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腿走丢了。
最近几周，我的右腿都会趁我睡着的时候偷偷蹦出去。
清晨回来时一腿泥泞，把床弄得脏得不成样子。
有天晚上我爬起来撒尿，结果一下床便摔了个狗啃泥。
等右腿一瘸一拐地蹦哒回来时，我已经气呼呼地等了三个多小时。
它一身疲态，趿拉着脚步，仿佛蹬了一晚上三轮车。
更可恶的是，它把我的鞋弄丢了一只，只套着只脏兮兮的袜子。
在我的训斥下，它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它躬着膝盖，等着我把髋关节压上去，再带我走去卫生间。
走过镜子时，我余光瞥到它后侧的那个蝙蝠文身，好像动了一下。
诡异的场景把我吓得一个激灵。
右腿似乎感觉到了我的不安，它停住了脚步。
<hr/>很久以前，有个叫斯芬克斯的狮身人面兽，盘踞在山里。
他逮住每一个经过的人，让他们猜一个谜语：
有一种动物，早晨三条腿，
中午两条腿，晚上一条腿。
没人能猜出来，结果都被它吃了。
直到遇到俄狄浦斯，他猜出了谜底：人。
每个人出生时都只有一条腿，在满三岁时，可以选一条伴生腿。
这条伴生腿会和婴儿一起长大，度过童年、青年、中年和老年。
等人类垂垂老矣，再脱落下来，自行离去。
或老死于山中，或葬身于狼腹。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曾有过一条漂亮而光滑的右腿。
它和我一起奔跑，一起踢球，一起把脚面埋进沙滩，一起蹬水游泳。
可惜在我十五岁那年，那条右腿夭折了。
我舍不得失去它，让它一直卡在髋窝里，希望它能活回来。
可是它像橡皮一样耷拉着，日渐萎缩，皮肤干涸发黑。
等它终于脱落后，我给它举行了葬礼。
在葬礼上，我哭得撕心裂肺，因为往往只有老年人才会失去伴生腿。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剩一条腿，我本能地拒绝那些收容站找回来的15龄腿，或者腿龄更长的腿。
那些都是被人挑剩后，被当作废物养在伴生腿收容站，养了十几年的瘸腿。
那些腿有时还会被不良商贩收去，成为那些口味怪癖爱猎奇的权贵们口中的美食。
据说伴生腿的肉质非常接近人类，而法律并不保护那些脱离了人类的腿。
留在收容站里的腿，大多营养不良，有些则是超肥，大部分腿都疾病缠身。
没有宿主，即便能获得额外供养，大多数腿也活不到二十年。
住在桥洞里的拾荒老头十年前被车撞断了腿，是自有的那条右腿。
他一狠心把腿从根部剜去，嫁接了一条收容站里偷跑出来的伴生腿。
那条腿也是左腿，于是那几年我经常见到这个用两条伴生左腿走路的老头，衣衫褴褛地在街上拾荒。
老头后来还是死了，死于那条伴生腿带来的全身溃烂。
18岁那年，父母离开了我，他们留下的家产被觊觎已久的叔叔婶婶侵吞了。
只有一条腿的我也被赶出了家门。
我寸步难行，躲在桥洞底下，每天从垃圾堆里翻找别人扔掉的腐败食物充饥。
天越来越冷，垃圾堆里的可食用食物也越来越少，我又冷又饿，在无奈和恐惧中等待着死亡。
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我听到了一阵奇怪的脚步声，不由用拾荒老头留下的毯子蒙住了头。
但我忍不住好奇心的驱使，睁开眼睛偷偷从破洞里往外看。
只见一条右腿狼狈地跑进了桥洞，它光着脚，浑身是伤，显然已经跳不动了。
它察觉到了我的存在，仿佛犹豫了一会儿，一头钻进了我那条破破烂烂的毯子里。
我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几名穿着黑色斗篷的人追进了桥洞。
他们的脸藏在深深的阴影里，根本看不清面容。
发现猎物在这里失去了踪迹之后，领头的一摆手，另外四人都附身在地上检查了起来。
桥洞下的另一个流浪汉老姜按捺不住跳起来往外跑，五人也并不追赶，我也暗自犹豫要不要跟着跑。
只见其中一人手轻轻一抬，寒光一闪，飞了出去，又飞回到手中。
老姜扑倒在地，抽搐着失去了气息。
他的伴生腿费力地从他裤腿里钻了出来，一瘸一拐地也想逃走。
刚才的杀手猛地蹿了出去，很快就赶上了那条瘦弱的腿。
发现不是目标后，他恼羞成怒，用一把刀将瘦腿砍成了三段。
