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r/>父亲给我讲过他在部队服役时候的一件事情。
父亲所在部队是中央警卫师,下辖四个团,其中第一团就是天下闻名的中央警卫团,部队番号为8341。
第一团主要是为中央领导做警卫工作的,我认识一个伯伯就曾经给贺龙做过警卫。
听父亲说,宋庆龄任国家副主席的时候,到中央警卫团挑警卫员,警卫团把一个连的战士拉出来排好队让她挑,结果没有她满意的,周总理知道这件事以后,委婉地批评了宋庆龄。
其他三个团呢,也各有使命,分别警卫其他重要场所,比如天安门啊,中南海啊,重要科研院所啊什么的。
我父亲他们连队曾经在九所门口执勤。
那会儿保密工作做得好,组织上不说,战士们不问,只负责站岗放哨。
但他们隐隐约约知道,九所里面不简单,因为每天那么多人上班,只见大卡车往里面拉东西,没见过从里面往外面拉东西的,给人一种很神秘的感觉。
那会儿正值三年经济困难,部队上的伙食很差,吃不饱饭,还要严格训练、执勤,战士们的体力吃不消,时任国防部长的林彪为给战士增加营养,规定战士每天可吃六颗炒黄豆——林彪的胃不好,自己也爱吃炒黄豆。
听父亲说,他们刚入伍的时候,部队的伙食相当不错,连队有养猪场,顿顿有肉,二指宽的肥肉片子大碗上,还有牛奶喝。
后来不行了,越来越差,战士们吃不饱,饿得抬不起头,所以有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伙食好的时候,训练尖子和班、排长都是大高个儿,吃不饱以后,训练尖子和班、排长都换成了个子矮的。我认为这是个普遍现象,但并不绝对。
父亲在九所执勤,两人一班,白天配长枪,晚上带短枪,进九所上班要看证件对照片,节假日加班的人数会提前告知岗哨,进去多少人,必须出来多少人。
那年,具体哪年忘了,国庆节假期,父亲的执勤时间刚好是下午下班的时间段,父亲跟另一个执勤的战士发现有一个人到下班的点没有出来,也就是说,进去的人数比出来的人数多一个,有一个人没有按规定准时下班儿,晚几分钟问题不大,但那个人始终没有出来,这个问题就很严重了。
按规定,父亲将这一情况如实上报,一级级报上去,竟然惊动了公安部,因为直到晚上十点那个人仍然没有出来。
部队和公安部来了很多人,在九所四周布置了暗哨、明哨,分别走访白天各单位加班的人,仔细询问我父亲和跟他一起执勤的战士是不是执勤的时候打盹儿了,以至于把人数弄错了,父亲说他当时都恼了,跟那些人都吵起来了。
父亲说,他们执勤的时候很认真,那一阵子尤其不敢马虎,因为部队里私下流传在中南海执勤的战士发现每天固定的时间有人影从中南海飞出来,速度很快,就是一个人影嗖地一下就不见了,此事也惊动了公安部,公安部派人调查,竟然在中南海的门楼上面发现几张旧报纸和睡在上面的痕迹,通过那几张报纸的线索,公安部一直追查到南京,线索到南京就断了——此事不知真假,但传得很邪乎,大家都相信,台湾特务不甘心自己的失败,伺机搞破坏。
接下来是连夜搜查九所,要赶在天亮前把问题弄清楚,排除所有风险,否则会影响第二天正常上班。
搜查工作很细致,每一个车间,每一个办公室,连老鼠洞都不放过。
最后在一个废弃的小型仓库里,发现了异样。
这个小仓库里空空荡荡,落满灰尘,仓库中间有一道一人多高的矮墙把仓库分成两部分,那道矮墙上面赫然有一个人的右手的手掌印,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比如脚印啊,另一只手掌印啊,什么都没有,那只手掌印像是凭空生出来的。
