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认识过一个乞丐爷爷
他的一些个人经历或许可以回答你的提问
他在十几年前已经过世了
以下我写的和他有关的文
<hr/>我的童年生活在闽东一个三面环山一面临海的边陲小镇上,之所以这么强调,是因为很少有外人来到我们这个沿海小镇。由于山路崎岖难行造成的交通闭塞,所有的外来人,对于我们来说都是难得的新鲜面孔。而乞丐爷爷就是这么一个人。
那一天,我吃完午饭正把三年级语文作业本摊开来,放在客厅的大方桌上埋头写作业。乞丐爷爷从外面走进来,客厅门是开着的他个头很高,约莫一米八的样子,影子拉长落在了我的作业本上。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穿着旧衫但很整洁,脸上很是精神,头发干净,微笑着问我:“家里有人在吗?”我见他的样子,估计是爷爷的朋友,拉着嗓子朝二楼喊了一声:“爷爷,有客人找!”爷爷听到我的喊声,慢慢的走下楼来,一眼瞧见了我所谓的客人,笑着对他说:“你来了!你稍微等一下我叫人下楼给你煮面。”爷爷一边对他说着,一边接过他手里的面。我这才发现他右手塑料袋里装着两个黄色的面饼,就是农村人煮面的时候,常用的那种碱面饼。
奶奶下楼,接过爷爷手里的面饼,对乞丐爷爷说:“你坐着等一下哦,我马上就煮好”,然后转身去了厨房,开火下面,顺便对我说了一句:“招呼客人!” 爷爷自己又上楼去写书法了,乞丐爷爷则轻轻拉开椅子在我对面坐了下来。由于家里的长辈很喜欢交朋友,所以家里经常有一些陌生人来,我也就见怪不怪了。通常情况下客人都会问我年纪,上几年级了,以及成绩如何。乞丐爷爷倒是很安静,他就那么端坐着,看着我埋头沙沙地写字也不说话,耳朵好像在默默听着厨房里奶奶的动静,他可能很饿了吧,我心里这么想着。
奶奶很快就煮好了面,用家里装排骨汤用的那个大盆把面端出来,一边不好意思地对乞丐爷爷说:“今天厨房没有什么料了,你将就着吃吧,下次我多买点菜回来。”我瞄了一眼那盆面,大概是两个成人的食量,而且并不是奶奶平时勤俭的画风,里面放了超多虾和花蛤,还有奶奶自己种的青菜,换句话说,这是一盆很有料的海鲜面。煮完面奶奶也上楼午休去了,乞丐爷爷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面来,不一会儿连面带汤一滴不剩地吃完了。我惊讶于他的食量以及进食的速度,已完全超过了我的理解,但我还是很镇定地和他说了一句:“碗放着,奶奶来洗就行!”他笑着说那我就不进厨房了,面很好吃,替我和你爷爷奶奶说一声,谢谢,那我先走了。你好好写作业。”说完,他放下碗筷就往门外快步走去,一下子就消失在了小路上。
傍晚吃饭的时候爸爸回来了,在饭桌上爷爷提起了中午的事:“你那个乞丐朋友来了,中午的时候,我让奶奶给他煮了一碗海鲜面。”爸爸,轻描淡写地说:“哦,来了?下次再来的时候再给他煮吧,多放点料,他在庙里住,没有厨房煮东西也不方便,估计也没有多余的钱买肉,咱们多照顾着点,我和他学拳呢!”
从爷爷和爸爸的交谈中得知,原来中午来吃面的爷爷是爸爸的朋友,他虽然穿戴整齐,但其实是个靠乞讨为生的人。爸爸那时候在镇上经营着香菇干的买卖,他把收来的新鲜香菇运到自家的烘干房去烘烤。由于香菇量多烘干的时间很长,而且多数是在晚上作业。乞丐爷爷,一个人住在离烘干房不远的破庙里,估摸着破庙漏风,被褥也不是很厚,就经常在寒夜里窝在烘干房的角落里取暖,他们两就这么认识了。一来二去,爸爸竟然还知道了乞丐爷爷年轻的时候学过拳,爸爸是个习武之人,对拳脚功夫这些很感兴趣,就常和乞丐爷爷在长夜里挥动拳脚,二人这便成了朋友。
爸爸叮嘱完奶奶下次多给乞丐爷爷煮点好料,转头还和我交代,下次要好好招呼乞丐爷爷,别看轻了人家,来者皆客,不可怠慢。我轻轻点头,表示谨记。不几日,乞丐爷爷真的再来家里了,还是午饭后,一袋面饼,依旧笑着问我,家里人在吗?
