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给该电影定性,《八角笼中》是一部包含动作场面的剧情片,不是以格斗为主心的体育题材电影。格斗仅作为商业电影类型元素存在,是高潮部分戏剧矛盾的出口。
于我而言,观看该影片的感受的确有些割裂。有一些瑕疵,但喜欢的部分又格外出彩。
先聊比较可惜的部分。
该电影的问题,在叙事节奏。叙事节奏的散乱,源于想说的话太多。
这就导致,即使有优秀摄影的加成,这样一部商业类型片,依旧保有摆脱不掉的电视剧质感。诸如记者们长枪短炮堵在辉哥的车前、辉哥在雨中等待校长遭受冷遇等段落。明明是真实事件,但对主角困境的设计,依旧虚浮、刻意且乏味。好在这些段落都出现在影片的中段,不至于让观众早早对故事丧失兴趣。
我所举例的两个片段,相信观众们也能明白,是为了强化辉哥这个人物的光辉形象。导演展示人物遭受的误解和冷遇,是为了调动观众的同情心,使观众生出更多思索或感慨。但这其实是偏离主线的废笔。
让我们回顾电影中,辉哥决定教孩子们学格斗的那个瞬间。
送孩子回家不是什么善行,主要目的是找他们的父母要钱。抵达之后,苏木马虎和辉哥,在大山里行走。此时景别是大远景,画面中角色像蚂蚁一样小,突出生存环境之恶劣,以及人面对大山的无力感。
接着,是人与人之间的戏剧冲突。
来要债的辉哥,面对苏木马虎瘫痪在床的姐姐,狠不下心。掏出一些钱放在窗台上,就此离开。开始带着孤儿们学拳,随着时间的积累,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在升温。
由此,已经完成了人物的第一重反转。
一个沙场快办不下去的、生意似乎做得不是怎么干净的老板。突然步入这个也许听说过,但是没有亲眼见识过的穷苦之地。他内心的善良被勾了出来,决定帮助这些孩子。
通过插叙,我们了解到辉哥此举,除了善良之外,还有一些自我救赎的意味。
在电影中,为了增加戏剧性,宝强将辉哥这一角色的退伍军人身份,更换为遭受陷害的前格斗运动员。至于有没有审查机制在其中发挥作用,就不得而知了。总之,该设置抹除了人物原有的光环,将人物置于更加灰暗、混沌的、半暗半明的框架里,有助于增加人物的厚度。
辉哥这个人物,有了侠客的属性。一个被教练要求吃药的、决心终身不碰格斗的前运动员,为了孩子的命运,再次回到真实的格斗行业。人物冲破了心结,既救赎他人,也救赎自己。
这原本是正确的处理方式,但如我所说,反倒成了偏离主线的废笔。
直白点说,宝强抢戏了。
直接解释了吧:这是宝强的电影,他是该电影的绝对主控,如果他愿意且有能力,演一个180分钟的独角戏也行。但除了主演这一身份之外,他还是该部作品的导演。
一个好的导演,必须学会对手中的素材进行取舍。
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抓不住。
那主线是什么呢?
是孤儿们的出路,是孩子,是未来。
如成年苏木所说:“格斗就是我们这辈子唯一的出路。”但在这句励志风的台词背后,还有一句更加黑暗现实的“你打过水漂吗?不管怎样摆弄那块石头,它最终还是会沉下去的。”
这两句台词结合到一起,成了这部电影最出彩,也最值得肯定的部分——直面现实。但是有一些疑问,不能用感动滑过去,还得接着追问。因为问题的解决,不能总是指望蒙冤的圣人出现。
疑问如下:
为什么格斗成了唯一的出路?被我们这些观众轻飘飘地概括为命运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在影片中,孩子们第一次出场,是用尖锐的石子当路障,抢劫过往的车辆。意图明显,他们的未来也很明显——扩充社会底层以及犯罪分子的队伍。
当辉哥对孩子们的“监护人”追责的时候,父母隐去。解释只有两句简单的台词:爸爸死了,妈妈跟人跑了。
疑问很自然地延伸下去。
结合现实以及审查机制,父亲可能在从事犯罪活动,而且是非常严重的犯罪活动。
经查如下:根据国务院精神,凉山彝族自治州在2015年7月25日通过了《中共凉山州委关于集中力量打赢扶贫开发攻坚战确保同步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决定》,该决定中提出了低保政策兜底一批,特色产业发展一批,移风易俗巩固一批,治毒戒毒救助一批,移民搬迁安置一批,医疗保障扶持一批,创新创业致富一批的“七个一批”扶贫计划。
根据《中国农村扶贫开发纲要》(2001-2010年)扶贫计划,凉山彝族自治州新确定的重点贫困村1188个,有172万农村居民人均年收入低于1500元,属于贫困人口。 [1] 电影里的孩子,就是其中之一。
他们的父母穷则思变,变则无所畏惧,最终误入歧途,拉着整个家庭一起坠落。
死是因为穷,跟人跑也是因为穷,但穷依旧是有根源的。21世纪初“进城打工”成为了众多农村人脱离贫困生活的方向之一。这些来自贫困山区的进城打工者原本带着改变生活、脱离贫困的梦想来的。但是没想到来到大城市也是更困顿生活的开始,因为自身知识文化水平以及物质条件的匮乏直接和大城市的现状发生矛盾,使他们不断在自身身份的认同里挣扎,梦想和残酷现实的差距往往让他们陷入新一轮的痛苦之中。[2] 城乡巨大的差距是谁造成的呢?
