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在军阀内部的第二年,我的身份败露。
上一秒还说要娶我的人,现在正用枪对着我的额头。
他问我:「你为之豁出生命的信仰,会来救你吗?」
而我笑着迎向他的枪口。
「我只知道未来的某一日,它会救下千千万万的中国人。」
1
预料的死亡并没有到来。
我睁开眼时,贺洲成正调笑般地看着我。
一把枪被放入手中。
他转过身抚摸着那套刚送来的婚纱,问我。
「一分钟,有能力逃走吗?」
我笑:「一分钟,我甚至可以要了你的命。」
我想我确实可以。
只不过我不能,即使他现在手无兵刃,还将后背留给了我。
他当然知道我不会将枪口对准他,杀了他整个峪北会彻底乱套。
离开时,我忍不住回头看他。
男人一身西装立在阴影中,见我犹豫,张口说了什么。
可我听不见。
我从没想过一个特务身份败露后,竟然能全身而退。
为避免被他利用寻找组织据点,我一直不敢和上级联络,独自一人在城里东躲西藏了好几天。
直到后来,组织派人找到了我。
这两年跟在贺洲成身边,我在大大小小的报纸上都露过脸,卧底的工作是再也做不成了。
却不想我自请上前线的文书被驳回,上面交给了我一个更艰巨的任务。
培养新人,再次接近贺洲成。
2
我从来不以为自己足够了解贺洲成,即使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还差点结了婚。
我爹和贺洲成他爹做过十几年的朋友,后来时局动荡,贺家募兵收编,割据一方,这才让两家关系渐行渐远。
我爹思想新派,力倡改革,处处和贺洲成他家对着干,最严重的一次,他差点被贺洲成他爹一枪崩掉。
我和贺洲成的婚事就是在那之后退掉的。
我很怕贺洲成,大约是从他们家划地为王后,他带着军队整天打打杀杀的原因。
我曾亲眼见过他审讯犯人,在牢房里,他把烧烫的铁链打到那个特务身上,亲手用烫针戳瞎了那人的右眼。
他沾了满手血,即使后来他转身看到我后匆忙将手套脱掉,又命人将那人带下去,我还是在他伸手触碰我时吐了出来。
那之后,我对贺洲成避之不及。
像是一种应激反应,但凡他与我靠得近些,我都会下意识地反胃。
我曾想过我这般情况,等将来真的嫁给他了要怎么办,但好在我们退婚了。
这件事让我很开心,当时在贺家我嘴角就藏不住笑了,在抬头碰上贺洲成的眼神时才收回去。
他看起来脸色不太好,眉头皱得很深。
用我爹的话说,肯定是觉着我们家主动退婚让他丢了面子。
3
后来我爹卖了老宅,打算离开峪北。
记得那时候火车刚刚开走,我从车窗朝对面看过去,贺洲成一身墨绿色军装站在那里,而他的手下正在站台上抓人。
贺洲成要找的人,是我的父亲和大哥。
他们早在两个小时前就走了,被他们带走的,还有峪北东城军队布防图的复刻本。
父亲和大哥去了南方,那时候我才知道,他们很早之前就加入了地下组织。
贺家知道父亲偷走了东西,但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所以他们下令全城搜捕,无论死活。
我甚至不知道父亲能不能活着下车。
而我的火车将一路向北,最终停留在莫斯科。
那是我 20 岁之前最后一次见贺洲成,在峪北的火车站,他的帽檐上落了些雪花,火车呼啸而去,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而五年后,我和他再次相见,亦是在这个火车站。
回国前夕,我给他写了这些年里的第一封信。
「贺洲成,我要回去了。」
这五年里发生了太多事情,父亲和大哥渐渐没了音讯,贺洲成也在他爹死后坐上了督军的位置。
是我主动请求接下这次卧底任务的,我和贺洲成本就相识,任务进行起来要比新打入的同志容易一些。
火车抵达峪北时,我看见他站在站台上,手中捧着一束白玫瑰。
我觉着贺洲成很开心,他往常总是一副冷冷的模样,可此时他的嘴角上却挂着淡淡的笑。
看到我时,那笑意更深。
他朝我举起了手中的白玫瑰。
而我飞奔过去抱住他,玫瑰砸到了地上,落了满地花瓣。
贺洲成就那样僵在了原地,过了许久才将手放到我腰间。
他的声音在颤抖。
「阿筝你……不怕我了吗?」
4
我是有理由不再怕他的。
在自己心里,我现在是 32 号特务部的一员,为组织获取军阀内部情报是我的任务。
而明面上,我给贺洲成的理由是,「谢谢你当初放过我父亲。」
没错,当时父亲和大哥一路向南,在半路就被贺洲成拦了下来。
他没伤害父亲,把布防图拿走后,贺洲成就将父亲和大哥放了。
峪北军的立场一直偏于党国一方,而此事让组织看到了转机。
「老师?」
我被拉回思绪,看向面前的人。
32 号要送到贺洲成身边的人一男一女,卫朗和褚妍。
他们已经在特务部训练了一年,我要教给他们的,是关于贺洲成以及峪北军的一切。
面前的两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我不知道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脑海中闪过那一具具血肉模糊的身体。
那是我的同事,是我的战友,他们曾经,也如面前的两人一般美丽灿烂。
我想起我初进 32 号时,我的老师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请务必以,赴死的决心。」
如今,我将这句话传达给了我的学生。
我们都知道,更多时候,死亡不是最可怕的。
可怕的是我们不知道死亡它何时会到来。
也许今晚闭上眼,太阳就再也不会升起了。
我想,这就是我们特务的宿命。
5
出去望风的陈里带来了消息。
贺洲成订婚了,和驻扎在峪北的日本中尉伊藤原的女儿。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即使他与党国来往,即使我们立场不同,我也从没想过他会做卖国贼。
课上,卫朗和褚妍看我的眼神明显不太自在。
我想峪北人尽皆知,本来这个月底,是我和贺洲成结婚的日子。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和人解释的,也或许他根本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贺洲成从没说过他爱我,而最开始的时候,我也从没想过他会爱我。
但这不妨碍其他人认为我们相爱。
最开始是我回国时的一篇报道。
占了报纸四分之一的板块,标题是「贺督军终于和等待五年的爱人宋与筝重逢。」
这句话下面配着两张照片,第一张是贺洲成捧着白玫瑰等在站台上,第二张是我和他相拥,而玫瑰落了一地。
第二天我看到这篇报道时笑出了声,还调侃他我何时成了他的爱人了?
