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7月19日，刀郎极具野心的《山歌寥哉》横空出世，零宣传零推广，短时间在网上达成现象级传播。
这是一张前卫而完整的概念性专辑，以各地山歌采风调子，融合西方现代音乐元素，不写私情小我，唱人类的冲突和纠葛，历史的虚构与现实。在我的印象中，华语乐坛没有过类似主题的专辑。歌词是这张专辑一大特色，犀利而深邃，以悲天悯人的视角，展现了人类社会发展中的无穷丑恶和悲惨宿命，是一幅宏大的警世预言画卷。
刀郎作为顶级六边形战士，《山歌寥哉》从头到尾词曲配乐基本自己操刀。比如制作过程中，觉得哪段歌词不合适，哪儿调子需要重写，拍子想怎么转换，思路要如何调整，自己都可以处理，所以能最大化贯彻理念，保证这张概念专辑很高的完成度。网上很多专辑解读，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在于，很多人解析只是天马行空跟着感觉走。而我们在听这一张专辑的时候，在思维发散之前，其实应尽量贴近专辑主题去思考，才有可能抓住刀郎真正想要表达的思想内涵。
《山歌寥哉》主题可以归纳为两句话：佛说众生颠倒，刀郎悲天悯人。面对颠倒的世界，刀郎“犹记世人多悲苦”，以大悲悯之心观照世间痛苦。这张专辑也许不是给人温暖的，更像解剖刀，暴露人间赤裸的真相。但正如刀郎在专辑前言里说，《聊斋》绝不是幻灭的悲歌，许多篇章都充满理想的光辉。《山歌寥哉》也不纯是冰冷的悲剧，而是激荡着柔情和梦想。
<hr/>今天我们谈专辑中的第三首歌《花妖》。
《花妖》是时调+慢摇的结合，讲述的是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
这个“时调”据有人研究是江苏时调《无锡景》，和大家熟知的《探清水河》差不多的曲调。所谓“时调”就是时兴的小调，一个地方的小调可能在各地都有传播，在各地又发展出自己的时调来，所以这首歌有很多地方时调的影子。
为什么这张概念专辑要写一首所谓“情歌“。其实，从《序曲》的婴儿一声啼哭，专辑降临。人来到世界上，情爱是绕不过去的一环。但这个情爱也和本专辑其他歌所表现的一样，颠倒、疯狂、凄美、悲伤。何谓颠倒，生且不能在一起，哪怕阎王爷安好心，拨动罗盘经，有情人重新投胎，结果也是神一脚鬼一脚，一会投到汉，一会投到唐。多么荒唐，就像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
<hr/>《花妖》取材于《聊斋志异》，大概相关的《葛巾》《黄英》《香玉》《荷花三娘子》几篇，涉及到的花有牡丹、菊花、荷花等。花妖、狐妖都是妖，但花妖最独特的意像是重生，来自很多植物可以枯萎后又重新生长的现象。在《红楼梦》中，死了半边的海棠忽然开花，贾赦说是花妖作怪要砍了，贾母说是喜兆。所以这个重生是福是祸全赖观者的主意。花可以重生的意像，在《花妖》歌曲中进一步演化成反复投胎。反复投胎同一地方而不同朝代，是刀郎对传统概念的独特活用。在我的印象中，古书上找不到这种故事，这个意象非常原创而独特。
《花妖》歌曲并没有直接运用这几篇小说情节。轮回投胎的凄美故事，还和另一篇《连城》有关。我们不妨稍微理一下这几篇故事，看看有哪些内容和意象被化用在新歌中。
《葛巾》写曹州牡丹花妖葛巾有感于书生常大用癖好牡丹，暗生情愫并结为夫妻，一起回到洛阳过日子。后常大用心生猜疑，葛巾便很决绝的离开，掷还儿子，飘然而去，留下两株牡丹。整个故事不复杂，但过程比较曲折，细节丰富。但明伦的《聊斋志异新评》说：“此篇纯用迷离闪烁、夭矫变幻之笔，不惟笔笔转，直句句转，且字字转矣。”葛巾本意是葛布头巾。葛是古人的夏装面料，《诗经》时代人们就在采葛制衣，“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牡丹花妖的名字叫葛巾，这种紫牡丹名字就是“葛巾紫”。在这些故事里，这些书生啊，面对花妖，暴露都是赤裸裸的情欲，就是《未来的底片》中所说的“所有的需要都只是身体的需要”。
