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來到《流行詞話》。我想集中精力來談《星穹鐵道》的〈水龍吟〉，但這比較耗時，想說先來一集短的，但寫完發現做視頻還是要好久。還是先發專欄吧。有人幫我做成視頻的話我會很感激。
我們看很多社會評論，都說《山歌寥哉》特別是〈羅剎海市〉的爆紅，是民眾藉著參與這樣的報復與批判，過了一把宣洩怨氣的癮，可以折射出中國大陸社會蓄積了多大的不滿云云。這當然不能說它錯，不過你可以試試看，把這種解讀，套用到隨便哪一樁社會事情、輿論風潮，好像也都可以。因為這就是最簡單的借題發揮、日常輸出情緒嘛。所以如果只這樣談的話，無非是加強我們各種成見與偏見而已。所以這裡我想提出另外一個思考解讀的方向，就是：刀郎這張專輯裡面，有沒有可以「反對」我們這些借題發揮的東西呢？
我認為：有，而且很深。下面就是我要談的第二個切入點：在荒誕的基調之下，刀郎對中國的命運，對世道人心，是有一種冷靜的觀照，而不是刻意投合群眾心理，相反，他提出了警示。怎麼說呢？下面我就介紹一下〈畫壁〉這首歌：
古典小說裡從幻境出來的人都形容憔悴，被吸乾；而今我們現代人吃得好，營養跟得上，可以繼續浪。
慳吝而放縱：找一個經典小說角色為例，我想到的是豬八戒。八戒的人氣一直很高，因為每人心裡都有一個豬八戒。
《聊齋》裡的〈畫壁〉寫的是一個書生參觀一間寺廟裡的壁畫，被壁畫上的天女迷住了，恍惚間就被吸進了畫中世界，在裡面和天女度過了快樂的時光，幾天後才被他朋友和老和尚叫回人世。這是一個很古典的流連幻境的故事，而刀郎這首現代版是怎樣呢？他首先講說「這裡有無數周圍另有的世界的周圍的世界」，又說天女們提著鮮花、點燃著遊戲的燭火，引誘著慳吝，也就是吝嗇而又放縱的我們。各位，這段敘述能讓你聯想到什麼呢？我想到的，就是我們現在的cyberspace，網路空間，虛擬世界，手機和螢幕就是一片片畫壁，而「慳吝」又「放縱」的我們，很明顯，就是花錢小氣愛嫌東嫌西，而每天都花大把時間在遊戲、抖音、小說、論壇這些東西上面的網民。
我想到的解釋是：他看得到我們一個個投向螢幕上的小姐姐，甘願沉緬在幻境之中。我想很多人看到身邊的親朋好友變成這樣，都有一種無力感吧？如果是晚輩還可以罵兩句，長輩就不好罵了。如果你自己都是這樣，那就更無奈了。再來：
前兩句像是感嘆，人們紛紛把自己的人生趣味放在虛擬世界之中。這倒也不一定限於網路。那後兩行怎麼解釋呢？這世界「都」刻意回避誠實回答你的問題，從這個「都」字，我想到的是言論管控之下，各種媒體平台上的審查與自我審查，「世界」可以說是指這整個環境氛圍。然後，「你的問題」指的是什麼呢？這就有兩種講法，一種是「你提出的問題」，這就暗示說你的問題是敏感的現實問題、政治議題，但是我們每個人都不一樣啊，有些人可能不提問。而且如果只這樣講的話，前兩句對「你」是有一點諷刺和責備，但後兩句似乎又給予了同情，開解說，讓你甘願沉緬幻境，是世界的錯。我覺得這樣稍微有一點失焦。所以我覺得還可以有一種不那麼直觀的講法，就是把「你的問題」也解作「你身上的問題」。
「世界」並不只有權力，也有資本、市場；網路和娛樂業者，投合人們的喜好，慣著我們的欲望，不求解決、彌補人性的弱點，而是緊緊把握著我們身心的問題來賺錢。不是不回答，而是不誠實回答我們的問題，只炮製一些讓我們舒爽，並且不妨礙當權者的答案。這兩種講法綜合起來，我們就可以看到一種在諷刺中有理解、在同情中又有些怒其不爭，但又怒不太起來的冷眼。
「忘了自己從何而來」在大陸的輿論場中是常見的一種斥責句式，例如說有人脫離了人民，忘了自己是從農村、從人民群眾中走來，忘了過去是誰把他養大的，拋棄了階級或民族、國家的立場。但我們寫這種歌詞，當然要模稜兩可一點，這裡就可以按字面意義，也更寬泛一點的說忘了自己是來自現實世界，而「倉皇等待」可以對應追逐流量、期待更多人按讚的社群媒體生態。然後，「此刻我站立的地方／是你畫外的異托之邦」，「異托之邦」是社會學家傅柯發明的一個概念叫「異托邦」heterotopia，是介於真實空間和虛構空間的交界處。古典哲學有「烏托邦」這個理想國的概念，而傅柯這個「異托邦」可以用來說明近現代的媒體空間和群眾運動場合，有心人就在這種地方綜合真實與虛幻，作出許多突破常規的創作與活動。這個概念，在如今網路時代是更加顯著了。而刀郎在這裡這麼唱，就是表示他發聲的位置，他的自我定位，也不完全是在現實之中，而是另一個交界地。他在這裡同時照見現實與幻境的問題。
