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的志向远超权贵。
正常人渴望的富贵、名利、规矩、体面,
在他这里都可以为胸中的大志让步,
那些知人善任,能聚人心,不过是这两点的延伸。
·1
很多年以后,刘邦在民间的形象往往是个没脸没皮的老流氓。
这怎么说呢?在刘邦他爹心目里,自家儿子也就是这模样。
其实除了刘父,沛县里的百姓都是这么认为的。
而这种形象,显然不是刘邦的全部,古龙在《多情环》里写过一个人物,名叫萧少英,他在三年之内花光了万贯家财,人们都说他是个败家子,反派却发现了他的神奇。
反派说,能花钱,这不能不说是个本事。
刘邦在沛县之中,轻财好施,无论是自己家里的钱,还是当亭长之后自己发下的俸禄,都可以毫不吝啬地分给弟兄,然后领着这群弟兄去争地抢水,打架平事。
这不该是个流氓头子的素质。
流氓头子是什么样的?
平日里不提钱的事,干完这票才有钱一起分,而不是闲着没事就掏自己的钱给你,关键时刻还跟你一起冲。
要知道,刘邦自己也没多少钱,又不是张良那种世代贵族。
连他爹都常跟他说:「你学学你哥吧,别败家了,好歹种点地,你看你哥的产业,你就没点羞愧之心吗?」
刘邦嬉皮笑脸,抠抠耳朵,也不在家吃饭,说走了哈,去找樊哙了。
这种程度的轻财好施,绝不是流氓头子才有的。
所以刘邦到底在想什么呢?
天天游手好闲,喝酒吹牛,完事调戏开酒馆的寡妇,那老板娘望着他,也天天骂他是个没出息的败家子,是沛县第一号流氓,却又偏偏忍不住觉得他贼有魅力。
这魅力是哪来的呢?
那老板娘给他生了孩子,也常给他赊酒账。
刘邦醉后就捧着她的脸,笑呵呵对她说:「你放心,以后我扬名天下,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老板娘只当他又在吹牛。
其实刘邦的魅力与想法,都在这一句话里了,所谓扬名天下的愿景,并不是空穴来风。
沛县的很多人之所以把刘邦看成流氓,多少应了陈胜那句话。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刘邦十岁那年,他听到一个很遥远的故事,当魏国遇到暴秦猛攻时,曾经窃符救赵,后来被国君忌惮的信陵君临危受命,返回魏国,统帅五国联军,力挽狂澜。
大败暴秦不提,还一路追杀至函谷关,使秦军不敢出关。
至此信陵君威震天下。
那是刘邦第一次对英雄这两个字有了粗浅的认识,十岁的刘邦或许跟父亲提过,他想成为信陵君那样的英雄。
只不过这年头当英雄都要看家世的,刘父对十岁孩子的幻想并没有报以认真的回应,他指了指坡上的地,说午后跟你哥去除草。
刘邦望着门外的斜阳衰草,皱了皱眉。
二十三岁那年,刘邦在地里应付完农活,去酒馆里小酌,忽然听到过往客商议论着一个天大的消息——信陵君死了。
刘邦静静听着,信陵君威震天下后更受魏国国君忌惮,秦国几次离间,终于使他没了兵权,醇酒美人至死。
那些客商笑呵呵地说:「这也不错,这样的日子我想都不敢想呢。」
刘邦没说话。
刘邦的脑子认为客商说得对,能醇酒美人至死,多是一件快活事。但他的心底却忍不住冒起火来,他没来由去想:英雄不该这样死。
而信陵君终究死了。
就如刘邦年少时所憧憬的生活一样逝去,谁不曾指天画地,谁不曾做梦扬名立万,可到头来终究是面前的一亩三分地,是面前的邻里关系,乡村规矩。
你得遵守这些,才能在周遭混得开。
刘邦浑浑噩噩的回到家里,家里人问他怎么了,刘邦想说没事,家里的地有点干。
但他挣扎了几次,终究没有开口。
