊妹分别之景，那姊姊为了救妹妹甘愿赴死，我……于心不忍……又放了她们……”我抽抽嗒嗒地说，"可是我又要用灵偶救母亲，回去看，看到母亲病更严重，又……又怪自己无用。"
" 罢罢罢。"他笑着拭去我眼角的泪，温柔如旧，"我帮，你别哭，啊”
"让……让公子见笑了。"我点点头，泪却更汹涌。姊姊之前哄我别哭时同他一样，句尾总带个哄小孩般的"啊"，温柔如水，泛起丝丝波澜。
是夜，雷鸣嘶吼。梦里，又是离开莫溪时无尽的黑．
枕边无声湿。
暗夜中有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又用了轻功消磨那细微的脚步声。
我握紧芊华珠，心里暗自祈求唐泠别发现我的灵偶之气，却不想他只是添了一柱蚊香，又给我扯了扯被角，动作轻得如同微风拂发，润物细无声。
刹那，冰融。
日上三竿，好梦初醒。
梦里，身后是莫溪的黑。那满城飞絮滚轻尘、尽做了暗夜中的流星，只不过没有儿时的心愿，唯有浮云游子意，缥细渺无归期。
眼前，是他，那抹远方的粉云，温暖揉碎在空中，他在远处向我招手：“我在远方等你，快来啊。 "我走过了那黑，任眼泪浸润回忆，我跌跌撞撞走到他跟前， 他浅笑，削细了暖阳，任我湿了他的肩头，然后轻轻般拍我的背，似是拍掉了一切悲伤，细小如沙土的悲伤，终合为净土。
我一边回忆梦境一边细细抚所摸那芊华珠上的花纹，上面有祥云，有水纹，还有那一株并蒂莲。那是当年爹给娘的聘礼，爹还又在家里种了一池并蒂莲，等娘补完结界回来。娘生下我不久后莫溪的结界就开了，娘是莫溪的公主，自然要与皇室一同修补结界。可惜，娘被人类抓走了，她是第一个被人类捉走缔结契约伤心至死的灵偶。爹守着一池并蒂莲、终是没等来。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怎么醒了还赖床，来喝了糖水去用膳。"唐泠端着一杯糖水走进来，他如玉般的手指紧握那红木茶杯，"边走一边放在嘴边轻轻吹凉，挑眉一笑将水凑近我唇边，微微倾斜。
微甜的水滑入喉间，我轻轻蹙眉，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怎么了？"他喂水的动作停下。"无妨，有点呛到了。” "慢些喝。"他抹去我嘴角滑落的一滴糖水，轻轻拍我的后背。
"对了，下人传信来，说舍妹病重，我要回去一趟，你一同去吗？还是回去照顾令堂？"
"无妨，家母身边尚有妹妹照顾，我早些找到灵偶才好，另与你一同去，路上也可能有线索.”
"如此，甚好。"
恰似初相识。
他既有仙力，那他妹妹也定不是常人，仙人要灵偶，不大可能是为了治病。
"你妹妹得了什么病？我见公子如此焦急，也不免担忧。 "唉，姑娘有所不知， 我与舍妹本皆有仙力，可 她为了救我，倾尽毕生修为，成了凡人，体弱多病。从前对姑娘有所隐瞒，莫怪"
"当真是兄妹情深．"
我们坐上马车，我看着窗外的花晨日夕，难得地抚一抚平日里抚不平的眉。荷泌说什么也不与我一同去，
反催我快去，说叫我提前见公婆，我笑着嗔她几句，没有多问。
唐泠带我去了秋塘坳，他的故乡。不同于莫溪的阴冷凄清，这儿很暖。这里的海棠四季常开，煞是好看。唐泠命人把我院里的海棠全拔了，我冲他歪头笑笑，是该拔了。那些暗处的伤与痛，那心尖上的尖刺。
他父母我没见到，却看了他妹妹。
他妹妹长得同我一般倾城色，可不同的是她的小家碧玉与弱柳扶风 。她娇滴滴地向我问好，一看就是被娇惯的大小姐，眉宇之间娇蛮与纯澈交错，又似隐了其他情绪．"姐姐，我叫唐姝。"甜软的声音化在风里，有一种魅惑人心的力量，竟有些……像灵偶。
那日我给唐姝送灵芝，竟窥破了那漫天晨光里的云翳。
"主上，何时动手？"竟是荷沁的声音 ，"不急，哥哥那边你说了么？
"还未，他似是不知她是灵偶。"
"无妨，你巳时去说，劝他早作打算，莫惊动了那芊 华。哥哥也真是无能，这么些年，手下抓来那么多灵 偶，如今只剩一个便集满五个，有了那些力量，一统三界还不是动动手指的事。呵，那些道貌岸然的神仙不做，我做。自那日我变为凡体后，再也不用被这恼人的身份而牵制了。"
荷泌应了，又卑微地奉承着唐姝。我悄悄回去，过了半个时辰来给 唐姝送灵芝，看着她眼底的得意与讽刺离开了她的房间。
我躲在唐冷的书房窗外，不知怎的竞想听他的心思．
" 唐公子，芊华是灵偶，千真万确。您早做打算。”
"这……"他眼里有泪。我看不清，却感受得真真切切。
"公子怎么犹豫了，小姐还病着呢。”他仍旧一声不吭，似是在压抑着什么。
＂公子莫不是喜欢她？怎的连小姐都不放在心上了。"
他不语，手背青筋暴起，满眼挣扎之情。
我用内力隐身，想逃出去，这里再不走就走不了了。也许我对他，犹豫一下已尽情谊。又或许他不舍，拒绝伤我。
也不重要了。我要走，带着爹娘姊妹族人牺牲换来的命走。
“想走？晚了。”唐姝朱唇轻启，轻轻一点便让我现了身。
"既如此，我也不装了。哥哥，我的病早就好了，只不过想要灵偶，助我一统三界。呵，傻哥哥 ，真难为你，为我找了那么久。”
"来吧芊华姑娘，缔结契约！" 她施法，漫天尘土如飞絮，锋利无比， 划破了我的脸颊，点点猩红，如同海棠。
唐泠冲上来抱住我，他猩红的眼比海棠更甚，大颗的泪珠滴进我的衣襟。他吼："芊华，与我缔结契约！"
"唐泠，你疯了？!" 呼啸的风中掺了颤抖的女声，大概是唐姝吧。
契约成了，我望着远处那一片海棠林，无视他在我耳边"不要死， 别……"的嘶吼，魂飞魄散， 无形的裙摆牵惹海棠花瓣。他在花海里头声痛哭。
＂芊华，你可知……我早知你是灵偶，可我从未想过杀你。你可知，你是灵偶，我是念偶，生生世世念着灵偶，可灵偶唯有一世。灵偶若与念偶缔结契约，灵偶作主人，念偶伴之生生世世，灵偶若死，念偶岂能独存……”
我在忘川河畔听着他最后的倾诉，终化作忘川的一抔净土。我看着风，把我吹走，吹向远方。那有化作忘川水的他与故乡那片海棠林的远方。
灵偶念，念着那往事，过不了忘川。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