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近三万字的长文，仿佛是一个淌过那段泥泞之路后，发自肺腑的军旅自白。
如文中所言，对于绝大部分的年轻军官来说，基层是一条无法绕过，只能独自走过的必经之路。基层，在不同的时代，在不同的地区，有着千差万别但又有着千丝万缕相似之处的属性，这些不同的属性，对于不同性格、出身、能力的年轻人，又产生了截然不同的影响。这段征途，有喜怒哀乐，有酸甜苦辣，每个人对相似经历的不同体验和不同选择，决定了不一样的军旅轨迹。
军校高考生、国防生、以及早期特招到部队的地方大学生，是我军干部队伍的一个重要组成。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特点，即都是通过高考入学入伍，毕业之前对部队几乎没有感性认识。
与另外一类战士考学入军校、直接提干的干部相比，或许是因为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反差，或许是由于与生俱来的天性，其中一些人适应部队的步伐是比较踉跄的，仿佛一只蹒跚走向水边的“丑小鸭”。
但若干年之后，有的“丑小鸭”变成了天鹅，在那些曾经轻视而今艳羡的目光之中腾空飞去；而有的仍然陷足于泥泞的岸边站都站不稳，被那些真正的鸭子倾轧和讥笑不已，沦落到连鸭子都不如的境地……
在我有限的认知内，这类高考生来源的生长干部，其后续发展呈现出“两头冒尖”的状况：
无论基层和各级机关都不乏他们当中的佼佼者，数量和比例都超过了第一出身为士兵的其他干部；而又的确有一些人在基层“熬废”或者“自废”，要么不安心基层闹转业闹复员，要么个性突出不服从不合作，让领导头疼；还有一些眼高手低，大事做不来，小事不愿做，沦落到混日子熬年头的地步。
当然，闹转业闹复员这事有许多客观原因，个性突出也不见得就是缺点，但这些表现无疑会影响部队对这个群体的观感和判断。作为同样来自这个群体当中的一员，我的心情是很复杂的。
基层对于每个人来说，就好比一条河对于天鹅与鸭子的意义。河里有水，河边有泥，需求与负累同在。
无论天鹅与鸭子，都离不开河里的水；任谁从岸边走进河心，都免不了踩一脚泥。
我们绕不开基层那条泥水兼具的河，那也是许多人积累经验、积攒利益、实现人生跨越的第一站。
我不说感谢，只说淡然和心安。那些如何在泥里挣扎的经验和教训，或许可以呷呷相告，于后来者和正在经历者有意义。时境虽异，但道理是相通的。
01.
我毕业时，正赶上上个世纪末台海关系最紧张的时候。当时高层决心要打，于是部队建设被摆在特别紧急而突出的位置上。但是谈何容易，“部队要忍耐”，忍耐了很多年，无论装备、人员还是部队建设，都欠了许多账。
毕业前夕，就听到了不少风声，说我们学校的许多专业都要被“连锅端”，于是很多人各想门路，早早开始活动。后来证明，在大事、大势面前，除了真正关系特别过硬的，大部分人都拗不过“时代的选择”、“命运的安排”。
那一年，我们学校共有二十多名毕业生被分配到了某航空兵师。没有欢送，也没有欢迎。
无论宣传上怎么讲“新鲜血液”与“生力军”，实际中与砖头、工具或者白菜没有区别，整车拉过来就地一倒，再像市场一样打包分配。
来了之后再想走？不可能的。
且不说正在准备打仗，就算平时不打仗的时候，好不容易来个本科生也是轻易不能放走的。许多人产生了悲观情绪，但徐君是个例外。他来自艰苦地区的一个小县城，似乎很满意能有今天的身份与处境。我与徐君，在学校时就认识，刚好又被分到同一个团，后来又一起被抽调到机关帮助工作，把我们两个的经历放在一起讲，可能更有意思。
报到之时，在干部科干事递过来的信息情况表上郑重填上自己的信息，后来也填过无数表，除了在女人生产之前必须要填的那张“生死文书”之时紧张过一下，就再也没了那种“忍将一生托付”的庄重感。
因为重视和有所期许，所以填的也比较认真，后来因为字迹写得工整及还算漂亮，竟然被临时起意的干部科长翻看之后抽调进来帮忙整理转业干部档案、最后以此为契机转型成功的“触点”，不由得想说偶然之中总有必然。
母校鹤发童颜的副院长有句当时听起来很高深的名言：机会总留给有准备的人。
所以很多时候的很多事，不是我们刻意做出来的，珍惜每一个机会、在每一件应该认真的事情上认真，其实正是代表命运之神在垂青自己。编外音
态度
尼采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奇迹，如果非要说有的话，那不过是勤奋换了一个名字而已。
在紧要关头、在关键时刻的勤奋，是一种人性本能，带有很强的功利性。但能够在大部分人不以为然的时候，在艰难与漫长中缓缓前行的过程中，依然可以认真对待自己担负的使命与任务，表现出很强的责任感、标准意识，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这是一种态度。都说“态度决定一切”，但态度其实只能决定你一件事做得好不好，真正决定一切的，还是你的态度所带来的附加产物，例如别人对你的印象。
年轻人初到基层，进退赏罚基本都掌握在别人的手中，作为最低级别的排长，只要能够形成不错的印象，哪怕是一次带队的口令、一次令人信服的讲评、一次比武竞赛的出彩，都有可能改变你的命运。
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人却能掌握自己言行风格与做事态度，有的人可以把一次普通的工作变成机会，有的人，却也能把绝佳的机会变成沉沦的起点。
我所有的光荣皆已属于过去，除了我自己，没有人关心我当年高考多少分，在学校里曾经多么优秀，我在周围眼里最多是一个有着本科生符号的、却被报以半信半疑态度的普通干部。只有从头开始，从脚下的每一步开始，重新创造新的光荣，把优秀证明给别人、也证明给自己看。
学历是工具，人也是工具，能够证明你价值的东西不是学历，而是你的能力、以及依靠这种能力所能获得的权力。
许多大学生干部刚到基层部队不适应，认为被冷落被轻视，实则是因为自己那套价值评价体系与部队格格不入。
不要问我当时有没有想过，造成这一困局的原因是什么，所有那些潜规暗则到底合理不合理。我只能说就任何一个刚毕业大学生的见识和认知，他还想不了那么深、那么远，而且即使是想到了、看破了，也根本没有什么能力独自去改变这一切。
在适应中先求得生存，以等待可以改变的机会，至少先把自己从那个环境中拯救出来，成为他们最现实的甚至是唯一的选择。
02.