再次回到电影吧,回到这部电影最好的部分。
宝强开了一个引人入胜的头,尤其孩子们的状态,对极了。
在进行格斗训练前,孩子们抢劫了两次,所图的不过是一顿饱饭。吃饱喝足后,洗个澡摆弄摆弄风扇,睡一张较为柔软的床,就心满意足了。
“吃过很多苦的人,一丝甜,就能将他们的心填满。”
因此,观众虽然在信息上领先于孩子们,知道苏木背了快一百遍还是紧张到忘词的、走形式的稿子,不过是一场戏,还是会被孩子们的质朴、纯真打动。
苏木的两位演员都好棒。少年时,眼睛亮亮的,就盯着你,一副耐心倾听又善解人意的样子。长大后,和马虎都打进全国大赛了,回来窝在小车的后排,说话还是温声温气,笑得像个秀气的姑娘。知道辉哥把他们转给别的俱乐部,不像马虎一样激动地站起来大吼,只是盯着辉哥,眼睛眨也不眨,慢慢吐出三个字:“我不去。”
年少时的人啊,总是这么容易被教化,年少时的心也总是更加容易被俘获。可有人却想要在他们长大后、遍体鳞伤后、倍感失落后,才想起来说些蹩脚的谎言,使他们听话,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为时晚矣。
<hr/>如果该影片将叙事的重点,放在马虎和苏木的遭遇上,哪怕是纯粹的平铺直叙,也比这些散乱的、通过插叙进行解释的、意料之中的反转要动人。
就拿发展阶段的结尾来说吧。
一个类似于《我不是药神》的散伙饭。火锅和烤肉的区别。但后续的处理天差地别。
《我不是药神》是半传记式的剧情片,所以主视角一直跟随勇哥没问题。但《八角笼中》不是。居于《八角笼中》的是孩子,做困兽之斗的也不是一行做不通,就能换个活法的辉哥。
在电影的后半段,成年后的苏木马虎等角色,完全符号化了。成了观众很容易猜到后续的纸片人。
拿他们吃完散伙饭的设计举例。
对后续剧情更好的方式是处理成连续的平行蒙太奇。不要做成悬念。
将辉哥改行后和姐姐开场子的、用字幕省去的那一年,和苏木马虎的遭遇,在影像上并置。
将辉哥故乡的变化、例如孩子们教育处境的变化、大凉山环境的变化和苏木断腿并置,一好一坏,一边顺利一边坎坷,形成强烈对比。
让观众提前知晓苏木马虎遭受的厄运,提前把观众的心揪起来。
观众在信息上领先于辉哥之后,会形成心理期待:“他什么时候会知道苏木断腿的消息?”“他知道这个消息之后会怎样处理?”
还有一些东西是不该略去的。
例如苏木的复健、例如大结局的格斗,影像时空可以拉长一点,再慢一点。悬念再足一点,熟悉电影的观众知道,当闪回出现的时候,代表着主角一定会赢。
而且,对于出路的设计,依旧过于刻板印象了。我们似乎除了渴望胜利和成功之外,从来都缺乏能力,去欣赏一场令人心碎但伟大的失利。如果了然这一点,其实可以将闪回放在更早的时刻。
从大山到站上拳台,且以后能够长久地站在拳台上,已经是成功。
总结一下吧。
除了孩子寻找出路的韧劲、辉哥的救赎他人与自我救赎,影片还有更多要表达的野心。例如不良媒体对事件真相的误导;例如教育资源配备的不合理,天价借读费、学籍制度;不良俱乐部和格斗理事会狼狈为奸等一大堆“走出大山”后发现还是他妈的、人心构筑的大山。
但都浅尝辄止。
还是那句话,想要的太多,容易什么都抓不住。
把苏木和马虎做成人物典型,让他们去辐射覆盖到所有大山孩子,才是影片的重心。
虽说真实自有千钧之力,虽说食材(题材)足够好的时候,大巧不工是最佳的烹饪方式,虽说真诚是最棒的技巧,但宝强的成熟导演之路,还有一段路要走。
以及,宝强的演员才华远大于导演才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