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疴难愈。
日本 2022 年的 GDP，若以美元计算，怕是要跌回 30 年前，梦回 1992。
毕竟日本的经济发展诉求，和它所需要的政治能量，形成了巨大的冲突。
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库兹涅茨曾称世界有四种国家：发达国家、发展中国家、日本和阿根廷。
他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是在盛赞日本的东亚模式。
但在日本陷入失去的三十年之后，回头再看这段话却有了别样的滋味。
曾经的东亚优等生在高速发展之后、在一度成为世界第二大国之后，发展态势戛然而止进入了持续低迷状态。
而日本国运的转折点，就是泡沫经济。
分析日本经济，经济泡沫是一个绕不过的话题，相关文献也不少。
但没有任何一场经济事件是单纯的经济事件，尤其是像日本这样的国家——任由他国扼住喉咙的国家，被美国抽掉脊柱的国家。
纵观历史，日本曾用制造业打败美国，最终被美国用金融业降维打击。
从日本落败的过程，你将看到，一个没有政治独立性的国家如何身不由己，惨淡收场。
落魄的日本，是一份宝贵的教案、是一位好老师、是我们摸着过河的石头。
日本起飞
二战后日本高速增长 40 多年，从一片废墟发展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
这段经济发展奇迹固然跟日本自己的努力相关，但好演员也需要好舞台来表现，而冷战就是美国搭给日本的舞台。
1947 年 3 月 12 日，美国总统杜鲁门在国情咨文中提出了杜鲁门主义的指导思想。以此为标志，世界进入冷战阶段，美苏对抗成为此后国际政治和经济生活的主旋律。
日本由于身处冷战前线，具有极其重要的地缘优势，因此获得了美国的重新认识。
美国匆匆结束战犯审判等战争善后工作，就把日本进行了重新包装，推向了冷战对抗的前沿。
尤其是朝鲜战争、越南战争的爆发，让日本从 20 世纪 50 年代开始，在一波接一波的战争「特需」景气推动下进入了高速增长阶段，与美国的差距开始逐渐缩小。
1965 年，日本与美国之间的贸易收支发生逆转，美国的对日收支出现逆差，并在此后不断扩大。
日本凭借巨额贸易顺差对外输出资本，并在 70 年代跻身债权国行列，最终荣登世界债权国榜首。
而美国则在 1971 年出现了首次贸易逆差，并在 1985 年耗尽海外债权转而成为净债务国，债务规模也在此后越长越大，再无回头。
伴随着日本国力的上升，日美争端开始逐渐出现。
最先出现争端的是纺织产品。以 1955 年美国降低纺织品关税为契机，日本向美出口急剧增加，纺织品贸易摩擦一直持续到 20 世纪 70 年代中期。
接下来从 70 年代后半期开始，钢铁贸易逐渐接棒成为政治问题。
再然后是 80 年代的彩色电视机、录像机，以及半导体、机电产品和汽车行业，贸易争端不断向高附加值产业转移。
日美贸易争端不断加剧，但此时美国面对的主要矛盾是美苏争霸，在这个大矛盾前，其他问题都不是核心问题，所以日美争端暂时被压制起来。
金融兴起
让我们把视角拉到美国。
时间到了 1979 年。
这一年发生了两件事情，一件是沃尔克上台，暴力收拾通胀。他连续三次提高官方利率，实施严格的紧缩银根政策，联邦基金利率几度到达 19.1% 的高位。
在沃尔克的治理下，肆虐美国十余年的高通胀终于被驯服。
然而美国为此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1980 年和 1981 年连续两次出现经济危机，并直接导致卡特败选第二任期，里根政府由此胜出。
不得不说，里根还是很有一套的。
上台后，他充分吸收了卡特政府的教训。
在国内，他以自由市场主义为指导思想，一手紧货币遏制通货膨胀，另一手宽财政刺激经济；在国际方面则是提升美苏对抗力度，坚决遏制苏联势力范围。
可是，为了刺激经济实施的减税，和美苏军备竞赛所需要的支出是冲突的。
收不抵支之下，美国不得已加大了对财政赤字和国债的依赖。
于是 1983-1984 年间，在通胀好转和扩张性财政政策的作用下，美国经济开始明显好转，但财政赤字和贸易赤字却在日益扩大。
如果按照以往的经济规律的话，照理美国这是一个不可持续的趋势，美国早晚会像英国一样，因为债务的积累而失去霸权和领导地位。
不过现在不同以往。
因为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了。
1971 年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之后，人类社会有史以来第一次摆脱了黄金的束缚，拿到了货币权力。
从这个时候起，经济发展的规律出现了本质性的变化，从此强国的标志不再是海外净资产的多少，而变成对外负债的多少。
对于这个经济规律的变化，我拿英美对比阐述，大家更好理解。