初到基层，最难的事情不是适应工作，而是适应人。
基层的人群远比学校你所经常面对的学员、队干部、教员要更复杂，上下左右层次的关系都要去处理。像我这种头脑简单、经历苍白的学生干部，开始会认为只要把连队两名主官伺候好了就可以了，甚至对副连长也只是表面上的客套，心里却认为只要命令一下我们就是平级的。
而还有不少同学，认为按照自己的专业将来要么去机务大队、要么去其他业务股室，来警卫连站岗只是走走过场，将来谁也不求谁、谁也不欠谁，何至于要低三下四地听命于除连长指导员之外的其他人呢？
甚至对那些学历多为高中、初中的“大头兵”们，他们也是多少带有一些傲慢与偏见的。虽然一起工作，同桌就餐，连睡觉也在同一间斗室，但彼此之间的交流是并不多的，这带来了“新干部自恃大学生，牛逼哄哄的”的反映。
要知道，越是底层的人，也越是容易狭隘和敏感，他们对于抗拒不了的强权可能无可奈何，但往往无法接受那些没权决定自己命运的“不相干”的人的轻视和冷漠，哪怕这种轻视和冷漠只是他们狐疑出来的。
于是，报复和反击很快就发生了。
最先行动的是班长们。班长多为老兵，他们负责警卫连各执勤小点的管理，最主要的权力是“排班”，安排具体是谁在哪个时间段站岗。那时候通常每个人每天站两岗，一岗白班一岗夜班，岗次不固定，但班长们几乎只站每天早晚的６－８，一天之中最不影响休息的时间段。
不过其他岗次由其他人循环开来，也不会总站差的班次，但不少学员干部被排到了最难挨的凌晨２－４这一岗，前面睡不踏实，后面来不及补睡，且几乎天天如此。懵懂的学员开始还不明就里，以为其他人也是这么安排的，还把它作为“吃苦”的必需品，直到有人被看不过去的其他老兵点拨、才终于群起而欲讨之，找到连长指导员要说法。
连长指导员拿着师里下发的下连锻炼通知几句话就打发了我们：对下去锻炼的见习干部要严格要求、提高标准。并且说安排几点站岗是从工作需要出发考虑的，晚上站过岗的，白天还可以抽空补休，而许多战士们白天还要参加各种军事训练和劳动，是没办法补休的。
这么一说，大家也不好再讲什么了。
但各自回去之后，有那比较机灵的学员，就通过吃吃喝喝、买烟买酒什么的，与班长搞好了关系，效果也很明显，再不用天天站２－４了。
再起波澜的是徐君和司务长。司务长在连长指导员面前告了他一状：
说他饭桌上跟战士们抢饭吃，大家都有意见了。那时下到连里的十几个学员，并不都在一个桌上吃饭，而是以班为单位分散到各桌上。警卫连的伙食，属于一般后勤灶，而且那时连队的许多开支都要从伙食费里走，所以吃得比较差，主要是没什么油水。
徐君胃口大，常常吃不饱。开始还端着身架，比较注意形象，饿过两周之后就加入了与兵一起抢菜吃的行列，于是终于成为众矢之的。
连长在全连军人大会上不点名地批评了徐君：有些新干部，忘记自己的身份，去跟战士们抢饭吃，我都替你丢人！你那肚子里是应该装着学问，还是几片肉？
在战士们的哄堂大笑之中，徐君斯文扫地，我们这些大学生干部也都斯文扫地。但没有一个人去置疑，难道问题的根本，不是应该去从伙食上找原因吗？
后来我才想清楚，其实很多时候维持秩序比解决问题本身更重要，上到连长下到班长，因为这些大学生干部的到来，或者冒犯了他们的权威，或者降低了他们说话的影响力，或者改变了其他战士原本固有的思想观念，都会对维持旧有的权力格局和指挥秩序发生影响。
于是把他们当作“另类”、进行整治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这就是当年许多基层部队的现状，而今天的基层又如何？编外音
规则
自然的世界遵循弱肉强食的规律，人作为自然的一部分，同样也有着强者主宰大部分资源的社会运行逻辑。
不同的人群，只要在地域、组成、思维、物质等因素长期固定的条件下，就会形成不同的规则，有些规则不一定合理，但一定被大部分人接受，尤其是符合这个人群中强者的利益。
不管这些“规则”是明面上的，还是心照不宣的，只有遵守这样的规则，你才能融入进而实现自我，甚至一步步向这一人群中的强者靠近。尤其是那些不言自明的“规则”，往往更加会影响一个人的生存状态。
这是一个基本规律。
坚守原则固然是一种不错的品质，但如果格格不入还任由“规则”把自己扎得遍体鳞伤，甚至一蹶不振，反而是一种对自己不够负责的表现。
不过，必要的底线还是要有的，这是确保自己不走火入魔、肆无忌惮的一个保证。当然了，有底线的人，他就会守底线，收不住底线的人，通常也不是很有原则的人。
他说了句实话：他们有的是忌妒吧？而我纯粹是看不过眼去。牛逼哄哄的，有什么可牛的？不就上了几年大学吗？出来就是军官吗？你再牛，怎么不一毕业就去机关啊？再说大部分以后要回机务大队，又管不住我，我怕你个鸟？
这就是一名基层群众的通常认知，按今天的话来讲，很低级、很没有格局。然而现官不如现管，人家刚好就掌握着能够影响你甚至恶心你的那么一点小权力，并且能够把它舞得跟孙悟空的金箍棒一般得心应手。试问许多大学生干部，你们回想自己的军旅人生，是否有几次刚好就跌倒在这些“小人物”手下的？
有人抗争，有人妥协，有人认栽。
与连队干部、老兵打架的事情常有耳闻，这跟自然界生活圈里的某些现象非常相似，其实基层又何尝不是一个生态圈？
对大学生干部来说，固然基层良好环境的养成不是哪一部分人的责任，更不用大学生干部去迎合和屈从，但尽量谦虚一点、内敛一点，改变自己“牛逼哄哄”的形象；尽力平和一点、友善一点，以宽容和悲悯的心态去尊重每一个领导和干部，远离纠纷和“垃圾人”，避免让自己原本可以光辉灿烂的人生不过早挫折于“小人物”的手下，不也是我们应当从中镜鉴的吗？
生存是需要成本评估的，有些意气之争代价太高，我们要多学韩信，不要去当杨志。
03.
我和徐君等人在警卫连站岗，一站就是三个月过去了。按照预先的说法，满三个月就要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但师里迟迟不来通知，警卫连所属的场站也不敢放我们走。
这三个月乃至后续的两个月，最难熬的另一件事，是寂寞和无聊，是眼看着大把时间大好时光慢慢溜走，竟至于无能为力。
特别是最初站岗的时候，一站就是两个小时，停机坪上阳光满泻，微风轻拂，此时若能安静地看一本书，想必是件极好的事。但职责所限，看书是绝对不允许的。
回到宿舍之后，一见多数人要么在睡觉，要么在下棋，则看书也成了一件另类的事，许多人也同他们一样，倒头便睡，睡醒了多半也就该开饭了。如此这般，周而复始。时间一长，发现自己已经慢慢“同流化”，除了身份的不同，与那些战士们无论生活规律还是兴趣爱好已然没了多少区别，最后是整个精神的疲惫和松散，哪怕是有了时间也再没心思、懒得看一本书了。
必须承认，这种“温水煮青蛙”式的同化，对于志向远大的大学生干部具有极大的暗杀伤力。按照《肖申克的救赎》里那个黑人的话，这就是“体制化”的初始阶段。编外音
体制化
体制化是一个很魔幻的词汇。
因为其中包含了类似不乐于接受改变、二八法则、吃大锅饭等“不良属性”，体制化时常会被人诟病。
但其实，体制化表面上看起来是“一眼看到头，重复数十年的生活”、“依附于所在的平台，缺乏独立生存能力”等等，实际上代表的是一种保守、固化、唯上的思维方式，他和其他思维方式一样，一定不是所有人都会习惯和适应，但一定有习惯和适应它的人。
体制化，是在一定的历史积淀、人文环境、人类天性、经济基础等多个要素下综合形成的社会运行形态，它是一个中性的东西，肯定不完美，但也肯定不是极为恶劣。如果非要说恶劣的，那大抵都是利用其中疏漏和不足，满足自己无尽欲望的恶劣之人吧。
所以，体制化没有对错优劣。相反，它可以检验一个人对自己的梦想、内心真正的诉求，到底有多大的坚守毅力，以及为之而奋斗的执行力。
年轻军官，在不得志，或是在得志时仍觉得初心未圆时，希望你不要轻易地去迁怒于环境，而是努力审视自己的内心，审视自己的特质、特长，而后再去看脚下的路，会觉得通透很多。
我初下部队，被分配给一名高中学历的老志愿兵作徒弟，经常在他“你们军校里难道不教这些吗？不教这些教什么”的训斥声中羞得面红耳赤。我是学计算机的，但当时还没有机载计算机、飞参这些，我被安排负责维护雷达，当然不懂那些。我想改变这种境况，却发现多数时候有心无力。
在一些课目特别是长途的飞机上天后，通常能有两个多小时是无事可做，只需要在停机坪旁边等待的。
一天飞行结束，收拾停当往往已经到了晚饭时间，吃过饭打场球、洗个澡、看会儿球赛就快熄灯了，那时还没有手机……