《黄英》写马子才爱菊，在去金陵采购菊花归途中，遇到陶生及其姐姐黄英，邀约回家，安置在南院。后来马生发现黄英姐弟是菊花妖，“益爱敬之”。黄英姐弟善于种菊卖菊，渐渐致富，马生则安贫，对经商很鄙夷。后来马生妻子去世，便娶了黄英。虽然对商业和贫富观念不同，但大家能和谐相处。最后马生和黄英美满一生，女儿嫁给世家。这个结局和《葛巾》完全不同。人鬼由于信任最后终老，商人女儿能嫁给世家大族，这都是对当时社会观念的突破。蒲松龄也在传达一种社会更加包容的希望。我个人非常喜欢《黄英》这篇文章，它突破了大部分篇章拘泥的书生和妖精就是想啪啪啪，谈到更广阔的问题。当人类走过黑暗闭锁的欧洲中世纪，或封建禁锢年代，来到和谐宽容的新时代，不再有那么多陈旧观念束缚，这样的世界无疑更加美好。
《香玉》来自崂山宫观中白牡丹显异，生而复死的民间传说，明朝首辅高弘图就曾有过文字记载。胶州黄生与崂山下清宫牡丹花神香玉至情相恋，但香玉那株白牡丹花被不知情人挖走后枯萎。后来香玉以鬼之身份见黄生，求黄生浇灌牡丹，一年后可报君恩。果然一年后香玉复生，与黄生和好如初。黄生死后也变成白牡丹花下的一株赤花继续相伴，但是三年不开花。于是小道士把赤花铲去，结果白牡丹花也枯萎而死。对照《葛巾》，都是写人和牡丹花相恋，但常大用没有“情之专一”，造成分手悲剧。而黄生和香玉做到“情之至者，鬼神可通。花以鬼从，而人以魂寄。”两人经历轮回，生生死死相伴。这个故事有《花妖》的影子。
至于《荷花三娘子》，故事一开始就特别搞笑变态。士人宗湘若，撞到有人在田里野合，人家男的不好意思跑了，他凑过去看这女的“雅甚娟好”，想睡，又觉得这事忒邪恶了。就去问女方，野合爽不爽？一边问一边掀衣摸手吃豆腐。女子倒爽快，侬要睡就睡，干摸是啥意思涅。宗同学问女方名姓，女方说你搞一夜情问这么多废话。宗同学就拽上了，“野田草露中，乃山村牧猪奴所为，我不习惯，”姑娘你这么漂亮，啪啪啪也该挑地方，要不回我家睡吧。这段话把一个油腻男写得栩栩如生，真要笑死人了。这个故事我想和《花妖》的意象八竿子也打不着。
《连城》和《花妖》在故事上更为接近。湖南晋宁人乔生，有才华，重情义，一直困顿不得志。好友顾生死了，他一直帮忙照顾其家人。当地史孝廉家有个女儿史连城，和乔生互为知己。但后来史家把连城嫁给了盐商之子王化成。连城重病，有西域头陀说得男人割肉可治。王家不愿意割肉，史孝廉对外宣称，谁愿意割就把女儿嫁给他。乔生“自出白刃，刲膺授僧，血濡袍袴（这一段可能就是歌中的“褐衣红”来源）。”但王家坚决不退婚，史孝廉无可奈何。连城就托人给乔生说，我三年内必离开人世，你才华横溢，不必等我这个将死之人。乔生后来与连城路上遇到，连城回眸一笑，乔生感慨：连城真是我的知音啊。连城果然没几个月就死了，乔生在连城灵前大哭而亡。乔生死后，在阴间走啊走就遇到老朋友顾生。顾生在地府掌管文书，帮乔生找到了连城，并帮助两人重回阳间。乔生连城在回去过程中一边走一边琢磨，怕还阳后还是不能在一起。于是两人直接生米煮成熟饭（完全有违封建礼教的行为）。而后乔生先复活，对史孝廉说我能让你女儿复活。史孝廉把连城尸体送过来，果然苏醒了。连城说我和乔生有肌肤之亲了，你要再把我送回王家，我就只有再死一次。王家贿赂官府再次把连城抢过来，连城干脆绝食，王家只得放手。历经诸多磨难，乔生和连城终于在一起。乔生和连城这生生死死三世情，但明伦评：“生以肉报，女以魂报，一报于生前，一报于死后；一报于将死之际，一报于将生之前。是真可以同生，可以同死；可以生而复死，可以死而不生。只此一情，充塞天地，感深知己。”这一段评论也是对《花妖》绝好的阐释。但《花妖》是悲剧，没有给我们美好的结局。
<hr/>《花妖》歌词优美，非常有画面感，表达的意象比较清晰。
我是那年轮上流浪的眼泪
你依旧能闻到风中的胭脂味
我若是将诺言刻在那江畔上
一江水冷月光满城的汪洋
我在时间的树下等了你很久