这时，另一个嗅觉特别灵敏像狗鼻子的穿斗篷者，循着味儿停在了我的毯子旁。
<hr/>“揭开。”一个嘶哑的声音低声道，是领头的人。
我感到了透彻心扉的冷，那是一种不带任何人类情感的声音。
“让你揭开毯子！”趴在我身边的狗鼻子大声道。
我吓得浑身瑟瑟发抖，同时发觉那条右腿也抖动得厉害。
如果被他们发现那条右腿在我被窝里，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年头，弄死一个流浪汉和弄死一条伴生腿，根本没什么区别，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但我很快又变得坦然，如果这里就是我生命的终点，也不过如此。
“你们是什么人？”我鼓起勇气说，临死前，我想知道死于何人之手。
“活得不耐烦了！”他喊道，亮出了手里的刀。
那是一柄镰刀，长得像一只巨大的问号。
“这个留着，可能有用。”那个嘶哑的声音说。
狗鼻子用镰刀勾住我的毯子，用力一扯。
我紧紧地拽着毯子，撕拉一声，毯子几乎被撕成了两半，一条右腿滚了出来。
另外几人倏地聚拢过来，狗鼻子高举着镰刀就要劈落。
等看清了那条腿，又自觉地收了刀。
那是一条破旧的塑料模特的腿，是拾荒老头当年搜罗来留在这儿的，还带着他身上的臭味。
狗鼻子又用镰刀拨开盖住我左腿的毯子，刀背在我大腿用力上一敲，我痛得发出一声闷哼。
“头儿，是他自己的腿。”狗鼻子道。
“走！”领头的见搜索无果，冷冷地说。
五人旋即消失在夜幕之中。
等到四下里没有动静之后，那条受伤的右腿从我身下石桥的裂隙中爬了出来。
它朝着我屈了屈膝盖，似乎在感激我，又扭头向来时的方向跳去。
只跳了两下，又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奄奄一息。
伴生腿如果失去给养，一般支撑不了几个小时。
看到它的样子，我不由联想起自己的身世，胸腹间腾地升起一股冲动，把它抱了回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救他，可能只是单纯厌恶追逐它的那些穿斗篷的人。
被杀的那个流浪大叔老姜虽然经常霸凌我，抢走我御寒的衣物，但也在一个潮湿阴冷的晚上，分给过我半只烂苹果。
在我临死之前，用自己的血肉替一条伤腿续续命，哪怕只有几个小时，也算为这个世界做了件好事吧。
这是一条健美的，强劲的公腿，身上布满了新伤旧痕。
长长的疤痕横七竖八，如虬节一样爬满了小麦色的皮肤。
大腿后侧纹了半只丑陋的、黑色的蝙蝠。
我皱了皱眉，用废报纸把大腿根的血污擦掉。
再解开裤腿，露出三年未用过的髋窝，把它装了上去。
成年后和伴生腿的结合非常艰难，因为关节、尺寸、血型都不匹配，排异反应往往非常严重。
一股剧烈的麻痒传了上来，那是毛细血管和神经的外部连接口在建立联系。
很快，麻痒变成了刺痛，又变成了剧烈的疼痛。
那条右腿如同一个嗜血的野兽一般，正在吸取我干涸身体所剩无几的养分。
我大叫一声，彻底失去了知觉。
<hr/>等到我醒来，惊觉自己竟然离开了桥洞，躺在了一个巨大的仓库里，身边树着高大的铁架。
一阵食物的浓香传来，我仔细打量了周围，发现似曾相识。
这是一个大型仓储式会员超市，我小时候和父母来过这里。
烘焙区里摆着昨晚考出来的蛋糕，熟食区还有没卖完的烤鸡和寿司。
我头痛欲裂，但全然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进来的。
虽然身边摆满了食物，但从小父母就教导我不能偷窃，因此我虽然饿了好几天，还是忍者没动手。
这时那条右腿躁动起来，完全不受我控制地临空踢了几脚，一盒奶油蛋糕和一大盒慕斯掉落在我面前。
这，是在逼我渴饮盗泉之水吗？
见我毫无反应，它又猛地一踩，把蛋糕的外包装都踩开了，这样超市无法售卖，只能抛弃处理。
我丝毫不领会右腿的“好意”，执拗地不肯进食。
忽然，那条右腿带着我高高地跃起，在空中倒转过来，勾在铁架上。
我的身体倒悬着，脸正好落在了蛋糕里。
哼，我就是饿死，就是死外面，从这里掉下去摔死，也不会吃一点不属于我的东西。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