你会发现其实在机务大队的生活与警卫连站岗时并没有什么区别，原来设想的等到了机务大队终于有时间看书了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实现。不知用什么词来形容这种环境，也许可以叫“集体无意识”？
如果不是对自己有着极高要求、目标清晰且特别自律的人，很容易就会被“同化”和“湮没”。而在军校里，这种情况可能会因相对单一的层次、较严格的学业要求以及相互之间的正面影响而不至于表现得那么突出。
在这种大环境下，我们这些大学生干部也很少会有人冷静地去思考：
这就是我大学四年所拥有的全部价值的体现吗？这就是我被灌输过的“奉献”的意义所在吗？这就是我未来几年、十几年的全部生活的模板吗？
当然，对有些人来说，这可能正是他们想要的生活，不用学习，不用动脑，也不用操心太多东西，还有光荣的职业光环和高尚的存在意义。
还有一些人想过，但发现自己无力改变，眼前的生活虽然不是自己想要的，但至少不痛苦、不吃力，而试图改变的代价往往又太大，于是也就懒得深想、随它去了。
必须承认，基层需要许多人安于这种生活，并为了安抚他们赋予其“奉献”的加持。但这种生活同时也容易令许多人丧失斗志，找不到他们曾经的目标。往深里说，即使这真的算是一种“奉献”，也远没有挖掘出这些大学生干部可以奉献出来的最大价值，是点着了火把在当劈柴烧。
按我的记忆，当时一起下去的同期同学，虽然经常会聚会，但多数时间也都在喝酒吹牛，基本没有什么人讨论何去何从、按今天的话讲叫作“职业规划”
所有应急机动部队已经冻结了调动，紧缺岗位只许进不许出，大家已经不作他想。谈的多的，应该还是找对象和成家的事，有的因为没有回成家、相隔两地吹了，有的在附近城市被介绍了姑娘，一听说是当兵的且在百十公里的外地，也没戏了。当时我们每个月的工资，只有四五百块钱，一般的哪怕是条件并不怎么好的姑娘，都是看不上我们的。
我曾经想攀附某个实权人物结为姻亲关系，后来发现这严重违背自己的内心，也对那个姑娘并不公平，于是也吹了。但我自始至终没有放弃自己的“野心”，时刻告诉自己我来到这里是为了积累资本，决不是为了终老于此的。
这种野心虽然并不怎么光明正大，但常常在我几乎就要陷落的时候把我拔了出来。
只有一位同学崔君，一心一意想要考研考回去。每天熄灯之后，他就抱着书跑到电视房，在角落里安静地看书。也不是每天都能看书，因为中队干部有时会在熄完灯查完哨之后回到这里关起门来看电视。
后来就听说他被中队批评了，说他不安心工作、满脑子个人主义。我们也劝他：师里是不可能让我们考的，不只有毕业两年之内不许报考的限制，还有缺编岗位从严控制的要求呢！但是崔君很执拗，说先准备着，真等让考的时候就来不及了。
在这种漫长的、看不到未来的等待之中，空耗的不只是时间，还有理想；磨损的不只是激情，还是意志。
只有目标远大而清晰、意志坚决而顽强的人，才有可能不至于沉没，不变成自己最初讨厌的人。
而另一位主人公徐君，却是一副超然于世外的模样，完全不受我们的烦恼所扰，他在业余时间欣欣然地、很享受地从事了一件让他感到充实的事业——修理各种家电。
这位无线电专业毕业的高材生，虽然一直未被装备技术部门发现，但从修理中队、大队官兵的各种收录机、洗衣机和电视开始，越做越大，远近闻名，一直把业务拓展到团里、师里的家属区，直到有一天修到了副师长的家里。
04.
到了那年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团里突然通知我，到师干部科去帮忙整档案。
机会来时，许多人以为我一定找了什么手眼通天的关系，其实不是。后来科里的一位干事告诉我，无非是看中我是学计算机专业的，同时科长无意中看到我报到时填表的字写得还不错，就说来师里帮几天忙吧，转业工作马上要开始了，那么多团以上干部的档案，总不能让团里自己去整。这是怕他们乱加材料，改得面目全非。编外音
过去
千万不能无视你的过去，你的当下和未来，都是过去发生过的一件件不经意不起眼的事情，串联起来而抵达的结果。
而你的每一个当下，都将是未来的过去。
认真对待当下，就是对未来的自己负责。
那时我们吃住还在团里的机务大队，早上赶到师部去上班，吃晚饭时再赶回去，倒是不用晚上加班。我跟徐君都没有自行车，只好走路往返，确实很辛苦。
后来徐君据说从家属院里弄了一个被人废弃的，修巴修巴竟然还能骑，于是这成了我们两个人来往师部的交通工具。但没骑几天路上就被一辆小车截住了，一位领导摇下车窗严肃地问我们：
你们是哪个单位的？不知道师里规定主路上不许骑车带人吗？
其实哪是什么主路，不过刚好是从师部通向机场的一条水泥土坑路。徐君挠挠头说：我们不知道啊！也没人跟我们说啊？
还真是心直口快。初来部队、涉世未深的我们都不明白一个道理：领导说错了那就是错了，不要解释，越解释越错。这不是对错问题，而是态度问题。于是结果是不但车子被扣下，还记下了我们的名字，让军务科通报给团里。好在我留了一个心眼，没敢说是在干部科帮忙的。
虽然这事后来被干部科长出面摆平了，但也狠狠批评了我们一顿，同时问清了来龙去脉。当时我们已经知道遇到的是管行管后勤的副师长了，不由得倒吸凉气，感觉到了机关的复杂与危机。接下来只有更加勤勉地工作，似乎才可以改变已经造成的不好印象吧
那时我几乎每天都要手抄三四十张任免表格，累得腰酸手痛，而徐君干脆就累得趴到桌子上小憩一会儿去了。结果门被突然推开，干部科长刚好看到了这一幕！然后他欲言又止，又迅速把门关上了。
我当时面朝门坐着，抬起头看到是科长、想叫醒徐君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关门的那一刻，我分明看到了一脸寒气。徐君也猛然惊醒，他问了我三遍刚才是谁，等确认是科长之后他发了半天呆，这才紧了紧风纪扣出去了。
第二天，徐君就回机务大队了。我回去吃饭的时候，遇到他竟然不知说什么安慰他才好。没想徐君反倒表示理解地一笑，指着碗里的菜说：今天的红烧肉炖土豆味道还行。
于是再往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来往于师部和机务大队之间了。慢慢地除了抄表格，偶尔也承担了帮科里打字的任务。但是科里专事打字的战士小刘经常笑话我，说他一分钟打出的字是我的三倍，还问我这计算机专业的都学了点儿啥。
嗯，我确实没学会啥，学会的也差不多快丢光了。
后来慢慢地可以干的活儿多了，竟至于科长突然有一天也派我去机关出差了。任务倒是不难，送一个档案，再取回两个档案。这事容易，我去去便回！虽然要坐上整晚的火车，但我似乎看到了领导的信任、以及光明的前途，一点儿都不觉得辛苦。
等到了机关，一切交接完毕，拿上档案出来，我直奔火车站，并因为自己的办事高效沾沾自喜。买了返程票之后我灵机一动，突然想起要给科长打一个电话讨一个表扬，就在长途电话亭拨通了科长的大哥大。
没想到科长的关注点并不在这里，当他听说我已经买了返程票时，马上在电话里破口大骂：
你他妈的懂不懂规矩？好不容易去趟机关，你办完事也不问问我还有没有其他事？在机关的时候为什么不打电话请示？再一个，谁让你给我手机打电话了？这个手机是谁都能打的？你书都念傻了吧？行了，你他妈的赶紧滚回来吧，没用的东西！
这些话我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这是除了我亲爹老子之外，第一次被人用这种语气训斥。
在那个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很委屈、很无助、很窝囊，觉得十年寒窗、四年大学、以及好多理想和心气都喂了狗了。隆冬时节，在北方那个陌生城市的火车站里，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我这个身着军装的年轻人把自己嘴唇都咬破了，硬是没哭出来。
回来后我曾经偷偷问过另一位同校师兄的同事，科长为什么生气、他可能会让我替他做什么其他的事，同事说他不知道，但他又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你不知道也许还是好事。
多年以后我才想明白，也许科长是想让我顺便帮他做些不愿意让其他人知道的私事，也许只有我这个半生不熟的新来的办这件事才是最安全的。出过这趟差之后，为了不让科长生气再骂一顿，我连来回车票钱都没有找他报。两张卧铺，花去我大半个月的工资。
所以你得知道，基层固然辛苦、无聊和没前途，但好歹还是不用怎么费脑子和费钱的。不想让自己的青春喂狗，搞不好自己先得变成一条狗。
05.
