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成佛后性情大变。
直到我失手把他杀了，杨戬才将惊天秘密告诉我。
他说猴子从来没有逃离过五指山。
又说其实西行取经的是猴子，敕封成佛的也是猴子。
我听得云里雾里。
杨戬索性将三只眼一横，盯着我：「那如果我说，西行路上被杀死的妖魔，也都是他呢？」
1
我年轻时也曾抽过龙筋闹过海，杀过夜叉砍过爹。
要说没想过闹天宫，可能说出来连哮天犬都不信。
但水淹陈塘关割肉削骨的经历却在时刻提醒我，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
我牵挂太多，注定不能为所欲为。
所以这成仙成神的千百年，我活得枯燥又无趣。
直到一只猴子打上天来，我古井无波的死人脸上才增添了几丝神采。
那猴儿自号齐天大圣。
以石猴之躯，敢与天同齐。
我敬他是条汉子，所以和他做了兄弟，准备暗中帮他揍玉帝。
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先是猴子逆风翻盘，六神装满 buff 打得凌霄殿里天翻地覆。
后是玉帝绝地怒请通天代，将猴子连哄带骗打成大残。
我还没反应过来，猴子已经被压到了山下。
南天门外，我奋力冲向五指山，却被从天而降的玲珑宝塔收进了塔中。
我本欲奋力挣扎，塔外却传来一道愤怒的声音：
「你是想让全家跟着你陪葬吗？」
老父亲李天王的这句话比玲珑塔还重，压得我瞬间喘不过气来。
2
我重见天日之时，天上已过三日，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猴子被镇压，众神欢歌起舞。
唯有我一脸落寞格格不入。
我在席上偷了几个蟠桃，趁着众神酒兴正盛溜往下界。
凡间九年，对于仙神来说不过弹指之间。
但猴子那与天同齐的威风，却已被消磨得一丝不剩。
他金甲皆裂，灰头土脸，毛发里甚至长出了杂草青苔：
「你来作甚？」
见我落到身前，他将头低到泥土里，似乎是怕我看到他如今狼狈的样子。
我颤声开口：「猴子，对不起，我……」
猴子苦笑着打断了我：「俺无拘无束，三太子拖家带口，自是不能与俺一般逍遥自在。」
猴子一语中的，我无话可说。
只能将蟠桃捧到他的面前。
他却用力将脸歪开，说：「俺现在已经不喜欢吃桃了。」
猴子说得风轻云淡，我却愣在当场，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对不起，我答应帮你，却什么都没有做到。」
猴子不咸不淡：「俺理解三太子。」
理解，但不代表原谅。
我知道我可能失去猴子这个兄弟了，从他被压在五指山下的那一刻起。
但是他的下一句话，却让我强忍的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
猴子叹了一口气：「他们都在看着呢，三娃子，莫要与俺牵扯太深。」
猴子的语气中尽是无奈。
我感同身受，因为我也曾如此无可奈何过。
但那时的我有师父帮我，让我可以死而复生。
可猴子呢？
我突然想到，猴子这么强，应该也有师父吧？
可当我问起猴子师父之时，他却闭口不言。
我无奈，看着沉甸甸的五指山，向猴子保证：「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你什么都不要做。」猴子笑了笑，又恢复了那不可一世的模样：
「俺天生地养，身躯不败不灭，他们杀不了俺，自会想办法放俺出来。」
猴子仰头撞了撞五指山，顿时地动山摇，飞沙滚石。
他一脸不屑：「这破山，能压俺几时？百年还是千年又或者万年？如果不放俺出来，待俺自顾挣脱出来，定教它天崩地裂！」
猴子的豪言壮语激得我热血沸腾：
「好，待你出来之日，我与你一起……」
踏碎凌霄宝殿的话卡在了我的嗓子眼里。