由于单凭那只手掌印的痕迹很难判断它是什么时候形成的,除此之外,没有发现其他危险,公安部来人判断九所是安全的,第二天可以正常上班 。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留下一个无头无尾的故事,耐人寻味,又无味可寻。
<hr/>父亲在部队里是机枪手和冲锋枪手,每次打靶都是连里第二名,第一名是他们连长。
后来,部队选拔神枪手,父亲入选后又被淘汰了。
父亲说,他的命运由此发生了转变。
如果他不被淘汰,就会到北京西山的军用现代化靶场参加神枪手集训。
那个靶场是模拟实战的,参训人员全副武装,子弹能背多少就背多少,草丛里、山石后随时可能有自动控制的靶子升起来,照着打就是,不用刻意瞄准,他们训练的就是下意识开枪——不用思考,感觉到危险就开枪。
父亲被淘汰的理由是近视,一只眼睛的视力只有0.9。
他入伍的时候视力非常好,造成他近视的原因是他总爱“接”电灯泡儿。
那会儿的电灯泡都是钨丝的,容易断开,一旦断开,灯泡儿就不亮了,但如果抓起灯泡,轻轻摇晃,里面的钨丝颤颤巍巍地搭在一起,灯泡儿就被“焊”好了。
这个活儿要带电作业,“焊”一次电灯泡儿,眼睛就要被强光闪一次,久而久之,眼睛就被闪坏了,他的神枪手之路也就此终结了。
<hr/>父亲所在连队的连长是个传奇人物:参加过长征,立战功无数,开国大典阅兵,他是排头阵的。
他老人家一身“毛病”,官职升升降降,最后才混了个连长,他的部下都有将军了。
这个连长呢,根本不在乎职务高低,只喜欢跟普通士兵混在一起,一点儿官架子没有。
每次打靶,父亲都不服连长,闹着再重比一回,实际上想多打几枪。
连长每次都上当,父亲自然还是输,输了还要闹,硬说是连长的枪好,要交换枪支再比。
连长说,军人要爱自己的枪,熟悉自己的枪,咱们师长的枪是战场上缴获的,师长把那把枪的准星给敲掉了,照样百发百中,这把枪万一落到敌人手里,敌人是没办法用的——你的枪只有你能用,你要能用所有人的枪。
连长平时“吊儿郎当”,背驼,腿也有点儿罗圈儿,走路一步三晃。
一到训练场上,忽然就变了个人,背不驼了,腿也直了,神情严肃得吓人,一说解散,立马就变成嘻嘻哈哈的样子。
依现在的说法,父亲的连长是个李云龙似的人物儿,但混得还不如李云龙。
他犯得最严重的错误是在淮海战役的战场上杀俘虏——说破天,这都是个严重错误。
但考虑到战场形势,尤其淮海战场,双方几十万人厮杀,国军整建制的投降,押解俘虏这个活儿风险极大,弄不好,丢性命事小,影响战局就是天大的事情了。
因为杀俘虏,连处分带降级,在炊事班呆了一阵子,后来立功就升职,犯错就降级,一直到我父亲当兵,他还是个连长。
在连长这个职务上,他还犯过一个错误。
一次,连长带着通讯员外出执行任务,任务执行完回部队,路上碰见一个小河沟儿,连长一步就跨过去了。
通讯员知道连长的秉性,在后面指着一个回水处的漩涡喊,连长,快看,河里有个王八。
如果是别人,这是什么事儿啊?但这位连长爱玩儿,一听说河里有王八,跑回来掏枪对着那个漩涡就开了两枪。
通讯员见连长真开枪了,知道惹祸了,给连长说,给你开玩笑呢。
连长说,知道你开玩笑呢,我就是特么的想开枪,想听枪声,当兵不打仗真没意思。
回部队,因为少了两发子弹,上级追问子弹哪儿去了?连长说,打王八了。
这件事报到师里,师长亲自过问,把连长叫过去,臭骂了一顿,也只有师长有资格骂他。
骂完给个处分,完事儿。那还要怎样?已经没有再降级的空间了。
<hr/>跟父亲一起从河南内黄县到警卫师当兵的战友里,有一个高中毕业生,其余的都是初中或小学文化程度。