不过年轻人都要强，越是被别人轻视也越是想咬牙扳回局面。再加上无论我的同学、校友还是机务大队的那些干部，都对我将来能够留在干部科的前景表示了极大的羡慕和期许。
特别是中队指导员怕我以后要经常加班不方便，除了准许可以不再参加点名出操，还专门把我调整到两个人住的房间。然而调了也就半个月，我就搬到师机关宿舍楼去住了。
但是这种前倨后恭的巨大反差、以及初尝权力滋味所带来的虚荣与诱惑，令我这个并无多少官场经验的学生官欲罢不能，还欣欣然以为天命所归、走上了阳关大道。
许多人初尝权力的甜头，被众人追捧，往往容易头昏脑涨，看不到光圈背后的凶险。若其人谦虚谨慎，目光长远，则最多吃点小亏，在颠簸中成长起来，倒也常有修得正果的。若其人志大才疏，人品不修加得意忘形，则往往会向“小人得志”的方向发展，最后跌了大跟斗的也不在少数。
这也是我为什么说，去年机关清退人对很多人来说未必是坏事的原因，能够让人清醒下来想想自己的目标到底是什么、以及真的是否适合走这条路，一定不是坏事。
总体来看，太老实的、太死板的、脸皮太薄的、以及私心杂念太多的基层干部，都不太适合去趟机关的浑水。许多人以为的前途光明，很可能变成作茧自缚。
我后来发现，其实干部科长不是对所有人说话都是那番语气的，比如同为干事，他对管任免和调配的就会客气许多，而在领导面前则完全没了膝盖一般。但是到了外面，无论是与其他机关协调还是下基层，他又是一副虚怀若谷平易近人的“笑面”模样，于是凡不了解他的，皆认为其是个谦虚谨慎的好干部。
后来见得多了，感觉这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拿捏能力还真是不大好学的，我也学不来。
有一天我突然明白，科长对我的恶劣态度，完全是因为我身无长物，他不会在任何方面有求于我，甚至连营造口碑的需要都没有；而任免干事和调配干事在官场浸淫已久，除了掌握一定的权力还拥有一定的人脉，也知道科长的许多秘密，放任何一件捅出去都是可以动摇他的位置的。
没有人会理所当然地去尊重你，你的学历和知识在他那里可能连屁都不如，要想赢得别人的尊重，你只能用行动证明你对他有用，或者得罪了你是要付出代价的。
在把大部分需要整理的档案整理停当，科长考虑是否要让我返回基层的时候，部队一次紧急的实力统计开始了。
在时间紧任务重的情况下，我的计算机专业终于派上了用场，编写的数据库小程序迅速解了燃眉之急，并第一次赢得了科长的正眼相看。科长的态度一变，其他人的态度也跟着变，那个一直嫌弃我打字太慢的兵终于说了一句“到底是大学生，确实不一样啊”。
接下来，我又被派去参加转业干部档案整理培训会，回来之后又牵头组织了全师干部系统的相关内容培训，面对团里、场站、师直的许多前辈，我不再有所保留和胆怯，并开发出了转业审批报告表的套打模板，那一年也是诸多兄弟单位中首先受到军区空军机关表扬的，我再一次赢得了科长的抬眼高看。
不过也就在我不分白天黑夜加班证明自己能力的时候，接踵而来的行管与安全检查却给我证明了在机关只管低头拉车是不行的，除了抬头看路，还得注意有没有踩到什么虫虱和癞蛤蟆。
因为忙于加班，我工作的那个办公室凌乱不堪，虽然突击整理了一下，但总是留下不少死角。那天管行管的副师长、也就是查扣徐君自行车的那位亲自带队来查，后面跟着一帮吹喇叭抬轿子的，科长也跟在后面。
副师长戴着白手套，很娴熟地向门顶上一摸，然后低头看了一眼。雪白的手套并没有折损副师长的信心和勇气，他继续饶有兴致地、像捉奸一般瞪着明亮的眼睛，似乎胸有成竹，在我逐渐加快的心跳声中，终于被他发现了！
副师长指着打印机侧面的几个手指印说：这是怎么回事？我上前一看，应该是昨晚换打印机色带时不小心沾上的，时间仓促只顾擦了正面和顶部。我刚想解释一下，突然发现科长在副师长后面睁大眼直摇头，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科长就抢先说话了：
哈哈，小家伙们昨晚加班熬通宵了！怪我怪我，没有及时组织彻底清扫！
见既然科长都发话揽过去了，副师长也不好不给面子，但还是很严肃地批评我道：这么昂贵的机器，组织上交给我们使用和管理，为什么不爱惜呢？不要怪领导小题大作，这表面看是一个卫生问题，实际上呢？它是一个责任心、事业心的问题，不是谁都能干好的！
“对对对，首长说得对！我们一定尽快改正！这小家伙是临时来帮忙的，好多机关的规矩他不懂……”在科长连声附和下，副师长这才心满意足地、被众人簇拥着杀向下一家。编外音
反应
基层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尤其是在面对各路神仙、领导的眼睛下，你任何一个疏漏都有可能被发现。
临机反应能力，很多时候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挽救你的职业生涯，甚至还会成为你在别人眼中出彩进而得到青睐的“杀手锏”。
尤其是在机关，每一个人的言行细节，都会被以难以想象的程度所关注。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在出现细小甚至致命问题的时候，不同的应对方法会带来截然不同的结果。
反应能力的背后，是一个人高度集中的专注力，能够很好洞悉事物实质和拿捏人性的综合本领，同时还要具备恰到好处的表达能力。
这一点，实非所有人都能够习得的。但经过长期的磨砺，还是会有所改善的。
有人真的能从这种颐指气使、前呼后拥之中找到一种老子也有今天的自豪感和用权力凌虐他人的满足感。
当然，这么说并不代表我就是对的，加班并不能成为卫生打扫不彻底的理由，我当时想不通的是既然当场都指出问题并批评了，回头为什么又要打算通报。后来通报被科长协调没了，不过在政治部军人大会上到底是挨了批评。
我没去参加，我这个临时帮忙的连被主任认可的资格都没有。那件事之后，我已经感觉到自己要跟徐君一样滚回基层了，但是科长转了转眼睛对我说：你先回家去休假吧！我跟你们大队说一声，让你多休上几天！
06.
在我休假的那些天里，我与家里达成了和解。矛盾在于，其实毕业分配之际我是有可能分回家中或者大城市的。我是军人家庭，父亲虽然不是什么很大的官却在大机关工作过，他过于正直和嫉恶如仇，文革时期为了避险主动退出来了，但是当年的那些同事许多还在要紧位置上。
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使我拒绝了父亲利用人脉为我创造的机会，或许是被管了许多年不愿意再离他们那么近，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不靠老子也能行，或许是初恋的失败让我想忘记那个城市，总之我违背了他们的意愿，自作主张去了那个应急机动部队。
亲情能够化解许多矛盾，父亲当年也是年轻过冲动过的，特别是当他知道我下到部队之后干得还算不错的情况后，对我也表示出一定理解：那就好好干吧，基层也是能够锻炼人的。
本想在家中多尽几日孝的，却被科长一个电话召了回去。他在电话里气势汹汹地说：
某某的档案里，那个正营职干事的命令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突如其来的训斥把我问蒙了。
那是一个空勤家属，在团里从事计划生育工作，那年随丈夫一同转业，她的命令本来是在卫生队，技术十级，后来可能是为了安置得更好些，在档案上交之前科长让把她的命令改成了政治部干事。营职干部的任免权限在师里，作为只负责低头拉车的临时帮忙人员我当然要听科长的吩咐，让改就改嘛，无非是填张表盖个章子的事，怎么又突然问起这件事来了？也就在突然之间我意识到：可能出事了！于是我紧张而警惕地回道：“某某某怎么了？那个正营职干事的表，不是您让我改的吗？”
科长一听，马上提高了嗓门、好像故意说给别人听似的：“我让你改的？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儿呢？你再想想，是不是哪位领导交待给你办，你忘记向我汇报了呢？”
我连说没有啊，没有哪位领导交办，就是科长你让我办的啊！你也好好想一想吧！一边说着，汗都快下来了，我明显预感到了危险。结果科长很生气很不耐烦地说了句“行了你赶紧回来吧！看看你弄的这堆烂摊子！”
我有一种很强烈的不好的预感，这让我寝食难安，第一时间就返回了部队。至于什么原因，我没敢向父亲说明，怕他们过于担心，只说是临时有任务。但知子莫如父，临走之时父亲再三叮嘱我：实在不行就回基层干技术嘛！机关我也待过，那确是名利场，也是摔跤场，还是杀人场！
只是他不知道，这一滩泥泞，可是想进就能进、想抽脚就能抽得回来的吗？
回到师里一看，发现并没有大的动静。科长也并没有继续批评我，而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既然休假都回来了，你就回机务大队吧！以后工作再需要，我们再找你！
连个谢字都没说。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科长是在军区空军机关，当着机关领导的面给我打这个电话的，以证明他的清白，与这件事毫无关系，并暗示是师里某位领导的授意。洗清了自己，也下了台阶，他自然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但是事情并没有完，人岗不符、不请示报告擅自改动干部档案，总是要有人背锅的。机关也是聪明的，知道这责任不可能追究到师领导身上，也不可能追究到整日往来频繁互有苟且的干部科长身上，只有我这个懵懂且胆大的“临时工”，才是最好的成本最低的背锅对象。
将某不懂规矩的、胆大妄为的借调干部清退回基层，也算是一个可以交待过去的惩罚好收场了。至于某某的档案，到最后我也不清楚到底改回来没有。
就这么着，我被赶回了机务大队，跟徐君一样。我比他多干了三个月，而已。
几年之后，当有机会可以抽调到军区空军机关的时候，那件事却成了我的一个难以洗清的“污点”。
是的，在没有占据一定的优势位置之前，我们都是别人的代价。
07.
