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前后的几年，村里有几家人的门庭最是鼎盛，远近的乡亲，都要凑热闹似的，围着给他们拜年。
三叔跑过来问我爸，“都在拜，我们是不是也去拜一个？”我爸白了他一眼回了一句“拜个狗 卵 子”。三叔悻悻而归，奈何我爸口气硬，尽管很想凑热闹拜这个年，也只得把念头打住。
那几家人都在外面做包工头，这些乡亲是希望自己被带到工地，所以要拜这个年。而我爸虽然自己不是包工头，却是“老板”们都认识的好师父，从不缺工地，也就不需要讨好任何一个包工头了。甚至因为他活路做得好效率高，又脾气硬，几个包工头都希望我爸带着我的几个叔叔和表哥跟着他们一起干。
我爸不讨好，也不拒绝，反正有活路就做，没活路就走。
他对这些包工头没有太大的好感，没有其他的原因，纯粹是底层打工人之间压榨，实在超乎想象。
这里面有一个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冷的冷知识，那就是最早的一批农民工，只有极为少数的一部分人会算账。而只有能算账的人，才是在打工中能“搞”到钱的人。
为什么呢？
原因就藏在包工和点工的细微操作空间中。
包工头带着一群农民工接活路时，算的是总包，他根据面积和体量，按工期最大总价承包下来。然后农民工开始做，完全不会算账的农民工，只能做点工，一天一百五，一百八，或者二百，价位由包工头定，他会根据你的手艺，跟你的关系，来定这个价。当然最主要还是根据他自己的利益。
稍微会算账的，可以做包工，包工就是包一层楼或者几层楼，干完就得钱。
这就需要更多的计算技巧了，估摸着自己几个人几天能够做完，以最长的时间估。比如八个人，十五天可以做完整栋楼。以最高价的点工乘出来。而且多乘个两三天的工期。得出来一个总价。包下来以后，要想挣钱怎么办，就是做的时候，拼命缩短工期。把预估二十天做完的事情，七八天做完。
但是呢，楼层是要算面积的。工人想包下来做，包工头会怎么做呢，他会想方设法把面积算到最小，不会算面积的只知道每层楼大概多少平，比如两千平啥的。实际上这楼可能是两千三百平，包工头通过掐头去尾，给你算一千九百平。可是他从公司批钱又是算的实际的两千三百平。这样这个差价包工头就可以赚了。只有包楼层做的工人，自己刚好也会算楼层面积，包工头就欺骗不了。然而在工地，能同时算这个的，基本都当包工头去了。
所以在工地，真正能赚钱的，其实只有包工头。他通过卡工人的钱，让自己的包包鼓起来。这些工人大多跟包工头是同乡甚至亲戚，他们不会算账，对包工头充满了依赖和信赖，包工头却通过各种方式从他们身上刮油脂，发家致富。
我爸是少有的会算面积而没当包工头的人，他没当包工头倒不是他贪财，而是心不够狠。
因为这些算计，必须得从最亲的人算起。
当年他带着几个叔叔和表哥一起在工地包楼层做，到了发钱的时候，每次都是把总包的钱拿出来一起平分。都是自己亲弟弟亲外甥，他实在没办法昧良心算计他们，那时候每年过年，我爸结了账，都要拿着他的本子仔仔细细给几位叔叔和表哥认真地算，算完以后他总是给我开玩笑，说“要是在这几个鬼脑壳头上每个掐一两万块还不是随随便便，但这号事搞不得”，然后我们就一家一家送钱，几乎几舅甥的钱没有任何差别。有时候我爸会多几千上万，会特别给他们指出来，多出来的钱，是哪天哪天你们在玩，我在上班。
这也算我爸自己平生引以为傲的一件事吧。他说他在工地干了这么多年的师父，大家包着一起做事，从没有抠过别人一分钱。
现在新闻老是报道农民工在工地多少多少钱一天，其实他们挣钱并不是那么容易的。挣钱难不仅仅在苦，更在于不会算账。
很多人干了好多年，一年到头攒不了一点钱的多的是。
包工头把他们工资压到最低，年终的时候常常以在公司没拿到钱为由，扣着一部分工钱不给。
这样有好多好处，一是保证了自己手里有更多钱，而是让工人被迫第二年继续跟着他干。这些会算账的包工头，就通过这样的算计，把这些身边人吃得死死。
自己住高楼大厦，吃香喝辣，算计的都是自己的兄弟姐妹，远近乡亲，都是几个世上最苦最难的人。我爸说这样的事情他心里真的不安。他说他想钱宁愿买彩票，去麻将馆打打牌，所以那时候有个别人要跟着他一起干他从答应，他不做包工头，就带着叔叔表哥他们自己一个小团队，安安静静做事。
他经常开玩笑三叔，说“你还想给XX拜年，你咋不想着给我拜年，你这么多年跟着我挣了多少，你看某某（包工头的弟弟）跟到他哥哥这么多年荷包里有你一年的钱多不？哪一年的工钱有一分钱押得别人手里不？”三叔就嘿嘿嘿给我爸递烟，说那我给你拜年。
玩笑归玩笑，其实每年我爸都要絮絮叨叨一会儿，因为为了让叔叔和表哥他们的钱每年都到位，他也是够辛苦的。记忆中没有哪一年我爸不是最后一个回家的，年终了叔叔和表哥们早早回家，我爸却要守在工地讨工资，我爸是工地有名的大师父，关键他能做能打能闹，遇到工地赖皮，包工头都要央求他帮忙一起讨工资。和公司拉锯拿到了钱，又要和包工头反复拉锯反复算账，不让包工头抠他一分钱，“五块钱我都不让的”。算完了账又必须要求所有钱全部付清，包工头怵我爸，而且确实每年都有求于他。所以会偷偷把我爸他们的钱全部结清。
我爸每次埋怨的点就在于这些弟弟外甥们一个个没良心，从来没有一个等他的，他只有自嘲“你们都是有老婆的人，早点回家也是对的”。
农民工真的太辛苦了，我爸在世的时候常常说“农民工就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他们挣的每一分钱都充满了心酸，稍微不注意，这钱就挣不到兜里。所以他们吃舍不得吃，穿舍不得穿，靠苦做和苦省，才把钱挣回家里。
大城市看到农民工，面目是邋遢的，动作是拘谨的。那不是农民工邋遢，那是辛勤苦难的人，在经历无数种压榨后卖力生活的样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