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伦理学角度浅谈健美比赛用药之争议
健美运动是一项追求肌肉健壮与美的运动，注重对肌肉外形、身材比例的雕刻，通过负重抗阻训练，增大肌肉量并降低体脂率，表现出强烈的力量美感。
作为体育运动的健美，即竞技健美，是指健美运动员将各自的身材展示予裁判团，由裁判团根据他们外观符合审美的程度进行评分。肌肉的展现是通过减脂、涂油、皮肤晒黑（或晒黑油），并结合现场灯光效果使肌肉群的轮廓更加清晰。
全世界有相当数量的人群投入到健身健美运动中，中国健身人口超7000万，占人口比例5%左右，并呈逐年上升趋势。预计2022年中国健身行业市场规模将达到3890亿元，结合发达国家经验来看前景广阔。中国健美运动员也在国际健美竞技舞台上表现得越来越出色，取得的成绩振奋人心，甚至能逐鹿“奥林匹亚先生”“奥林匹亚小姐”等健美竞技全球最高级别赛事。
但是，现代健美运动的药物滥用问题，在国内外爱好者（即非职业选手）和普通人群中引起了广泛的争议。如果一个健美运动员想要在职业赛体系中取得成绩，除了刻苦的训练、严苛的饮食和作息、必要的安全补剂（例如肌酸、蛋白粉、咖啡因等），还必须使用表现增强类药物（即所谓“上科技”）。这类药物或口服或注射，有的可以大幅度提高身体雄性激素水平以助于增强人体恢复和肌肉合成能力，使得肌肉更快地变大、体脂率变得更低（所谓“进步”更快）；有的可以大幅度增强神经募集能力，不知疲倦，提高训练表现；有的用来突破生长限制；有的则被用来脱水以快速减脂和遮蔽用药事实。
以上这些药物，在医学领域广泛用于治疗侏儒症、大面积烧伤等。但内分泌是一门独立的学科，内分泌系统是极其复杂的系统。使用此类药物会造成身体激素环境紊乱，过量使用导致体内激素超标的后果非常严重，例如生长激素过量会导致末端肢体肥大、内脏肥大（所谓“水牛肚、奥赛肚”）、头颅变大。对于男性而言，过量外源性雄性激素会导致严重痤疮、攻击欲增强、脱发、睾丸萎缩、乳腺发育；对于女性则会造成皮肤粗糙、声带变宽、长胡须、停经、外阴变厚等。而且，外源性激素对靶腺轴的伤害是不可逆的，停药后激素水平会比用药前更弱，只能不断用下去。然而因为长期用药，肝肾功能会严重损伤；由于心肌过度肥大，心脏也会坏掉，不少顶级健美选手在中年就死于各种心脏病。肉量的异常变大，也会导致肌腱、韧带、关节损伤。心理上，人对这类药物也会产生依赖。
我们都知道，体育精神是追求“更高、更快、更强、更团结”。然而由于极度脱水脱脂（这一过程也需要用药），导致职业健美运动员在舞台上竞技时处于最虚弱的状态，这并不健康；各类各级别健美竞技赛事（古典健美、传统健美、健体等）由于肌肉量上限越来越高，越来越难以被普通大众体会到其中的“美”。胜负也不是以距离和时间这类绝对标准来评判，也不是观众民主投票，除非某位选手的肉量全面碾压其他选手，否则几个裁判主观评分和暗箱操作的空间极大。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作为体育运动的健美竞技既不健康，也不美。
此外，不仅绝大部分职业健美运动员用药，一些妇孺皆知的演员、明星、模特为了速成或者保持身材，也会秘密用药。用药人群给广大爱好者造成了一种假象:你用药，你也可以练成那样。用药代价巨大，尽管如此，由于此类药物在大多数国家监管不足、打击力度不大，加之爱好者的虚荣心膨胀，药物在爱好者人群中的使用呈逐年上升趋势。在国外，每25个爱好者中就有一个使用表现增强类药物；在中国则好一些，但是近年越来越多健身类网红的出现，也让药物使用出现外溢趋势。
因此，是否严禁职业健美竞技比赛使用不正当药物，以使其回归符合体育精神的自然竞技，成为了一个巨大的争议。
本文将从支持（严禁使用药物）方、反对方分别进行阐述，最终得出作者的结论。