见过许多人在你一帆风顺、有求于你之时的表演，也就很理解在我摔了跟头、从机关滚回基层之后的表现。
人就是这么现实。听说我回来而且是“犯了错误”回来之后，我再次被从两个人的房间调整到六个人的大房间，指导员从前的见面就笑脸相迎也变成了偶尔才见面点点头。中队长倒是好人，为了安慰我他解释道：
你也不要有太多想法，这是为了同机组工作起来方便。
是的，我又得重新回机场拆装雷达打勾级了。
为了安慰我，当初一起下来的同学们还集体凑钱摆了一桌，能来的都来了，连一向惜时如金的崔君也只带了一个英语单词本。大家都很好奇地打听，我到底是犯了什么错误。
但是我这个人，一向是不喜欢在口头上讨人家便宜的，而且经历此事之后更加谨慎，深怕言多必失引起科长更多的报复，于是绝口不提此事，只是低头喝酒。编外音
机关
机关的本意中，本身就包含了机械运转关键部分、秘密的意思。
身处机关之中，你会慢慢发现许许多多的隐藏“规则”和不可说的秘密，而正确把握这些“规则”和秘密，在大部分时候，比好好工作更加重要。
这些“规则”和秘密，有些深藏不露，有些极其无情，有些违背个人内心，有些甚至与面上宣扬的东西截然相反。
在这样的机关之中，想要如鱼得水、左右逢源、赢得先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所以很多人在基层干得很好，到了机关反而凉凉。也有的人在机关蹄疾步稳，到了基层却被处处诟病，就是这个道理。
到一个地方，得明白一个地方的“机关”，这样你的行动才能有准确的指针。
是的，当时手机还未普及，人人腰间挂着一个ＢＰ机。但是他的这一提议迅速被大家否决了，一是既拿不出买芯片的钱，也不知道去哪里买，至于说到设计加工，更是完全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做的事情。
有人干脆就说：这还不如你去给师长家修台电视管用呢，随便报张票钱就来了。“屁！师长家电视坏了还用修？早有人给买新的了！”
徐君的想法被大家否决了。如果这是在地方、在社会上，几个年轻有想法的大学生这么一碰，可能说干就干起来了，并且如果就那么一直干下去，放到今天都是无法估量的成就。
酒足饭饱之后，几个人接着请我去歌厅唱歌。这是我第一次接触这种灯红酒绿之所，灯一黑就群魔乱舞，某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一把就掏了我的裆，真把我弄懵了。
我既羞且怒，强烈要求离开。而其他几个人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似乎很享受，我意识到他们已经不止一次来了。还是徐君和崔君够意思，他们陪我出来，又跑到一家录像厅去看小电影。其实跟歌舞厅是一丘之貉，进去就把门反锁上了，收了钱就开始放当时比较流行的港台三级片，看得人浑身发热。
明明知道这样是很堕落的，可是身体又很诚实，我们看了一场，又看了一场。直到出门后看到几点寒星，被冷风一激才彻底醒了。真特么的丢人！也真特么的过瘾！
崔君出来，发现他的英语单词小册子不见了，想回去找却已经关门了。徐君却讥笑他：你不是真丢了，是用来擦什么东西了吧？
这就是当时许多基层官兵的业余生活，想独善己身需要过人的自制力。也让我越来越觉得，必须要从中跳出来，再这么混下去，整个人就废了。编外音
方向感
方向感，在绝大多数时候，是凌驾于“努力、勤奋、特质、机遇、人脉”这些东西之上的。
当你触摸到内心最深层的地方，探问到内心最深刻的声音的时候，你才会有这种方向感。
它会引导你什么时候做什么更合适，在特定的节点上做什么选择会更加不容易后悔。
进而，他能让你那些直接和间接的努力，尽可能多的避免成为沉没成本。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当中的另一位同学，善打篮球的周君调离了机务大队。
周君是我们当中牢骚最少的，整天没心没肺地乐呵着，他把几乎所有业余时间都贡献给了篮球，也练出了一身的腱子肉。机务大队打到没对手了，他就约上几名同好出去打，同在外场还有场站的航材、油料、军械等股站。
也就是通过打篮球，周君结识了航材股的股长，后来一来二去，航材股长说不如你来我这里吧！于是一拍即合，航材股长通过场站领导一协调，这事儿很快就定了。
要知道场站是管钱管物的单位，虽然跟飞行团平级，说话的分量是不一样的。周君调入航材股之后，在第二年的全师篮球赛中果然率领场站队获得亚军，而大家都知道，我们的师长是爱篮球如命的。
不是因为业务需要，不是因为成绩突出，仅仅是因为篮球打得好，就让周君从最艰苦最没地位的机务大队脱了身，这个事情显然对我们同批新干部造成了巨大刺激，也让很多人开了窍。
大家自嘲道：看来基层真是一片沃土，只要有本事，人人都可以成才啊！
虽然心酸眼热，可道理的确是这么一个道理。不过反过来也应了那句话：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许多人低头看看自己，一时之间还真是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特长，就连业务都不算是中队最好的，反倒是把时间都荒废在喝酒打牌发牢骚上去了。
抬眼看看身边，却是徐君的电器越修越精湛，而崔君复习得不知怎样，反正是经常拿本英文小说麻溜阅读了。在我们抱怨命运不公的时候，命运其实也在我们的手心悄悄滑过。
夏天过后，我们一年的见习期已满，命令终于下来了。摆在我面前有三条路：
1、长期在基层当一名机务干部，混得好了也许可以进师里的装备技术部；
2、改行改政工，走行政路线；
3、通过关系调回离家近的地方去。第三条显然难度巨大，我也不好意思让一向正直的父亲再低三下四向人开口。
第一条与我的理想目标差距甚远，因为就我的家境而言已经不需要再为吃饭问题发愁，年轻人总是会把出人头地作为成功的更好选择。
于是我只有也必须选择改行这条路。而一旦确定了目标，那就不再是只等机会等命运来垂青，而是必须要去主动寻找机会创造机会。
这并非钻营，实是几乎所有成功者的必由之路。有的人抱怨基层风气不好，希望可以凭自己的实绩胜出，营造一种只需要自己埋头干、到时组织就会论功行赏而不用自己操心的环境，其实还是没有脱离当年高考时只需埋头苦学、考多少分就能上什么学校的学生思维。
世界远比高考复杂得多。我们可以保持自己的做人原则，不去卑躬屈膝，不去蝇营狗苟，但如果只是等着天下掉馅饼，那就等吧……
不跑不送这件事，不送可以，算是底线，但如果不跑，谁知道你张三是不是长了三只眼、王二麻子脸上到底有几颗麻子？
退一步说，我们可以不为当官去跑，但为了给自己找一个更好的发展机会，该跑的时候一定要去跑。
就是基于这种认识，趁着团政委在机务大队蹲点的机会，我主动找到了他，直接向他说明：我想去上指导员班，成为一名优秀的政工干部。
我与这位团政委，仅有几面之缘，我之所以敢找他基于两个原因，一是传闻他是一位极具个性的领导，经常把比自己级别还高的领导顶得一愣一愣的，那么个性突出的人通常也会喜欢有个性的干部；二是因为我的理由并不自私，许多事情并不容易公私分明，领导都是人精并不会计较这些，他们恐怕更注重看你的决心和态度。
我的这种率直和诚恳果然没有引起团政委的反感，他笑了一下招呼我坐下，说道：你在干部科帮忙的事情，我是知道的。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我相信这个经历肯定对你有好处。另外你想改政工的想法，就我个人而言是欢迎的，但是你既然在机关工作过，就该知道凡事都有它的规矩和程序，你的任职年限够不够？大队同意不同意？这些都要考虑吧？好好干吧，我知道你的事了，有句话叫水到渠成，条件成熟的时候，该来的自然就来了！