父亲是小学三年级水平,四年级只上了一个月左右就辍学了。
他讲起从学校离开那天,总是很伤感。
他说,第七册书刚学了几课内容,家里就不让上了,理由是读书没什么用,能认识男女两个字,不进错厕所就够了。
离开学校那天,同学们正在学唱歌,唱的是《康定情歌》。
别人都在唱歌,他默默地用麻绳捆扎自己的书本,眼泪一颗颗地往书上滴。
老师看了也流泪,她做了家长的工作,没用。
父亲说,关于这件事,他会永远埋怨自己的父母,说恨也可以。
在农业社混了几年,后来到外面挖河道,抗洪,大炼钢铁,见了些世面,想出去当兵。
第一年是偷偷报名的,奶奶知道后,坚决阻止,理由是那年招的是西藏兵,那地方是坚决不能去的,说了好多违反政策和常理的话。
那一年,父亲听了奶奶的话,但他跟奶奶说,第二年不管到哪儿去,他都要走。
奶奶答应了。
第二年,父亲如愿入伍,到了北京。
部队很重视士兵的文化学习,利用业余时间给战士补习文化,最后好歹混了个相当于初中文化程度。
父亲说,但凡文化程度高点儿,就能进教导营,进了教导营,就能提干,就能在部队待更久点儿。他在部队服役六年。
那个高中生老乡在部队可谓平步青云。
第一批进教导营,然后一步步往上提,文革开始后,调到最高检,又被借调到一个专案组。
那个专案组是专门整老干部的黑材料的。他进去后每天都心惊肉跳的。
比如,上级让他外调,搞贺龙元帅的材料,走前说得很清楚,要弄出问题来。
但他到了贺老总家乡走访乡亲,没有一个人说贺老总坏话的。
他把走访材料拿回来,上级自然不满意,让再去搞。
再去还是一样。
想让上级满意,只有一个办法:按上级的意思篡改走访记录——他哪敢啊,那是个老元帅,军中威望极高 ,弄不好要吃不了兜着走。
最后没办法,装病,请求调离。
他的确吃不下、睡不好,思虑过多而日渐消瘦。
估计上级也看他不堪重用,想把他当个屁放了。
可是放哪儿呢?
那个老乡说,回河南老家。
上级说,回河南就得到公安厅。
老乡不干,说回我们县吧。
上级说,那就当县公安局局长——有点儿太委屈你了。
老乡说,不委屈——公安局局长我也干不了,回老家,当农民种地。
上级见他心意已决,只好按他意思办。
这位混到最高检的最出息的老乡就此回农村当了普通农民。
<hr/>
过去每年国庆节,天安门广场都要放烟花。
现在放烟花,都是电脑控制,编好程序,万事大吉。
过去哪有这条件啊,全是人工放的。
工程师设计好效果,按照效果,再把任务分解成一个个指令,每门礼花炮手听从自己的指令员的口头指令,把炮放出去。
这个过程挺繁琐的,一发礼花弹发错,后面步步错,一般看热闹的看不出问题,但是内行一望而知,国庆节放礼花,是个政治任务,不容任何失误。
这个任务自然由警卫师完成。
父亲承担过国庆节放礼花的任务。
大家接到任务很紧张,训练很认真,其实关键只有一点:每一个炮手只听从自己的专属指令员的命令开炮。
炮手们排好队,一个炮手旁边站一个指令员,指令员按照上一级指令,命令自己的炮手开炮。
这个过程需要排除干扰,因为真正的现场人员较杂,指令声此起彼伏,稍不留神,就会出错。
有个战士紧张的要命,训练的时候,总是出错,指令员告诉他现在谁的命令都不能听,只能听我的命令,明白吗?那个战士说,明白。
话音刚落,旁边的指令员说放,那个战士“砰”地一声就把炮放出去了。
连长过来,给那个战士讲道理,说你啊记住了,只听你的指令员的命令,师长的命令都不能听,明白吗?战士说,明白。
连长挺满意,接着说,师长的命令都不能听,我的命令听不听?战士说,不听,只听我的指令员的命令。
连长说,这就对了嘛,天王老子来了都不理他,只听你的指令员的命令,听清楚了?