这一次,我放下作业和乞丐爷爷聊上了,问了一些关于乞丐爷爷身世的问题,他毫无顾忌地和我全盘托出,我这才从他只言片语之中拼凑出了他苦难而漂泊的一生。
乞丐爷爷出生于山东,幼年失怙,母亲在他7岁时也不幸染病逝世,于是年幼的他被舅舅接回家中生活。舅舅倒是对他照顾,给了他一口吃食,能苟活。舅妈却对他怀恨在心,常高声咒骂他多吃了家里饭菜,长身体的孩子肯定是贪吃的。不仅如此舅妈还常常趁着舅舅不在家,因各种小事找由头毒打他。最后一次,由于他多吃了一点饭惹得舅妈不悦,狠狠揍了他一顿。他想着再待下去怕是要被打死没命活着了,于是他连衣物都没有收拾,匆匆地逃离了那里。一个不到10岁的孩子,凭借着自己的力量,东讨一口西借一点,楞是活了下来。
混到十六岁的时候,听说部队里招兵管口饭吃,他就兴冲冲的参了军,想着终于能吃上口饭了,雀跃不已。怎料饭是吃上了,日子却还是不好过。他由于常年漂泊风餐露宿,个头比同龄人矮了许多,力量方面自然也比不上他们,瘦弱胆小的他很快便成了大家欺侮泄愤的对象。除了让他干脏活累活,还时常借机推搡打骂他。虽然部队里领导都看在眼里,但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做处理。那些人看上头没有反应,对他就更加的变本加厉了。本来以为进了部队吃上口热饭,没想到造化弄人,忍无可忍的他最后当了逃兵从部队里仓皇逃了出来,又走上了乞讨为生的路,毫无目的地也走遍了大半个中国。
他和我说,他去过很多地方,也在很多地方停留过。那些他觉得舒服的,他想留下来的,他会停下来做短暂的居留。等到待腻了,他就换一个地方,因为他回不去山东老家,所以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是他临时的家。他来福建好几年了,因为北方的冬天很冷,他年纪大了,没办法在北方过冬,所以决定 直到老死就在福建定下来了。
乞丐爷爷并没有和我详细说他青壮年时期的故事,而是直接过渡到了现在的老年时期,我看到他手臂上有疤,或许是青壮年时期受的伤吧,我没有追问下去,因为面已经吃完了,他还是和上次一样,礼貌地道谢,快快地走了。
晚上爸爸回来的时候,我特意问了他一些关于乞丐爷爷的事情。我问爸爸:“乞丐爷爷晚上是不是经常去烘干房那里取暖?”爸爸说:“是呀,他年纪大了,庙里漏风冬天冷得很,我让他冷的时候多过来,反正烘干房冬天都开着呢!”我又问爸爸:“乞丐爷爷的拳脚功夫好吗?你学的怎么样了?”爸爸讪讪地说:“一个老人家能打什么拳呢,力气没多大,我就是找个由头,让他别冻着了。况且我去他学拳,让他常来我们家煮面吃,他心里也平衡点。”原来爸爸心里打着这样的算盘。
乞丐爷爷第三次来家里的时候是傍晚,我们家里人都吃过了饭,他又拎着面饼出现在门口。爷爷招呼着他进门坐,奶奶接过面饼去煮面,我做完了作业在家门口玩着。在奶奶煮面的间隙,乞丐爷爷走到门口,暮色中他在衣兜里掏了一会儿,然后给我一张纸,我定睛一看是两毛钱。他说:“这是给你的,你拿去买吃的吧!” 我自然知道对于他来说,钱是来之不易的,不敢拿,呲溜钻进厨房看到了爷爷,抬头和爷爷说:“乞丐爷爷给我两毛钱,我没拿! ” 爷爷一开始有些惊讶,不一会儿笑着和我说你拿着吧:“听老人家说能拿到乞丐施舍给你的钱,那是莫大的福分,赶紧拿去买糖吃。”听了爷爷的话我又走到家门口,乞丐爷爷的那两毛钱还拿在手里,就那么举着,要递给我。我定定的看着他一眼轻声说了一句谢谢,然后拿过钱转身去买了时下孩子们爱吃的彩虹糖。我把糖果分给乞丐爷爷吃,他摆摆手又指着牙齿示意我牙口不好。
等他吃完面后,我们俩并肩坐在家门口的阶梯上,看马路上车来人往。我和他说我喜欢爷爷奶奶,语文老师对我很好,常常夸我作文写得好,妈妈不在家,一个人在隔壁县城工作,我很想念妈妈,常常在夜里想着她偷偷流泪。他默默无言,听我絮絮叨叨,虽然我也有很多话想问他,但是我并未说出口。
接下来的好几天,乞丐爷爷都没有来家里煮面吃。我问爸爸:“乞丐爷爷晚上有没有到烘干房去练拳?”爸爸答说:“没有呀,是不是生病了,他一个人在庙里,要不你今天放学去看看吧!” 我点点头表示应允。
晚上放学以后我没有回家,背着书包绕路去了山脚下的庙里。我不是第一次来这儿,每年秋天要去山里摘野果子吃都要路过小庙,但我是第一次进去庙里。就像所有的乡间故事里庙里都住着一个人流浪者,父母们会告诫孩子,不要轻易靠近,所以这个小庙,孩子们是不敢踏进去的。偶尔有一两个胆肥的大孩子悄摸地进去,却总会被庙里一丁点的异响吓得魂飞魄散夺门而出。