团政委的这番话，我至今仍然记得很清楚，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言简意赅，滴水不漏，事实上后来我在官场浸淫那么久，都始终没有达到这位团政委的水平和高度。但是我的基本目的，显然是达到了。
我不是要团政委立刻答应我，而是为了让他知道我。编外音
印象
印象的重要性，前面七七八八已经讲了很多。
但印象这东西也是很微妙的玩意，好印象固然好，但有时候不是很好的印象，一样会带来非凡的效果。
1、恰到好处的坏印象也很有用，起点低，未来的进步才能很明显嘛！
2、好印象给错了人，也许会把你推向与自己期待中不一样的方向！
3、好印象太好了，下次再想突出，就不容易了。除非，友军实在太菜！
4、给什么人什么样的印象，这又是考研个人洞悉和人性拿捏的水平了！
所以说，光明的职业生涯，只能是少数人兜里的糖块。
入冬之后，随着一批干部进入待转业阶段，团里打电话给机务大队，让我去团政治处帮助工作。后来本团去外地参加演习轮训任务，只派出两名干事跟随，我除了负责干部工作，还兼负起部分组织工作，并第一次展露出写文章的才华。
翌年四月，参加全师政工系统岗位练兵，我获得全师个人成绩第一名。当年底，干部科把我重新抽调了回去，两个月后即下了正式的干事命令。原来的干部科长，已经平职调整到外单位去了。
再次回想起来，说是能力所致，还是运气比较好？我觉得兼而有之吧。
没有机会，再强的能力也没有用武之地、更无法证明有能力；能力不行，特别是信心决心不足，机会来了也抓不住。
多年以后，我又重新遇到了已经退休在京的当时的团政委。为人正直的他，到底是没有升上去。这也是我感慨的，这支部队还是有不少好领导的，只是并非每个人都能像我遇到他一样。见面之后我说要特别感谢当年他对我的提携，结果他说：跟我关系不大，主要是我一接触就看出来，你是那块料！
后来我想，如果当年我没有主动去找他，而是一直在机务大队苦等机会，不知道是否还会像后面走得那样顺利？
就在我在干部科扎稳脚跟的时候，也同时传来徐君和崔君的两个消息：
他们俩都要结婚了！这什么情况？整天修电器的徐君，整天抱本书的崔君，要结婚了？这是事业不顺，先解决家庭问题？
09.
说起徐君的婚事，不得不提一下我们驻地的军民关系。师驻地附近还有一个军工厂，连职工带家属总有好几万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甚至还有自己的子弟小学和中学。
由于驻地较为偏僻，官兵不好找对象，而这个厂里的许多姑娘也都愁嫁，所以互有依赖，互有支持，也结成了许多美好姻缘。但也因为军人抢了他们厂里的姑娘，那些小伙子就更不好找对象了，因而也时有纠纷发生。
就当时来说，在家里找对象和在驻地找对象，各有利弊。在家里找，最大的问题是家不像家，远水解不了近渴，但好处是转业之后许多生活基础、至少女方社会关系不必从头开始。
在驻地找，女军人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又优先解决了飞行员和机关干部，基层官兵只能退而求其次去厂里找，当然厂里也是有不少好姑娘的。但是最大的问题一是孩子的教育，厂中学的教育质量毕竟是差点儿事的，放到县城和省城去上又有许多困难；二是军官转业之后家属怎么办？带回老家去，许多家属的工作安置不了，相当于失业，就地转业吧，按照当时的安置条件又进不了省城，当地的破县城谁去啊？
所以但凡家里有点背景的、或者是不打算在此地长干的、以及对自己的人生目标有着更高追求的，都不倾向于在这个厂里找对象。
话说某年某月某日，徐君所在的机务大队门口，突然被厂里的一对青年男女闯了进来，女的哭哭啼啼，男的高声叫骂着要找某某。我们机务大队营区是没有警卫的，所以他们长驱直入，刚好就来到徐君所在的中队前。指导员出来过问，这才知道是外场一个兵，以搞对象为名对那姑娘始乱终弃，睡了人家又玩消失了，那姑娘的不知是哥哥还是朋友气不过，这才带着她根据线索找上门来讨说法的。
指导员一问名字，当时就沉默了一下。其实他知道这个兵就是本机务大队的，只是不在自己中队罢了。不过指导员很讲政治，很快就告诉他们这里没有叫这名字的，让他们赶紧出去，不要影响单位正常工作，其实当时正是饭后时间大家都在歇着等午休。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那个地方青年不依不饶，坚持要找领导，还“流氓”“土匪”地乱骂，差点要跟指导员支起架子来。
突然徐君从人后蹿了出来，一把就叉住了男青年的脖子，红着眼恶狠狠地说：再骂，信不信我弄死你！
男青年果然是欺软怕硬，被徐君掐得脸都白了，气焰也收敛了许多。但到底人家占理，于是换了口气说要找领导反映问题讨说法。
徐君当时的表现令人大跌眼镜，他竟然大睁着眼睛说：要找就找我，我就是领导！
于是一边装腔作势地挥手让大家散了，一边拉起男青年就往外走，还边走边说：有什么事咱们去外面说，这里是军事重地会抓你们的！周围的看客刚发出一声哄笑，就被指导员严厉地制止了。那女的见那男的被像小鸡似的扯着走，自己也没了主意，只好羞红着脸跟出去了。
一向低调内向、整日闷头修电器的徐君，怎么突然像换个人似的？后来还是听同学说，徐君这小子中午刚陪老兵们喝了点自酿的药酒，可能是整多了点儿，猛然上了台面就硬撑着走下来了。
但是接下来的事情更是让人大跌眼镜！徐君听了那姑娘的哭诉，竟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连连拍胸脯说一定要帮她找到这个人，替她出了这口气！然后哄走了那对男女，徐君还真就返回机务大队，找到那个犯错误的屌兵，借着酒劲儿捶了对方一顿！
正是午休时间，把全大队都惊动了。气得指导员指着他的鼻子直骂：前脚刚办件明白事，我这还没来得及到大队给你记功呢，后脚就给我惹事！整了点猫尿，就装傻充愣这副德性吗？
要说当时的具体情节，可能有些夸张，毕竟本人不在场。但是后来的结果就不可思议了：几个月之后，那受欺负的姑娘不但成了徐君的女朋友，还特么的打算结婚了！
我们都搞不清楚什么情况，这也太文艺了吧？徐君这是看上对方哪儿了？确实是年轻有几分姿色，可这不能成为终身大事的理由吧？
又或者是仗义献身，牺牲自己去拯救一个被伤害的灵魂？这特么的也太不现实了！
但徐君不为众人所动，毅然决然要逞这个大家眼里的“英雄”。在我看来，这是极其不慎重的。然而别人已经决定了的事，自己又不好置喙太多，只是问了他不止一遍：你确定了吗？想好了吗？不是被人抓住什么把柄了吧？
别的同学、包括大队和中队的干部也劝他三思而后行，他在数次沉默不语之后终于告诉大家：那姑娘没什么大毛病，挺勤快的……我母亲闹病，快不行了……
众人默然。只有祝福他了。
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徐君是单亲家庭，母亲为了拉扯他长大染了一身的病。怪不得他那么沉默寡言，怪不得他总是知足常乐。我曾经想帮徐君一个忙，把那个犯事的屌兵给调到别的团去，但毕竟职微言轻，没能办成。后来倒是机务大队领导还算仁义，把那个兵提前搞退伍了。
婚礼之上，徐君喝得酩酊大醉。我见过那新娘子，长得瘦瘦小小的，倒是不难看，也像个本分人家。
10.