支持方认为，第一，先看动机。用药严重助长了健美比赛和某些爱好者的审美畸形，使他们一味追求肉量甚至不惜一切代价，这和要出栏的肉猪没有什么区别。可以从道德动机和朴素动机两方面来看。以康德的道德观来审视他们的道德动机，用药者的行为动机属于一味满足自己欲求的倾向性动机，而不是出于对自己身体的负责，抛弃了道德责任这样一种内在的自由。因为他们用药的行为不是出于责任，不是出于善良意志，不具有动机的善，不尊重抽象的自然法则和具体的法律规定，所以从动机出发，用药使自己的肌肉变得更大这种行为并不具有任何的道德价值。从朴素动机上看，用药就是偷懒作弊，让肌肉在自身有限的自然生命周期内尽快突破生长限制。所以，无论是从道德动机和朴素动机来看，用药都不是一种具有道德价值的行为，应当被比赛规则严格禁止。
第二，再看过程。抛开一部分懒惰至极的愚者不谈，大部分用药者在用药周期（所谓的“cycle”）内都会积极刻苦训练、做好严苛的饮食和作息安排，使得用药效果最大化。很多爱好者崇拜这一部分人群，也是因为他们的刻苦和“自律”，这使得相当一部分爱好者被误导进入了“自律焦虑”之中，一周不训练或者一餐放纵饮食就产生了相当的罪恶感，就害怕“掉肌肉”、“练不大”，结果是训练无法专注、训练计划乱来甚至是开始“躺平”暴食填补罪恶感，进入恶性循环。但是我们用康德的自由观重新审视这一过程，就会发现，用药人群传达出的“唯变大论”根本不是一种真正的自律，更谈不上自由。真正的自律行为，不是依据生物本能（即追求视觉上的强大和冲击感），也不是接受外部审视（即比肌肉大小的虚荣心和去迎合几个裁判的主观审美）而作出的，而是根据自己给自己确立的法则来行动，知道什么样的行为对自己有害，作出最利于自己的决定。这才是“自律即自由”的真正含义，这才是意志自由。服从内在法则、被理性施加决定性影响的意志才是善良意志。健美比赛比的是“美”这样一种基本的善，如果单纯的比大小，一定程度上也是比谁用药用得更“好”，这样会不断地给广大爱好者人群造成困扰，以及导致所有健身人群和自然健美选手被污名化，普通人群“谈健身色变”。只有严禁用药，才能使竞技舞台呈现一种符合体育精神的美，才能纠正社会风气，形成追求真正的“健与美”“力与形”的美好氛围。
第三，最后从结果看，用药不仅已经对自愿用药的人群产生危害，而且会误导广大爱好者，造成社会危害，既不利他，更不利己。体育竞技这件事本身，在饮食、训练、作息完全一样的情况下，是极其依赖“天赋”即身体先天条件因素的。职业健美竞技选手对于广大爱好者来说，无疑都是天赋异禀的。但是对于用药人群来说，“天赋”在用药效果放到最大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不仅是先天肌肉增长潜力和自身睾酮水平，还有最为关键的耐药性。耐药性不同的用药的职业健美选手，在生涯后期的竞技过程中水平差距明显。但是耐药性只有在药物对人体产生作用以后才能被感知到。那些天赋好、耐药性强的选手的夺奖和以此产生的爱好者对他的仰慕，无疑会误导爱好者人群去冒险用药，对于肌肉增长天赋好的人来说则有更大的诱惑力。因为用药的风险未知，而用药带来的巨大收益，名和利的诱惑是可以感受到的。这样就导致了用药现象不仅存在于顶级健美赛事中，而且不断向下溢出蔓延，用药的人越来越多，直到在爱好者人群中占到了一定比例并引发了警惕。结果是，职业健美竞技比赛中的用药行为为越来越多人模仿，造成药物泛滥，具有相当严重的社会危害性。用药者不可能对这一现象没有认识，如果他们坚持用药且健美比赛纵容的话，实际上直接（参与卖药、鼓吹用药）或间接地造成了对他人、对社会的危害。看似是利己的，实则是损人的，从伦理利己主义的角度看不道德，从利他主义角度更不道德。所以应该禁止职业健美竞技比赛用药。