而我此刻站在小庙的门口,探着头往里面高声喊道:“有人在吗?爷爷你在里面吗?”我有点恐惧,因为里面没有光亮。我看到天井里有一口小铝锅,几块石头粗略地摆出一个小窝的形状,小窝里还有没烧尽的柴火,架在上面的铝锅锅底已经被柴火熏黑,只有锅盖上一点泛白让我约莫猜出小铝锅原来的样子。
有个婆娑人影从小庙西北角的暗处慢慢移出来,两声咳嗽,乞丐爷爷出来迎我了。头发乱糟糟的,瘦瘦高高披着一件墨绿色军大衣,压着嗓子问:“你怎么来这里了?”确认了出来的人是乞丐爷爷后,我松了一口气,迈着步子往里走:“爸爸说好几天没看到你,让我来看看看。”乞丐爷爷疲惫的脸上,有些许笑意,或许是想到有人关心自己,甚感欣喜:“没什么大碍,就是有点感冒了,我们出去吧,别进屋了,里面冷,什么也没有。”我用余光瞄了一眼,乞丐爷爷说的屋里,角落一个小铺盖就在地上放着,还有床小被子,无法分辨颜色就那么扭在一起。
我从兜里掏出刚买的零食,小时候在孩子们间常吃的一种叫“仙丹”的小玩意,我从小罐子里倒出两粒,伸手递给乞丐爷爷:“爷爷,这是仙丹,吃了你的病会好的快一点。”爷爷接过“仙丹”,一口吃了下去,把我往小庙外面送:“我吃完啦,很快就好了,你快回家吃饭吧,晚了家里人要担心的,和你爸说我晚上过去烘干房练拳。”我点点头,转身往家的方向走,乞丐爷爷在小庙门口,目送我慢慢走远,我走一会儿再回头望望,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个小庙。
乞丐爷爷那天晚上并没有去烘干房,听爸爸说,乞丐爷爷去街上买酒了。那天后半夜,我在靠近马路边的屋里睡觉得迷迷糊糊,听到了乞丐爷爷一路酒醉,说着零零碎碎的酒话,那些类似于北方方言的自言自语,带着一点哭腔和无奈的哀嚎。我不敢开门出去,怕看到乞丐爷爷的眼泪,一个人把被子抱的紧紧地,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直到那些酒话消失在路的尽头,我才沉沉地睡下了。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乞丐爷爷,我听爸爸说他不久之后就离开了我们镇,去了隔壁的镇子,我追问爸爸他为什么要离开,爸爸表示并不知个中原因。最后一次听爸爸提起,乞丐爷爷,是他的死讯。原来乞丐爷爷一直以来都有酗酒的毛病,他去了隔壁小镇后,常年买醉惹事。最后一次喝醉后无意中惹到了镇上几个混混,被揍的很惨,那一夜睡下后他再也没有醒来。当地政府出了一笔殓葬费将他草草下葬了。而他始终没能回去山东老家,被悄悄埋葬在南方沿海一个小镇上,清明白露没有亲人烧纸钱想念他。
听闻乞丐爷爷死讯的那个晚上,我整晚都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我万分自责,如果听到他醉酒哀嚎的那个晚上,我没有躲起来,而是出门去安慰了他,结果是不是会不一样,他可能就不会离开镇上了吧,不会那么悲苦地客死异乡。
他短短的人生里,遇到的人,少有像我爸爸那样诚心善待他的。他让乞丐爷爷去烘干房取暖,去家里吃面,坐在我们家吃饭的大桌上,吃面的碗筷也不单独使用。他像爸爸的任何一个朋友一样,和我聊天,给我零花钱,除了衣服破旧但是他尽量保持了整洁。然而出了那个门,回去庙里,他依旧是那个孤苦无依的流浪者,除了我们家人,没有人关心他死活,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只当他是个不会久留的外来人。
我想起他给我描述的身世,打小就一人混迹于世间,没有孤儿院没有收容所没有zf相关组织给予他任何帮助,这人间能给他的温度这么有限。这会不会是不是他酗酒的一个原因?酒醉以后不仅可以在冬夜里取暖,还可以暂时忘记人世间的纷杂寒心琐事。
我希望我可以一直记得乞丐爷爷,他改变了小小的我。那时候以医生、教师为理想的我,打那时候起,长大后的梦想变成了能赚好多钱,帮助需要帮助的人,给老人家盖养老院,让他们安度晚年。虽然这世间确实冷漠,但也有令人温暖的人,那些帮助弱小儿童孤寡老人的大人们,一直都在默默努力着。
我时常想起乞丐爷爷给我的两毛钱,那是我从他手里接过最大的福分,以后我也会存着这福分继续走下去,善待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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