岂知这全是表面印象。
仅仅是在第二年，就传言徐君在跟她闹离婚了。倒不是因为姑娘有不检点方面的事儿，而是她可能太爱徐君、太在乎徐君了，加之有点心理自卑吧，所以总是以各种方式控制徐君，并且是以非常个性的方式，经常为一点小事闹得不可开交。
当时徐君结婚后，部队这边没有房子，小两口只好住在女方家里。一个大男人住到女方家里面，面子和心理总是输一点的，再加上后来徐君的母亲来队，要在省城看病，也临时在女方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开始还好些，时间长了总有一些龃龉，要么是两个长辈之间，要么是婆媳之间，反正没有消停过，这矛盾就算是积下了。
再看来徐母回了老家，听说不久就去世了。几乎成了孤儿的徐君自然感觉亏欠母亲，对媳妇和丈母娘表露出不满，还赌气长住大队不回家了。这是第一波次的纠纷，但还仅限于家庭内部。
后来徐君到底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的修理技艺被新来的装备技术部某领导看中，给选到新成立的科研办去了，说这么能折腾，就别折腾那些电器什么的了，如果能把进口的那些雷达什么的电子设备折腾明白了，我给你记功！
徐君这才算真正走上了他人生的正轨，并且一发就不可收拾。这位技术“疯子”，据说是长年住在宿舍和办公室，困了倒头就睡，饿了就泡一桶方便面那样对付，好像最后确实是把什么装备搞明白了，不但立了功，军区空军装备部还点名要他。
而那个时候，徐君的媳妇已经怀了孕。
这可不行！长年不回家还能忍，媳妇怀孕了不管不顾也能忍，但是听说徐君要上调上级机关、从此离她相隔千里，这个绝对不能忍！她似乎觉得，徐君一离开她，便是永远地、彻底地离开了。
于是这个可怜又可悲的女人，挺着一个大肚子，跟到徐君的办公室去闹，故意让领导知道她不想让徐君走。几次三番，有时还故意找上班时间去闹，那谁受得了？
于是不但徐君窝囊透了，连领导也觉得不成体统，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就对徐君说：军区空军机关怕是去不成了，这样吧，为了你的家庭，也为了你的个人前途，你还是回机务大队去吧！
就这么着，又给撵回基层去了。
徐君把女人狠狠地揍了一顿，脸都打肿了，但没敢打她肚子。徐君也带着彩头重返基层一线，自此更加沉默寡言。直到女儿出生后，徐君又在厂区宿舍租了一个房子搬出来住，家庭战争才算缓和些，那女人当了妈妈可能也成熟了，折腾劲儿小多了。
但这之后，徐君就再也没有踏出过机务大队，师里包括上级机关有什么科研项目，一般都会抽调他去临时帮忙，完事再回来，都怕节外生枝。不过，组织也没有亏待徐君，机务大队难得的高工指标破格给了他，现在是６级大校等着退休了，他也是我们同学之中唯一还在基层部队的。
他在同学群里说，一直想早点转了，自主择业开个电器维修店，可惜师里就是不让他走。放开二胎后又生了一个儿子，成天见他在朋友圈里得瑟。而那个媳妇，竟然一直没换。
说句实话，我们都很佩服他。
而崔君的姻缘来得更有些戏剧性。还是那位装备技术部新来的领导，后来知道是我们早些年毕业的师兄，下外场检查的时候，发现了躲在防风墙后看书的崔君。
一见自己人被新来的领导抓了个现形，机务大队长脸都白了，上去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就开骂，崔君也吓得战战兢兢。新领导倒是没发火，问了他是哪个中队的，干什么业务的，哪个学校毕业的，为啥要在外场看书，崔君一五一十作答。
新领导说这样吧，也不能打击年轻人好学上进的积极性，但你首先得把本职工作搞好吧？来我考考你……还真就提了几个典型的理论和排故问题。没想到崔君一点没含糊，小嘴叭叭答得挺溜。
领导一看说行啊，不是糊弄洋鬼子的啊，今天就放你一马，但是今后不能再到外场看书了，一是容易耽误工作，二是影响不好，说完走了，没把崔君怎么着。
崔君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心说得罪了部长，那是师常委啊，以后别说考研考不成了，恐怕饭碗能不能保住都悬乎。没想到半个月后，部长打电话叫崔君下了班到他家里去一趟。崔君还问我到底什么情况，让帮忙判断一下。
我说领导让你到家里去，这是表示亲近的意思啊，应该不是什么坏事，要真想收拾你，都不用人家出面。崔君这才敢去，还专门买了两瓶好酒带上。结果一去领导就开门见山，说你的情况我都打听清楚了，还没对象呢，我这手头有个姑娘不错，看你有没有意思……
敢情是给崔君介绍对象来着！这姑娘也不是一般人，是军区空军装备部某位退休高工的女儿，在省城读研究生，委托部长给在部队里寻摸一个老实可靠、好学上进、家境差不太多的。
这条件，简直是给崔君量身定制的嘛！崔君回来说当时都傻眼了，任何思想准备都做好了，就是没往这方面去想！等到接过姑娘的照片一看更傻了，怎么那么漂亮有眼缘！
崔君说自己乐得就差给部长跪下了，准备了好多自我批评和表决心的话，硬是一句没用上。
领导给介绍对象，哪怕是又丑又笨的姑娘还不敢马上拒绝呢，何况又是这么满意？后来崔君跟姑娘一接触，姑娘对他也挺满意，一来二去地，姑娘家里说反正读研也不影响结婚，不行就把证领了吧，啥时候办事再说。
就这么着，崔君考研的事儿没成，先娶了个研究生的老婆回来。这还不算完。一年之后，崔君被抽调到军区空军装备部帮助工作，后来就留在了那里。
前几年我们同学毕业二十年聚会，听说崔君已经是装备机关的实职处长了，副师。这副好运气，恐怕只有“守株待兔”的故事能与之媲美。话说崔君后来考上研究生没有？那还用考么？在职把研究生都读完了。
后来打电话还说，某某学校老问我读不读他们的博士呢，我哪儿有时间啊，手头一堆破事儿……看把他得瑟的！
两桩婚姻，两种结果。
其实也不能说崔君是成功的，而徐君就是失败的。毕竟徐君接受了对方，而且在长期磨合之后走上了正轨，他适应并最终享受了自己的选择。许多事情不能假如，性格决定选择，而选择决定命运，有些选择即使从头再做一次，恐怕也还是类似的结果。
而崔君的成功，运气的成分更大一些，属于无心种柳柳成荫的那种，不过倘若没有他的坚持和执着，怕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馅饼砸到。并且，我相信他即使没有这桩婚姻，凭自己的执着和坚持，最后也不会混得太差的。
对了，还有那位篮球打得好的周君，他最后当了副站长，转业了，现在是省政府里面的一个实职处长。编外音
婚姻
高考、分配、婚姻，这些都是会影响我们人生的重大战略节点。
但我们回想一下，在这些重大战略节点上做出选择的那一天，是不是其实也是一个又一个平常而又普通的日子。
不强求、多三思、问内心，这是做出选择的一个恰当的流程。能够这样，多半不会后悔。
但恰恰有趣的是，谁人年轻不沙皮。回想一下5年前、10年前、20年前的自己，是不是觉得很多时候想踹死当时的自己？
于我而言，在经过最初的所谓成功、进入权力部门之后，慢慢发现有很多事情我无法适应。
最早的努力和奋斗，有很多是为了争一口气，其实那只是一个仿佛雾中灯塔一般的目标。一旦直的置身其间，却发现灯塔的周围也有惊涛骇浪，也有乱石暗礁。
比如在机关工作，很重要的工作内容有一项是应酬，各种应酬，吃吃喝喝。
我现在回想起来，一个人能不能在机关混，能不能当大官，许多时候不是能力够不够的问题，而是自己适合不适合的问题。
一个人的理想与人生目标不同，实现理想与目标的手段也不同，有的人有道德洁癖、不愿同流合污；有的人虽应付裕如、但也常纠结辗转；而有的人目标坚定而明确，且不在乎手段、尊严、操守，也不在乎他人，通常则可以走得更远。
虽然说，用“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句话来形容官场有些过了，但通常情况下确实不是多数大学生干部奋斗的天堂。
“非不能也，实不忍也”，恐怕是我这样的人脱了一身皮出来，所唯一可以安慰自己、劝诫后人的了。
另外我还想说，年轻人在官场的最大一个考验，是面对权力、如何在利益与原则之间挣扎取舍的考验。
似我当年，一名师机关干部部门的干事，手中握有每年数十名士兵提干的考核权建议权提名权，数十名战士考学的考核权建议权提名权，后来又加上了空勤家属特招这块工作，同时拥有这么多权力，这在今天的师级调配干事恐怕是不可想象的，可能连科长处长也没有这么大的权力.