反对方认为，第一，对于用药人群扩大这一事实，不能简单地把责任归咎于普遍用药的职业健美竞技比赛，二者之间没有明显的因果关系。用药人群的扩大和用药对社会产生危害二者之间也没有必然联系。其实用药人群的扩大是健身爱好者数量逐年增加的结果，基数的扩大和曝光效应显然放大了用药人群扩大带来的危害。从诺齐克自由主义伦理学来看，用药之所以产生危害，恰恰是这类药品的交易市场不够健全、长期处于半黑市状态的结果，如果一个最小政府能够保证每一份合法的药物交易合同得以执行、打击药物消费者受劣质药和无良卖家蒙骗的现象，那么这类药品的交易市场健全了，人们自然而然就会擦亮双眼，去辨别使用表现增强药物对自己身体的好处和坏处，自由地选择买或不买、用或不用，光明正大地讨论这些问题，那么现在健美界的药物问题就会改善很多。
第二，从个体功利主义的角度看，如果一个人专门以打健美竞技比赛为生，那么如果使用此类药物能给他带来的好处多过坏处的话，就不应该禁止他用药。这是一个人赖以谋生的手段，他的日常训练、饮食都凝结着他劳动的成果，用药带来的副作用是他为追逐利益提升劳动效率带来的职业病，和农民工的腰伤、程序员的颈椎病没有质的区别。用药的代价和带来的利益相比较，可能不值一提，有的选手甚至用很小剂量的药物就能实现利益最大化，这样的牺牲增进了个人的快乐和幸福，促进了自我价值的实现。如果职业健美运动员用药时、比赛时感到幸福，他们也没有伤害他人，就应该尊重这样的个体自由，因为个人是其身体的最高主宰，不能将大多数人关于怎样最好地生活的观念强加于每个人。政府不能随意跨过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的边界，只有充分尊重个体自由，才能导向最大的人类幸福。
第三，从社会功利理论的角度看，使用这类药物的长远功利能否导向全人类的最大幸福尚不清楚，更可能是没有影响，因为健美竞技舞台上使用这类药物的历史不过三四十年，用药人群和全人类的总数相较太小太小。但是顶级健美竞技运动员也是在探索人类极限，只有用药才能带来最棒的竞技状态，自我牺牲也是一种宝贵的体育精神。如果在健美竞技比赛中禁止使用药物，那么我们就永远不会知道人类的肌肉能发展到什么程度，人类在视觉上能强大到什么地步，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整个人类作为一个物种的尊严的一部分。
在写作这篇期末作业之前，我个人也对这个问题思考了很久。综合上述两个方面，我的观点如下：
第一，健美比赛用药和用药人群的扩大这两个事实之间没有因果关系。确实不能简单归咎，但是也不能把问题交给市场来解决。因为使用这类药物的历史很短、使用人群很少、相关研究很少。但涉及的内容却很复杂，使用人群基本都是拿自己做实验，摸石头过河。由于是灰色产业，很多非正规渠道的药也很劣质，甚至有些药干脆就是兽用药。如果全面放开，那真的可能出现意想不到的灾难性后果。解决的办法，不必是严禁在职业健美比赛中用药，而是严禁非法渠道贩卖的药物。
第二，现实来看，全面禁止在职业健美比赛中用药，会给这类赛事造成毁灭性打击，一夜退回业余赛事水平，随之而来的，就是比赛没有视觉冲击力，那这类比赛就没有存在的必要，或者变成了爱好者过家家，最终可能是整个赛事体系（无论是职业还是业余）的覆灭。因为除了天生肌肉抑制基因缺陷的人以外，人体自然肌肉增长是极有限的。从职业健美比赛出现的那一天起，就有使用这类药物的现象了。虽然它不是为了药物而诞生的，但却是因为药物而继续存在的。
第三，普通爱好者绝对不应该使用药物。除非真的能作为谋生的手段，并且利害的天平毫无悬念地倾向利的一边，不然就不能使用药物。没有人锻炼身体是奔着挣钱去的，所有人健美的初衷都是让自己力形兼备，不应该过度崇拜以此为职业的顶级健美选手，被“唯变大论”牵着鼻子走，每天以自律为名折磨自己，实则失去了真正的自由，成了欲望的奴隶，丧失初心和理性，在表象中迷失自我。人是目的而不是手段，我们去应该享受健美这件事本身。
最后，我以康德的一句名言结尾：美，是没有目的的快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