因为曾几何时，我也对那无法无天的猴儿说过这样的话。
但最后，我却什么都没做。
猴子摇了摇脑袋，闭眼笑道：「洗洗睡吧，三娃子，等你断奶了再说。」
3
猴子粗中有细，虽无神机，却也妙算。
几百年后，他果然被从五指山下放了出来。
不仅如此，他还成了佛祖的门下弟子，护送金蝉子取经传道。
在猴子取经途中，我也曾与他有过几次接触。
但他皆对我格外冷淡。
我以为他那是「避嫌」，或者是还在生我的闷气。
我心想气就气，看谁气得过谁。
可转眼间八十一难皆过，猴子立地成佛。
我曾远远瞥过他一眼。
他端坐在佛陀之间，已无丝毫意气傲骨。
卑躬得像是最虔诚的信徒。
他真的是猴子吗？
我瞬间思绪万千。
一个猴子，他可以成佛，也可以成魔，但怎么可以没有猴性呢？
这个疑惑延伸出来的各类猜想，迫使我脚踩风火轮，风风火火地冲进水帘洞。
可水帘洞中却一片狼藉。
蛛网尸臭遍布。
哪有大佛居住的一丝灵气？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
「猴子！」
我大叫一声，三昧真火汹涌翻滚，烧尽世间一切虚妄罪恶。
无数尸骨化为飞灰后，那张虎皮王座上才显露出了一道身影。
猴子捧着一卷经书。
他的佛躯时而金光闪闪，又时而质朴平凡。
猴子抬头：「三太子修为日渐精进，竟能轻易识破本座术法。」
我将火尖枪指着他的眉心：「你不是猴子。」
「是，也不是。」猴子点头，又摇头。
混天绫在我臂间张牙舞爪，我再问：「你是谁？」
「我是佛，我是斗战胜佛。」猴子语气平静地将经书合上。
我再进一步，盯着他的眼睛：「这漫山遍野的猴儿呢？」
「不观生死与无常，但逐轮回向死亡。」猴子恬静而温和，眼里古井无波，似乎世间万物的生死，都与他无关。
他说：「万物更替，死而复生，向死而生，是天意，是轮回，也是因果。」
「你给小爷说人话！」
听到他这样的话，我显化神相，舞着火尖枪冲杀而去。
虽然我不知道真正的猴子去了哪里，但我敢肯定，他一定不是猴子。
真正的猴子能为一只猴儿的消亡踏碎地府，敢为十只猴儿的惨死大闹天宫。
他告诉我每个看似洒脱的生灵，都会有他想守护的东西。
而猴子想守护的，从来都是这花果山的万千生命。
三昧真火喷涌而出，火尖枪顺势紧跟其后。
我出手既是全力，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猴子似乎没能反应过来。
又似乎……是在坦然赴死。
我想收手，却已经来不及了。
轰隆！
我以破天之势，轻而易举就穿过猴子的身体。
他身下的虎皮王座应声炸裂。
瞬间地动山摇，整个水帘洞轰然坍塌。
我看着逐渐飘散的他：「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不躲？」
「终于解脱了。」他却浑然不在意自己的生死，甚至一脸轻松：「三娃子，谢你送我最后一程。」
我睁大了双眼，满脸不可置信。
他居然，是真的猴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声颤欲裂。
「俺老孙太自大了。」猴子说：「原来这三界六道之中，根本没有不败不灭，缺的只是滴水穿石的决心……」
猴子说完这句话后，就在我眼前逐渐消散。
像一抔飞灰，像一缕清风。
4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成为神仙最大的悲哀，不是拥有悠久绵长的生命。
而是那些曾经的记忆，从来不会因为久远而变得淡薄。
我想起了最初简单的猴子，和一心挑事的我。
……
我问：「喂，猴儿，你为什么要和天界干架呢？」
猴子说：「那玉帝老儿戏耍俺，说要给俺个大官，却骗俺给他养马！」
我煽风点火：「真过分，该揍！」
我一脸鄙视：「但你打得过？」
猴子嗤笑一声：「呵呵，俺拥有七十二般变化，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区区一个鸟玉帝，俺想揍就揍！」