最后,满座寂静里,刘邦长长吐出口气,忽然笑道:「我想出去看看。」
「去哪?」
「去天下。」
那年头出门游学也是正经人的事业,家中人虽觉得刘邦不像个有前途的,但他有这份心,也愿意凑钱给他出门。
就这样,刘邦一路向西,追寻信陵君的踪迹。
信陵君已死,他就在信陵君的门客张耳家中居住。
张耳也是魏国名士,也跟信陵君一样惯养门客,刘邦悄然记着张耳的一切,试图在其中捕捉信陵君的影子。
那些日子里,刘邦见识了各国百姓的困顿,遥遥听过大梁城里的歌舞管弦,也见过秦军气吞天下的强大。
所以刘邦渐渐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无论是什么人见到他,三言两语便熟络起来,刘邦喜欢和光同尘,然后在这些尘土的话语里追寻天下大势。
追寻自己该在天下大势里如何立足。
魏国灭亡一段时间后,三十多岁的刘邦回到沛县。
这时他已经从一个惫懒的小流氓,变成一个沛县中人不可理喻的大流氓。
没见过有人这么糟蹋钱的,天天跟一群屠鸡宰猪的、丧葬吹鼓的、游手好闲的人吃酒,连吏掾萧何、狱掾曹参这样的人都会有时被他硬拉过去。
凭什么呢?
就凭他刘邦不要脸吗?
自然是因为萧何与曹参,多多少少看出刘邦在做什么了。
刘邦不是在当一个流氓头子,他是在养门客。
以百姓之身,干王侯公卿的事情,不仅平日里施之以恩,遇事更能仗之以义,萧何与曹参必然看出了刘邦的这个团体凝聚力之强大,舍生忘死之气概,远超一般地方豪强。
萧何与曹参都对刘邦很感兴趣。
而刘邦见到他们二人,竟也不像寻常百姓,或者寻常流氓头子,没有丝毫畏惧,始终笑嘻嘻的,上手就搂肩膀,称兄道弟。
萧何笑呵呵的,应了一声哥。
曹参严肃些,打掉了刘邦的手。
刘邦也不恼,只说:「害,那是我这年长的唐突了,请狱掾大人喝酒,如何?」
曹参仔细盯着刘邦,想从他的笑容背后看出些什么。
对种地不在乎,对银钱不在乎,对世俗中的礼法也不在乎,更对周遭人的眼光也视如浮云,这个刘邦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三十多岁的刘邦,还想当那个英雄。
那个天下大势之中,立足风口浪尖的英雄。
比起这个遥远而不切实际的梦想,沛县的一切当然就不那么重要了。
目光再放远一点,不那么重要的又岂止是沛县。咸阳那么华美的宫殿,刘邦一个泥腿子出身的百姓,眼花缭乱,一日之内一宫之间气候不齐,还有六国美人,六国金银,他当场就想住进去。
樊哙来劝他,但其实樊哙最多说你这么占着,项羽入关一定放不过你啊。
刘邦正上头呢,哪管这些,对正常人来说,未至的恐惧与眼前从没见过的夸张享受相比,谁都愿意选后者。
打了一辈子仗,还不能享受享受嘛?
这样的情绪如何能压得下去?
直到张良来劝他,说沛公此时与无道之秦有什么区别?沛公是为天下人除害,如今沉溺富贵乡,助桀为虐,只不过又一暴秦而已。
张良盯着刘邦,他惯会洞彻人心,他在第一次见到刘邦的时候,就知道刘邦的心在何处。
那是少年时茫然的梦,是中年困顿时自欺欺人的油,是一朝天翻地覆,愿意抛开一切去实现志向的百无禁忌的灵魂。
张良此时告诉刘邦,你什么都没做成,你转了一圈,变成了那条你屠杀的恶龙。
刘邦悚然惊醒。
望了一眼奢华的宫殿,刘邦嘿地一笑,还军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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