贺洲成不置可否。
只说:「我确实等了你五年。」
我嘁他一声,一时之间分不清这是真心还是玩笑。
贺洲成不问我为什么回国,我也没刻意向他解释过。
但我每天都会跑去军办处等他。
军办处是他们办公的地方,内设许多部门,包含情报处。
我这一等,就是一个月。
贺洲成渐渐习惯了这种日子,在日落西山之时,他迎着晚霞光出来,一眼就能看到我。
他不知道的是,我花了一个月,不过是做了场戏。
那是个雨天,我没去军办处,而是和配合我这次任务的人去约了一晚上会。
我和许明朗先去了西餐厅,又看了电影,最后实在没事干,就打着伞坐在外面的长椅上,一直待到十一点。
回去时督军府的灯还亮着,副官等在铁门外,见我回来松了口气。
「宋小姐,督军在等您。」
不用他说,我已经看到了。
贺洲成撑着伞站在院子里,看着我的方向。
我和许明朗告别,走近贺洲成。
「在等我吗?」我躲到他伞下,靠得很近。
他没回答我,只是望着许明朗的背影看。
「就是为了他回国的?」
我从来明白,对于贺洲成这种运筹帷幄的人来说,他想知道的一切,只有他自己看到,才会更加笃信。
所以这出戏,成功了不是吗?
我笑:「被你发现了。他三个月前入职的军办处外交部,你见过吗?」
他眼神很冷,死死地盯着我。
「所以这一个月去军办处接我,也是因为他?」
我眨了眨眼,捂着脸点头。
贺洲成没多说什么,只把伞塞进了我手里,转身离开。
大门砰的一声被砸上,把跟在他后面的副官挡在了外面。
6
副官说贺洲成没吃晚饭,所以我下厨给他做了碗面。
我不敢进他房间,整个峪北没人敢进他房间,因为里面有无数机密文件,看一眼都会掉脑袋的那种。
我敲门,他也不开,里面静悄悄地没一点动静。
我也不急,就坐在外面,将头倚在门上。
酝酿了一会儿情绪,我要对他打感情牌了,虽然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有没有感情。
我说,「贺洲成,你想知道我在国外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吗?
「语言不同,文化不同,思想不同,刚到莫斯科的那半年,我天天饿肚子。
「我还害怕,直到过了很多年,我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时,我都还是会害怕。
「因为那里没有我认识的人。
「每每那个时候,我就真的特别特别想你。」
我仰着头,看见门把手动了动。
等了很久,门还是没有开。
遂叹了口气:「真糟糕啊,面坨了……」
我从地上爬起来,刚迈出去两步,贺洲成的门开了。
他从我手中抢过碗,表情是很认真的模样。
他说,「阿筝,别利用我。」
我笑着摇头:「我也不想啊,可是我确实是没什么光明正大的理由去见许明朗。只能在等你的时候看上几眼喽。」
我踮脚,将头凑到他面前:「贺洲成,你说我进军办处工作怎么样?你要不要我?」
他呼吸停了一瞬。
「我不会插手你的事。」
砰的一声,他又给门甩上了。
我对着里面大喊:「那我凭本事进,你可不能给我使绊子!」
……
说是凭本事进,可军办处又有谁不认识我呢。
我招摇了一整个月,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每天和贺洲成走在一起。
进军办处没有半点困难,面试的人甚至要把我塞给贺洲成做秘书。
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提议,只不过不能是现在。
现在我喜欢的可是许明朗啊,也只能进外交部。
那天回到督军府后,贺洲成就坐在餐厅的椅子上,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
「如愿了?」他问我。
我猛地点头:「不能再如愿了。」
我拖着椅子凑到他身前,将胳膊支在桌子上。
「但许明朗他现在,好像对我没什么感觉。
「我们在莫斯科认识的,我追了他好几年,从国外追到国内,又追到军办处,但你知道他今天见到我说了句什么吗?