我捧杀道：「牛逼，好胆，我上一次见你这么勇的，还是个三眼仔。」
猴子有些激动：「哦？他也大闹天宫了？」
我点头：「嗯，闹了？」
猴子一脸期待：「后来呢？」
我摊手：「他成了天界的司法天神。」
猴子鄙夷：「怂包，那是打不过就投降了？」
我想了想点头：「差不多……」
猴子一脸不屑：「那他不配与俺相提并论！」
我继续拱火：「是的，猴哥你天下第一吊，小弟对你的敬佩犹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
猴子翻了翻白眼：「少拍俺马屁，你这孩子瞅着不像好人！」
我一脸惊叹：「呃，猴哥牛逼啊！你还知道拍马屁？」
猴子抓了抓猴毛：「废话，别把猴子不当人，俺只是不喜欢玩那套虚的！」
我继续捧杀：「猴哥果然一身王霸之气，像你这么帅气的猴王，你可千万不能投降啊！」
猴子无奈：「呵，俺当然不可能投降，但是你能不能说王别说霸？」
我保证：「嘿嘿，好，那猴哥你放手去干，别怕，关键时候我会帮你！」
猴子沉默了一会儿，说：「俺不用你帮，如果可以的话，帮俺照看一下花果山的猴儿！」
「行，但你不能出卖我，毕竟我拖家带口的……」
「放心，俺大哥牛魔王给俺说，出来混最重要的就是义气！」
……
可惜我最后既没有帮到他，也没能帮他护住花果山的猴儿。
因为我是真不知道他那么牛逼啊。
我原本只是想挑拨他给天界多制造点乱子，然后让自己多看点乐子。
任我用三个脑袋同时想，我也想不到他居然真能以一己之力，将天宫闹得天翻地覆。
当他踏入凌霄宝殿的那一刻，其实我心中就已经开始后悔了。
我时常在想，如果我不挑拨他，如果我好好和他说明利害关系，如果我去求玉帝，如果我一开始不那么贪玩……
可是没如果啊。
猴子被我害死了。
虽然我好像对一切都一无所知。
但我却很清楚，他因我而死。
并且，就死在我的手里。
这一刻，我想我该为他做些什么。
如若不然的话，在未来漫长的生命里，我可能会在自责中生不如死。
我是神，这一刻，却六神无主。
我恍恍惚惚间来到了灌江口。
哮天犬叫了两声，杨戬从真君神殿中走了出来。
我看着杨戬，这个我在三界中的第一个兄弟：「二哥，猴子没了！」
杨戬点了点头：「我知道。」
他似乎一点都不意外。
「你怎么一点都不意外？」
杨戬将我接入殿中，三只眼一起盯着我：「我本以为他还能活三百年的……是你杀了他吧？猴头果然是最精的。」
「你怎么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我用力抓住杨戬的手。
从猴子被镇压，然后西行成佛到如今，已过了一千五百年。
我将一切看在眼里。
却好像一直被蒙在鼓里。
杨戬顿了顿，五指伸出，取出了三尖两刃刀。
那三尖两刃刀在他手中泛起金光，不多时就变成了一根棍子。
「如意金箍棒！」
我惊叹一声：「怎么会在你这里？」
杨戬紧闭双眼，脸上流露出了一丝痛苦：「那猴头答应西行之后，我曾去五指山见过他一次。
「他见到我去，似乎很是开心，不由分说地把金箍棒交给了我。
「我问他，他只说是做两手准备。」
我不解：「这是何意？」
杨戬说：「我曾经也不知这是何意，直到我用天眼观察了这根棍子三百年。」
杨戬盯着我，一字一句：「他从来没有逃离过五指山。」
我依旧不解：「那西行取经的他，不是他？」
「是他！」杨戬点头：「西行取经的是他，敕封成佛的也是他。」
我从未这样心急如焚过：「你他妈的……你，二哥，你能不能不要拐弯抹角了？」
可是即便我爆了粗口，杨戬还是不急不缓。
他说：「如果我说，那西行路上的妖魔鬼怪，也都是他呢？」
5
猴子一路西行，打杀的妖魔何止千万。
除了天佛两界下凡为祸的妖怪之外，他基本都是见一个杀一个。
可现在杨戬却跟我说，猴子打杀的妖魔，竟然都是他自己？
我浑身巨颤，难道这一切都只是一场针对猴子的杀局？
我突然想起了佛家说的「一叶一菩提，一花一世界。」