但它的确正是那个特殊时期的特殊性。作为一名刚刚走上仕途的年轻军官，在初尝了权力和权力所带来的甜头之后，我有一点头脑发胀，欲望也像吸饱了甘霖的野草，疯狂生长。
那年战士考学开始时，我不再像以前那样让他们自己采购辅导书。我找到了这些复习资料的供货商，以上级要求统一配发的名义，要求报名参加考学的战士集体购买。接着又联系了负责组织体检的卫生队，要求他们收取体检费，当然我会跟卫生队的领导按照一定比例分配这些钱，没有人不愿意。
当然这还不够，已经确定进入考学苗子复习班的战士们，要求集体带队前往，所以路费、保障费、复习物品采购费等等也是要提前收一笔的，说好是多退少补，但可能多了再退吗？
总之，我把围绕考学这件事所能生财的所有细节都考虑并利用到了极致，显得那么顺理成章又天衣无缝。那么有没有风险呢？我认为即使有人置疑，也没有人去查证机关有关说法的真假，而且对只求花钱买个平安图个吉利的他们来说，这点钱也不算得什么，也不值得为此得罪决定他们命运的人。
我当时做了一件胆大包天的事，这在我今天看来仍然是人生一个难以洗清的污点。
我把其中一半的钱上交给了科长，事实上每年也是收取一定的相关费用的，而剩下的钱除了私下分给科里每个同事几百块作为通讯补贴，其他的独落个人腰包了。
没有人去追问这笔钱的来历。
只有一个人没收我的钱，并且随后说了一番话，在悬崖边上把我往回拉了一把。这个人就是当时在科里已经当了四年副科长的老宋。他的话至今我还记得特别清楚，并且仍然在心里充满特别的感谢和敬意。若不是他的那番话，我可能早就栽了大跟斗，现在是不是在班房里蹲着都不好说了。
那天老宋说有事找我，让我下班后晚走一会儿。等确定没人了，他问：“你给他们发的什么通讯费，钱是从哪里来的？”
我故作镇定，说是正常收入。
老宋严肃地说：“正常吗？如果这些你都觉得正常，那恰恰说明你的思想太不正常了！说明咱们现在这个部队太不正常了！”
他接着说：“现在他们收你的东西，记你的好，那是因为你手中有权力，因为你现在还没出事，将来怎么办？将来有一天你没有这些权力了，有一天你事情败露了，你不怕他们落井下石吗？你不但要受党纪政纪处分，就连你的军人身份都有可能丢掉，不要说什么尊严、荣誉、责任，你难道就没有哪怕一点出于后顾之忧的害怕吗？”
见我直冒冷汗，他又说：“一旦出了事，有的时候领导认为你还有用，想保你，可能会替你说几句话，但前提是你别太过分、后果别太严重、别影响到他的利益；但更多时候，领导会装作不知道，上面过问就说自己受蒙蔽啦，受欺骗啦，受蛊惑啦，这些能算什么问题呢？顶多算思想麻痹律下不严，做个检讨就罢了，他能有多大损失呢？可为了洗清他的责任，到时一定会对你从重从严甚至置之死地，以牺牲你的政治态度来换取对他的从轻处罚。你永远都是微不足道的蝼蚁，永远都是别人案板上的肉！”
“追名逐利，人之常情。我们都不是圣人。但有句话叫‘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是军校毕业的高材生不会不明白什么意思。还有句话叫‘命中有，躲不掉；命中无，莫强求’。不要急，不要躁，不要主动伸手去拿那些现在不应该属于你的东西！有很多时候，当你到了一定位置之后，名啊利啊的这些，会主动摆在你的面前，你想躲都躲不掉。你不要，别人可能还有意见呢！
所以，你决定要在这条道上走，就一定要隐忍，要沉住气，当你到了一定位置一定高度之后，就会发现原来你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其实唾手可得，根本就不用你费那么大力气冒那么大风险去追求的！问题的关键，是你得平安地、安全地、稳当地熬到那个时候，等到那个位置！”老宋的目光，深邃浩瀚，眸子里现出一名少林扫地僧的影子。
直如醍醐灌顶！虽然有些话是我多年以后才真正领悟的，但在对话的当时，我已经感到他的这番话，一定是混迹官场多年的真知灼见，一定是出于对我的真心帮助与爱护，是一种类似“升官经”或者“护身符”的存在。
我低沉地、发自心底地说了一声谢谢，把那两百块钱收了回来。拿这点钱给他，等于是在侮辱他。
老宋后来在干部科又熬了一年，在正营满五年的时候下团当了一名副政委。然后副政委又干了四年，大家都以为他要转业了，结果又以人品、敬业精神和与人无争提升了师政治部的副主任。
可能也正是从那个时候起我意识到了某种危险，让我越来越想离开那个在外人看来炙手可热的名利场。
后来我师参加1999年国庆大阅兵，我跟着去了。利用这个机会我结识了总部、空军机关的一些人。再加上父亲曾经的关系，归队没多久我就办理了工作调动，来到一所院校工作。
虽然仍然是先基层后机关，但已经暂时远离了权力场。我并不感到任何失望，反倒是心存某种庆幸和侥幸。
二十年后，我正常退役，平安着陆，假如当时没有抽身出来，现在如何真是不敢假设。当时同系统的那些人，固然后来许多当了领导干部，但听说也有的人因为犯了错误早早就被转业了，而且这一定还不是最坏的结果。
啰啰嗦嗦写下这么多，是想通过讲述这些过往，告诉年轻的大学生干部，我们都有相似的曾经，都有过一样的困惑、挣扎、侥幸和失望。
基层是军旅人生必经的一步，它一定不好走，但也没那么寸步难行。
也不是每个人都像徐君那样优点和缺点都如此鲜明，但我们至少可以记住他的闪光点，而避免犯他那样类似的错误。至于在我身上发生的故事，同样可以告诉大家机会与能力的辩证关系，以及如何把握机会、如何不至在名利场中迷失和堕落。
这支军队的未来需要大学生干部这个群体，不管现在的处境如何、地位如何，我们都要有这个信心，也应有这份担当。
即使我们不为别人的看法活着，但也总得为自己活得更好做些什么。我们可以没有那么高大上的目标，一定要和一定能改变那些与心目中的强军目标格格不入的东西，但至少应该有改变自己当前境遇的决心和勇气，并给以合理的规划，付出坚决的行动。
而决不应该把自己囿于不停的抱怨、后悔和抵触之中。因为那除了使你心情更差、信心更无以及给自己带来更鄙视的目光和更粗大的绳索，一点儿卵用都没有。
有人说，自己好比是折翅的天使坠落凡间，却反受世俗的轻慢与践踏……
我却想说，那是因为你还没有重新长出翅膀，证明给那些泥塘里的鸭子们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