接下來，最精彩的一段警句來了：
這說的是什麼？這令你想到什麼？我想到的，是各種崇古非今的懷舊心理。古時候儒家把理想寄託在上古時代，「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現代又有「民國熱」或所謂的「戀殖」風潮云云，選擇性地推崇過去的一些亮點，與當下的黑點對照。因為我是讀歷史系的，又在兩岸三地都生活過，讀過的東西比較多樣，所以體驗過多次這樣的衝擊，也比較不容易被人牽去。然而不能否認這些「托古」的思維對很多人都有吸引力，儘管我們理智可以知道真要讓這種被主觀願望篩選過的想法作了主，那會是王莽那樣的災難：「我們將交出愚蠢的答案 留給後來以延續傷害」。王莽失敗了，但這一類的思維模式還會不斷翻生。
當然，歌詞本身並沒有給出足夠線索說刀郎講的是這方面，如果你是別的專業，也可能想到別的事情。就歌詞本身的線索，「天女」這種形象就屬於古人的幻想，而現在仙俠、武俠遊戲和各種「古風」影劇裡的小姐姐，更是「無處不在」，儘管你知道這跟真正的古代女性、女裝是兩回事，但她香啊。
所以寬泛一點，綜合前文來說，前面說他看到人們甘願受幻境的吸引，投身到人們構建出來的幻想裡面，這樣讓本能欲望和淺層思維去引導自己，那麼面對現今這個時代的問題，自然也只能交出愚蠢的答案。「愚蠢」，字面意義就是像蟲子一樣只憑本能反應來行動。「我們將交出愚蠢的答案 留給後來以延續傷害」，言外之意，傷害是從過去和更遠的過去一直延續到現在的，而我們如果不能克服自己的愚蠢，也就會繼續變著花樣把傷害留給未來。
這是刀郎看到了我們這整個世界，在這個網路時代，世人「脫實向虛」的傾向，感到失落、失望、悲觀。這悲觀又有著同情，他有理解到，我們之所以紛紛選擇遁入幻想，主要是世界的錯。但如果我們放任自己這樣下去，世界就更不可能改善。
類似的詞，二十多年前，五十歲左右的羅大佑寫過〈往事2000〉，詞曰「現在你微笑的樣子／過去將你雕刻成型」，又說「往事在未來在協定」，什麼意思呢？就是他有了一種歷史的意識，看到你現在樣子的時候，會想到這是過去多少事情把你造就、「雕刻」出來的；回憶往事的時候，又會想到，將來的人，再去回憶、追溯、敘述之時，也將有所選擇，會按照立場和好惡，調整口徑。
羅大佑對此是止於感慨，詠嘆出他這樣一種滄海桑田的歷史意識。而1971年出生的刀郎，寫這首〈畫壁〉應該也是五十歲左右，他把這種歷史意識更加擴大而深化到哲學層次了。這又怎麼說呢？
我以前讀詞學方面的書籍，很多學者都推崇《人間詞話》作者王國維的一闕〈浣溪沙〉，它後面三句是：「試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這三句融合了中國傳統悲天憫人的情懷，和西方哲學家叔本華的思想。「偶開天眼覷紅塵」是說他的思想能夠達到一個超然的位置來觀照人間，但可憐的是，他自己也困在他看到的這片紅塵裡面，無法跳脫。
刀郎這一段，「當我們的過往變成了未來的幻想／無處不在／我們將交出愚蠢的答案／留給後來以延續傷害」，在我看來，就是把「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的體悟，更擴大了一層，他在這個經常不能有話直說的環境，又朦朧又精準地向我們所有人傳達了他所體認到的，並不限於當前，而也可以說是幾千年來世道人心的問題。
這是極具高度、深度與廣度的警句。有此一段，刀郎可與羅大佑、崔健並肩，載入史冊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