若真是这样的话，那镇压猴子五指山，难不成有千百个世界？
杨戬说猴子天生地养，虽不败不灭，但也并非是杀不死的。
五指山只是第一步。
先将猴子镇压，以时光岁月消磨他的斗志。
第二步攻以心计，答应放他出来，以此让他掉以轻心。
第三步用再金箍压制，软化他的意志，磨灭他的凶性。
第四步，则是让他——自己杀死自己。
五指山化身千百世界，以五百年光景镇压腐蚀，每个世界分别吸收猴子的一缕神魂。
那些神魂在须弥中暴怒不甘，戾气最后化作妖魔，遍布西行之路。
猴子一双眼睛能分辨世间虚妄，却唯独看不透自己。
金箍束缚他身体的同时，也在潜移默化地改变他的认知。
渐渐地，他的意识中只剩下兄弟情，师徒情，以及对自由的向往。
他一直倔强地认为，只要保护好师父，只要完成任务，就能获得自由。
他太渴望自由了。
所以妖魔一出，他举棒便杀。
他杀死了千万个妖魔，就杀死了千万个自己。
最后，他终于丢失了自己，也失去了猴性。
佛祖封他为佛，则是最后一步。
此时的猴子已无反抗的心，神魂缺失，只待他在安逸中坐化，重新变成一块顽石，或者一缕飞灰。
「难道他就一直没有发现吗？」我深吸一口气，瞬间明白了猴子最后的那句话。
他说：原来这三界六道之中，根本没有不败不灭，缺的只是滴水穿石的决心……
以数千年的谋划去布局杀一只猴子，如此决心，岂止水滴石穿。
我的心里忽然有一股郁气，不吐，不快。
「他可能一开始就知道。」杨戬说：「不然他也不会将一半的神魂附在这金箍棒上，做两手准备。」
杨戬问我：「你还记得『真假美猴王』吗？」
我点头，那真假猴王的事闹得三界沸沸扬扬，我当然知道。
「那是他反抗得最激烈的一次。」
杨戬说：「我猜想那时候，他已经开始忘了自己是谁了。
「所以金箍棒上的这一半神魂挣脱了出去，成了另一个『他』。
「那另一个『他』没有经历过他后来经历的事，只记得答应菩萨取经之前的事。
所以『他』挣脱出去之后，一心只想着取经，他想取完经，然后获得自由。」
我顿时心里顿时一沉：「那如来杀死的？」
杨戬苦笑：「谁真谁假根本不重要，因为杀哪一个都是杀死他。」
武器和一半神魂都给了杨戬，一路上又不断地打杀自己的其他神魂分身，难怪猴子会越来越弱。
最后一遇到稍微厉害一点的妖怪就得到处搬救兵。
我曾经以为他那是摆烂不想干了。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
原来他不是摆烂，而是已经……行将就木。
想起那在水帘洞中忽明忽暗的猴子，我的心里忽然泛起一阵悲痛。
那时候的他，可能已经油尽灯枯了吧？
难怪被我杀死后，他能表现得那样的洒脱。
千载岁月，不断感受自己的神魂消散却无能为力，一定很痛苦吧？
我接过杨戬手中的金箍棒，喃喃自语：「可他怎么会将金箍棒交给你，而不是我呢？」
「原因有二，」杨戬说：「一是你得知真相之后，定会再去闹得天翻地覆，他不想拖累你。
二是，你没有能力，将他的神魂炼进金箍棒中。」
我叹气，然后顿住。
我目光如炬地盯着杨戬：「二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戬有点得意：「我用天眼花了八百年的时间，将猴头的一缕神魂炼进了金箍棒中，所以，他并非神魂尽灭。
「猴头娲后补天的神石，后又吸取天地精华诞出灵识。他天生地养，不在三界六道之中，所以与一般生灵不同，他只要残存一缕神魂，就能在瞬息间恢复至巅峰。」
说着杨戬摸了摸额头上的第三只眼，无不得意：「将神魂炼进金箍棒中，这三界之中除了我，绝无第二个神能做到，这猴头真精，真他妈的精！」
「二哥牛逼，二哥真他妈的牛逼！」我一脸期待：「那我要怎么复活猴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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