「他竟然说我俄语垃圾,只会拖后腿。」
我托着下巴看贺洲成,问他该怎么办?
「不知道。」他收起桌子上的手,交叠在一起的腿落下,只看了我一眼就离开了。
军靴踩在地板上发出嗒嗒的声音,他转身上了楼,我也在那一刻收起脸上的笑。
我这出戏一举两得,让贺洲成知道了我回国的原因,也让我顺理成章地进了军办处。
只是这就意味着我和许明朗捆绑在了一起,若哪天我不慎败露身份,也会牵连他。
所以许明朗要时刻厌烦我,故意远离我,然后在我完全打入军办处后找个理由全身而退。
我很喜欢许明朗,可他对我避之不及,这也是我要告诉贺洲成的东西。
7
不可否认,许明朗入戏很快。
虽然我们才刚刚认识没几天,他就已经把「很嫌弃宋与筝」这六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我成天追着他跑,这让军办处明面上多了很多传言。
比如「宋与筝这是光明正大地给督军戴帽子吗?」
或者「竟然还有不喜欢督军的女人吗?」
以及「督军等了她五年,结果给别人做嫁衣了?」
我凑到说话的两个女人中间,问了句:「做什么嫁衣?」
两个人尬笑两声离开,我则继续追在许明朗后面。
他大步走出军办处,我瞧着外面夕阳落下,目光撞进贺洲成的剪影中。
他站在台阶上望着远处,不知道在看什么。
眼看着许明朗快走出大门,我敷衍地给贺洲成打了个招呼。
错身而过时,余光瞧见他将目光落在喷泉处。
那是我一个月来等他时常站的地方。
贺洲成或许对我有爱这件事,在那个时候之于我来说只是个小小的种子。
只是这颗种子终于还是在某一天长成了参天大树,成为了我获取情报最好的工具。
……
贺洲成有派人跟着我,所以我和许明朗这出戏演得很累。
后来夜渐深,一直跟着我们的人应是接到命令离开了,我和他才终于松了口气。
我们找了个空旷的地方,确定周围没有掩体能藏人。
许明朗略显无奈地笑了笑,说他做特务很多年,第一次接这样的任务。
我抱着胳膊看他:「珍惜吧,可遇不可求。」
峪北的天很冷,他见我将手藏在肘窝处,问我他要不要发扬一下绅士风度。
「许明朗,你这是在幽默吗?」
他只笑了笑。
我承认,虽说和他演了很长时间戏,我倒是没有仔细看过他。
如今发现,他笑起来眼尾会往上翘,眼角红红的,点缀着一颗小痣。
许明朗很好看,温柔的好看。
见我一直盯着他看,他突然惊奇地往后退了半步。
「宋与筝。你可别太入戏……」
我突然泛起些感慨来。
眼睛有点酸,心也有点酸。
我问他:「如果这个国家和乐太平,繁荣昌盛,那我现在会不会也正和喜欢的人,无所事事地在街上闲逛?」
远处的天空有零碎的烟花绽放。
许明朗的声音很低,他说:「或许,是吧。」
或许,是吧。
可我真的好想看一看啊,那盛世的烟花……
8
我和许明朗聊了很久。
我问他这次退出任务后准备去做什么。
许明朗摇头,「听从组织安排。」
「你呢?」
我?
我想了想,「如果能活着离开,我想去前线做医生。」
本来在莫斯科就学的医。
「周先生弃医从文,欲治国民心。我想我是没有医心的本事。
「所以哪怕能解前线战士一人之疼痛,我这么多年所学,也算是有了意义。」
许明朗盯着我看了许久,最后兀自笑了起来。
「那我改变主意了。」
「什么?」
他将手插进大衣口袋里,整个人瘫在长椅上,头则随意的搭在靠背上看着天空。
他说,「等你完成任务,我们一起去前线。
「所以宋与筝,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机会,也请你一定要,拼命地活着……」
……
褚妍和卫朗开始行动之前,我带他们查看了历任在贺洲成身边的组织人员名单。
那是已经牺牲的同志名单。
自前年组织人员名单被泄露后,32 号就弃用了间谍名册。
只有最高领导以及对接的同志才知道他们的身份。
也只有一种情况,他们会被登记在 32 号的档案室。
那就是牺牲的时候。
卫朗在一个页面停了很久。
最后他将那张名册举了起来:「老师,你认识他吗?」
我低头,在触及到那张黑白照片时,全身的血液都停滞了。
是穿着白衬衫,系着领带的人。
和大多数人板着脸照的证件照不一样,他嘴角扬着笑,右脸漾起一颗浅浅的酒窝。
黑白照片让他的眼睛显得有些沉闷。
我抬头,看向面前的卫朗。
那时候才发现,他和许明朗一样,眼角都有一颗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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