为什么同样都是霸权国家，英国是海外净资产的最大国家，而美国就是世界最大债务国呢？
这是因为英镑时代，英镑并不掌握货币的权力，英镑只是代言黄金；而在美元时代，美元掌握货币的最终权力。
那么，为什么掌握了货币权力后，强国特征就会从资产大国变成债务大国呢？
因为英镑的本质是黄金代币，而美元的本质是负债凭证。
英镑的价值来自于黄金，有权力的不是英镑，而是黄金。
这意味着，英镑想强大自己，就必须要多贮藏黄金。
黄金越多，英镑得到的肯定和背书就越多，英国和英镑就越强势。
所以英国强大与否的标准是海外净资产，净资产越多黄金就越多，英国和英镑就越强大。
而美元的价值来自于美国暴力的背书，与黄金无关。
美元不需要净资产，他需要的是别人的资产——这就是它负债的过程。
因此，美国既可以也需要滥用美元去剥削其他国家，去向其他国家收取铸币税。
于是，美国站在货币的基础上开发新产品，调动资源对其他国家实施降维打击。
恰逢这个时候信息技术长足发展，金融市场开始呈现多层次、全球化的发展趋势。
各种金融产品围绕美元被相继开发出来，美国的金融市场得到蓬勃发展。
而美国飞速发展的金融市场则吸引了大量的资金向美国的回流和集中，这其中就包括日本顺差通过金融市场的回流。
这里补充说明下对经济规律的变化对日本的影响。
这些资金客观上弥补了美国贸易的逆差。
美国享受到了金融市场发展的成果，这是美元霸权带给美国的初步权益，更大的好处还在后面，这里暂且按下不表。
1979 年发生的另一件事是欧洲货币体系成立，德国与欧洲深度绑定，欧洲开始抱团对抗美元。
失去了欧洲助力的美国，也不得不把目光放在日本身上——柿子要捡软的捏，更何况日本的资金量巨大，用起来解渴。
日本也没有辜负美国的信任。
日本 1968 年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1976 年日本购买的美国国债才仅仅 1.97 亿美元，但到了 1986 年就已经达到了 138 亿美元。
80 年代的前五年，日本对外投资的一多半都是美国国债。
当时的普林斯顿大学罗伯特·吉尔平教授对此评价是：没有从日本向美国的资金流动，就绝不会有里根政府一边刺激国内消费、一边进行美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军备扩充……行为。
到了 1985 年，美国终于迎来了一个拐点——美国从债权国变成了债务国。
同时这一年里根第二次当选总统。
这时摆在里根面前的是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长期以来强势美元带来的产业压力正在通过国会施加过来；
好消息是冷战格局出现了有利于自己的变化，苏联内部矛盾重重，解体趋势已现。
斟酌之后，里根（Ronald Wilson Reagan）调整了财政部长，将白宫幕僚长与财政部长对调，任命詹姆斯·贝克为新一任财政部长。
和前任财政部长里甘（Donald Thomas Regan，也有译为里根的。由于和总统里根过于相似，这里用里甘以示区别）不同，贝克主张对汇率市场进行干预。
这意味着里根政府奉行的自由市场主义变天，未来美国政府要下场了。
于是随着内外环境的变化，几乎是一夜之间，日本从可信赖的盟友，变成了经济威胁。
美国磨刀霍霍，走向日本。
广场协议
1985 年 9 月 22 日，美国、日本、联邦德国、法国以及英国的财政部长和中央银行行长（简称 G5）在纽约广场饭店举行会议，发表了被称为「广场协议」的声明。
五国开始联合干预外汇市场，诱导汇率向日元和德国马克升值、美元贬值的方向发展，以解决美国的巨额贸易逆差问题。
这其中由于日美贸易差额最为巨大，所以日元成为美国的主要施压对象。
但不同于大家印象的是，广场协议并不是日本的城下之盟，而是日本主动为之的结果。
时任大藏大臣竹下登甚至表示「贬值 20%OK」，以表达日本愿意协助美国采取入市干预的手段压低美元汇率的姿态。
这不是竹下登的自作主张，实际上让日元升值也是时任首相中曾根的政治诉求。
中曾根是一位民族主义者，他把「强大的日元」看作是日本强大的象征，渴望借此缔造一个强大的日本。
他同时还怀疑市场主义那套理论，厌恶汇率的自由浮动。
这两点使得中曾根非常支持日美协作推动日元升值。
而对美国来说，广场协议更是求之不得。
美元贬值既有助于政府缓解来自国会的贸易保护主义压力，又有助于降低美国的债务压力，所以美国政府积极筹划广场会议。
实际上，美国解决逆差的方案是一揽子的，包括要求日本自主限制其对美国的出口（即自愿出口限制 VER）、开放国内市场扩大内需（如自愿进口扩大措施 VIE）、资本进出自由化，等等。
只不过在落实的时候，由于汇率具有指向明确方便监督的特点，所以成为解决日美贸易不平衡的重点。
于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广场协议就此出炉。
「广场协议」签订后，五国开始联合干预外汇市场，在国际外汇市场大量抛售美元，美元开始持续大幅度贬值。
协议签订后不到 3 个月的时间里，美元就迅速下跌 20%。