尘凡儿缠我谤我笑我白了头
你看那天边追逐落日的纸鸢
像一盏回首道别夤夜的风灯
我的心似流沙放逐在车辙旁
他日你若再返必颠沛在世上
若遇那秋夜雨倦鸟也淋淋
那却是花墙下弥留的枯黄
（每段的第一句都是第一人称，可能很少有人注意到，每段第一句话就是写时间，”我是那年轮上流浪的眼泪“，”我在时间的树下等了你很久“，”我的心似流沙放逐在车辙旁，他日若再返必颠沛在世上“。至于到了副歌，大家都知道就是妥妥的时间错乱。刀郎已经向听众充分提示了，每段话的爱恋都是紧贴时间来叙事。众生颠倒有很多情况，这首歌特写时间颠倒，所以《花妖》也是专辑的一个剪影。
这几段歌词，没有太多需要解析的地方，完全可以独立成诗。表达的是一些优美的意象，一看就明白，让人迅速被文字营造氛围所包围，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hr/>君住在钱塘东 妾在临安北
君去时褐衣红 小奴家腰上黄
寻差了罗盘经 错投在泉亭
（寻差就是忽然搞错了，”寻“不是”找寻“的意思。罗盘经也是刀郎独创概念，没有这个东西。罗盘是指南，风水里面定方位用的。变成罗盘经，是想提示不是地理方位，是定时间的方位。整张专辑刀郎活用概念非常之多，绝对的语言大师。）
奴辗转到杭城 君又生余杭
上述地名均是杭州（或杭州地区一部分）的古地名。在历史上的演变，比网上普遍说的要复杂些，不过不影响理解歌曲要表达的内容，就是投胎轮回却错过时间，不能相见的痛苦。
在秦之前这块地方一直叫“余杭”。传说是大禹在此造舟渡河，所以叫“禹航”，无从考证，姑妄听之。吴越争霸时候，这地方一会属吴、一会属越。后来被楚国占领下来。前222年秦灭楚后，置钱唐、余杭两县，属会稽郡。
钱唐这名一直喊到西汉。汉平帝元始四年(公元4年)，王莽改钱唐县为泉亭县。东汉建武元年(公元25年)复名钱唐，属吴郡。
隋朝初废钱唐，置杭州，下辖钱唐、余杭等六县。杭州之名第一次在历史上出现。到隋大业三年（607年），重设为余杭郡。随着京杭大运河开通，杭州的繁荣时代到来。
唐代，这地方在杭州郡和余杭郡两个名字间跳来跳去。而且为避讳，把“钱唐”改成“钱塘”。
到赵构南渡建立南宋，把杭州升为“临安府”，就是临时安置的意思，以示北返之心。但其实一来没有能力打回去，二来日子越过越舒服，“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当汴州”，临安变永安。
“杭城”这个名字则从来未在历史上出现过。不过把杭州喊作杭城，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花妖》重点表达的是时间颠倒，这一段话也在讲时间。男孩在唐朝，女孩在南宋。男孩“褐衣红”是去世的意象，女孩用“腰上黄”暗示时间还在宋朝，但男孩却错投到汉朝。等女生辗转投胎隋朝，男孩却重生在秦朝。生生死死几次轮回，始终不能相见。宋人有词“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这是一种地理上的差异带来的痛苦。而刀郎由此幻化出一种时间上的差异。这种跨越历史长河的爱恋和痛苦，其实是本专辑压轴歌曲《未来的底片》所描述的人类宏大历史轮回的一个微观片段。整个专辑，就是在讲人类的时间和历史，从序曲的婴儿初生，到末尾“止于黑的拂晓”，人类在既定底片上轮回。至于男孩女孩是因为什么原因分散，并不重要，这是人类的宿命，不是某个人的过错。所以刀郎在整首歌里根本就没有涉及到两人为何分开。有人借《花妖》编了一个杭州男女恋爱故事，并在各评论区广为流传。但”富家女和穷小子“，以及”自由恋爱的向往", 女鬼报恩这些套路，是传统文化民间特喜欢的设定，就像一个万能筐，只要老故事都可以往里装。对于这首歌，这种低劣的故事，反而冲淡了整首歌塑造的历史性悲剧氛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