那个战士信心满满,拍胸脯保证,听清楚了。
好,连长说,放。
那个战士“砰”地一声就把炮放出去了。
最终,那个战士没能参加国庆节放礼炮的任务,为此哭了好几天。
<hr/>庐山会议后,彭德怀的国防部长被撤,林彪是新一任国防部长。
父亲的退役证上第一页就是林彪的照片,后来被撕掉了。
林彪的身体不太好,有一阵子住进了北京301医院,不知道什么病,需要输血。
警卫师发起了“为林彪同志献血”的运动,范围有多大不知道,反正警卫师是参加了这个运动。
父亲跟战友一起到301医院献血,他们排着队把胳膊伸进一个小窗口里,抽多少血自己看不见,估计不会少,因为每个抽完血的战士从凳子上坐起来的时候,都是头晕眼花,身体发虚冒汗。
献完血,部队给战士们发两颗水果糖——这个我记不清楚了,反正是发了些营养品,补充身体,那会儿伙食很差劲,战士们普遍营养不良,一下子抽了那么多血,是需要营养一下 。
<hr/>父亲在中央警卫师服役六年,退出现役后转业到西安东郊韩森寨地区一家大型军工厂。
说起东郊韩森寨,熟悉中国军工的朋友应该知道这是陕西乃至全国的军工重镇。
一五计划中,苏联援建中国的大型工业项目有156个,156个项目中花落陕西的有9个,9个项目中有6个布局在西安东郊韩森寨周边,是闻名全国的军工区。
听父亲说,这些军工厂过去全是保密单位,对外通信联络用的是保密信箱,父亲所在的单位是西安市11号信箱,单位的代号是248——当然现在已经不保密了。
跟父亲一批转业到248厂的中央警卫师战士共800人,据说是为了支援文革中的林彪革命委员会,简称林委,另一派是林彪革命指挥部,简称林指,我如果记错了的话,那就反过来,反正就是这两派。
父亲刚到248厂的时候,还在文攻阶段,武斗还没有开始。
不久武斗就开始了,好家伙,东郊这几家可是军工厂啊,据说,有的厂子把炮都搬出来了,那个乱劲儿,就别提了,现在有些人竟然开始怀念文革,真应该那他去体验一下动乱下的恐怖。
父亲说,他亲眼见过一帮人把一个不同派别的人从单身楼四楼倒拎着两条腿拖到外面车上拉走,任由那个人的脑袋咯噔、咯噔地顺着楼梯台阶摔下来。
父亲参加了厂里的工宣队,演的是革命舞剧《红色娘子军》。
工宣队到外面演出的时候经常遇见武斗,所以为了防身,他们利用厂里的设备自制了一些特殊舞台道具,比如手枪,平时就是能打出响声的道具,碰见武斗,把枪上的按钮旋转一下,就变成真枪了。
那时候造枪、造子弹成风,枪弹造好后,晚上拿到职工食堂——职工食堂晚上是舞厅,墙上有壁灯,这帮人就用枪瞄着壁灯开火试枪。
厂里工宣队经常应邀到外县演出,他们就用卡车拉设备,那个卡车就是那个时代很常见的宣传车,车上有很高的宣传牌、道具和高音喇叭,过限高的隧道和天桥就很麻烦,要把车上的东西拆下来再装上,后来有人把车厢底部设计成机械的可升降的,省了不停拆装的麻烦——中央文革小组专门派人过来了解情况并准备推广。
工宣队到外县演出宣传,伙食很好,肥肉片子用大盆上,父亲说,除了吃肉是美好回忆,文革整体上不堪回首,整个国家乱得不成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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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那帮战友经常聚餐、喝酒,聊部队的事情。
我发现当过兵的人最难忘的是当兵的日子。
听他们聊起过对印自卫反击战,所有的战士都写血书,要求上前线,最后没轮上他们部队。
他们还聊起过拍电影的事情,我记得有两部,一部是《北大荒人》,一部是《停战以后》。
《北大荒人》讲的是退伍老兵开发北大荒的故事,崔巍导演,相当多的戏是反季节拍摄:大夏天穿皮袄,大冬天穿背心,演员们非常辛苦。
《停战以后》讲的是抗战胜利后,内战全面爆发前的故事,里面那个傻乎乎的国民党县长是赵子岳扮演的,我小时候看过。
拍摄《停战以后》,战士们既扮演美国大兵,也扮演八路军。
扮演美国大兵除了穿美军军装扛美式武器,还要在鼻子上装一截子橡胶假鼻子,鼻子大到总在眼前晃。
电影拍完后,大家都觉得自己的鼻子比原来大了许多。
扮演八路军的时候,导演要拍一段战士们从战场上下来的戏。
这段戏总拍不好——战士们走得太整齐了。
导演说,这不符合实际情况。让大家走乱一点儿,可是走整齐好办,走乱一点儿简直做不到。
导演要大家一遍一遍走,走了大半天,最后实在是疲惫不堪了,导演说好,现在可以开拍了。
战士们精神头儿全没了,队形乱七八糟,导演满意了,这才是打完仗的样子。
后来,我认识一个上过朝鲜战场的军人,他说,从朝鲜回国,战士们瘸着腿缠着绷带累的睁不开眼。
街上的老百姓以为部队打败仗了,在街上指指点点的,他们不知道,从战场回来就是那个样子,打胜仗也是那个样子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