此后不到三年的时间，美元对日元贬值了 50%！
那么，日元升值解决了日美贸易不平衡问题吗？
显然没有。
1985-1986 年，美国贸易逆差分别为 1484 亿美元和 1550 亿美元，1987 年更是创下 1700 亿美元的最高记录。
二战后美国贸易差额走势，红箭头处为 1985 年虽然在接下来的 1988-1990 年，美国贸易逆差出现一定下滑，但从 90 年代起又开始再次扩大。
但日本产业界却是损失惨重。
美元贬值使得日本的海外美元资产直接腰斩，损失金额高达 3.5 万亿日元，相当于日本对美贸易顺差的一半直接作废。
当时日本企业为抵御美元贬值带来的经营风险，采用 15% 记账法——即记账的时候直接提取 15% 的汇率损失拨备，但仍然远不能覆盖实际的汇率损失。
显然，广场协议成为日本送给美国的大礼包。
那么，为什么汇率不能解决日美贸易的不平衡问题呢？
因为外部失衡其实是内部失衡的表现。
里根政府为了跟苏联搞军备竞赛，大肆举债扩张。
这些国债卖给国外，就是对外债务。而国外购买美债的资金来源正是靠自己辛辛苦苦挣出来的对美顺差，或者说是靠美国的贸易逆差输送过去的。
所以，日美贸易不平衡是美国过度扩张滥用美元的结果，这不是调整日本内需和经济结构能够解决的，更不是单单调整一个汇率能够解决的。
但是在美国霸权的压力之下，广场协议成为美国把内部失衡甩锅给日欧的行动方案。
日欧则被迫用汇率调整来换取免于贸易制裁。
全面遏制
每一件教训出现之初总是都有一个很好的理由，没有上来就奔着败笔去的。
宽松货币政策之初，也是如此。
广场协议之后，日元三个月狂涨 20%，给日本制造业企业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为帮助企业渡过难关，日本银行维持了宽松的货币政策。
广场协议之后的两年，日本银行 5 次下调基准利率，到 1987 年 2 月基准利率已经降至战后最低水平 2.5%，而货币供应的增长率则高达 2 位数。
就这样，日元升值虽然导致了出口减少，但在货币政策的刺激下，消费支出填补了出口的缺位。
到 1987-1988 年，日本 GDP 增长率分别为 4.65% 和 6.66%，已经完全恢复到广场协议之前的水平，甚至更高。
日本经济暂时过关。
但是日本的紧密配合，并没有换来美国对日态度的缓和。
恰恰相反，美国反而是变本加厉，不断动用超级 301 条款升级威胁。
1989 年 9 月美国更是再进一步，在 301 的基础上逼着日本签下《日美结构性障碍协议》，试图全面打开日本的国内市场，为美国产品敞开大门。
与此同时，金融领域更是动作频频。
除了继续对汇率施加压力外，美国还对日本银行业下手。
那些年日本银行业随着日本经济和企业的快速发展，银行规模也在迅速扩大。
1982 年，世界主要的 25 个发达国家的银行境外融资余额中，美国银行的金额为 6060 亿美元，占比 28%，高居榜首。而日本银行居第二位，计 4570 亿美元，占比 21%。
但到了 90 年代，日本银行的境外融资规模一举增长了四倍半，金额高达 20720 亿美元，跃居世界之首。
不同于西方国家，日本的银行和企业之间存在着紧密的合作关系，双方以主办银行的方式捆绑在一起，形成利益共同体。
这种方式导致日本一方面间接融资规模巨大，但另一方面也有效降低了风险。
但日本银企关系与欧美的不同也让日本银行业存在自有资本比例较低的特点。这就给美国介入日本金融留下了借口。
1988 年 7 月，美国牵头国际清算银行以协调动作防范金融风险为由，制定了巴塞尔资本协议。
协议规定银行自有资本充足率最低要保持在 8% 的水平上，这个标准直击日本银行的软肋。
但实际上你要是仔细琢磨就会发现，1987 年的股灾是明明发生在美国的，金融风险也是在美国爆发的，但以防范风险为名的巴塞尔资本协议却是完全针对日本。
然而由于日本政治上对美国的依附，日本对 8% 这一要求完全接受下来。
这里多说一句，这个政治不独立的后果非常严重，后面还会多次看到。
在美国的打压下，世界经济中的日元融资比例迅速下降，1987 年为 10.8%，1988 年为 5.6%，1990 年就已经降到 1.8%，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日元国际化遇挫，日本因此没能享受到与其国力相适应的货币权力。
本币国际化是一国在参与国际经贸往来时的终极风险化解手段。
而此时的日本由于日元国际化被打压，不但失去了在国际市场获取资源的能力，而且将海量境外资产暴露在美元汇率风险之下。
至此，美国对日本展开了从贸易到金融的全方面遏制。
日本的失误
空前压力之下，日本长期以来对美国思想和政治依附的弊端尽皆暴露。
日本开始频频失误，并最终把自己送进泡沫经济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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