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聊一个问题：清朝顶尖的诗人，写诗技法上，能不能盖过杜甫？我们干脆就举具体的例子来说，陈散原，能不能盖过杜甫。注意，我们比较的是技法，技术性的东西。答案是：百分之百的。
有人不服气：杜甫是诗圣啊。——吴清源是不是棋圣？你问一个下围棋的，不需要职业选手，业余初段以上的就可以，你问他：鼎盛时期的吴清源和鼎盛时期的柯洁下，能不能下过柯洁？下不过的。不懂围棋的人可能是看武侠小说看多了，总觉得是老头下得好，白胡子飘飘的，实际上，上了年纪，一般就打不过年轻人了，像芮乃伟那样有时候还能取胜的真的是少数。今天的一大堆九段，技术上超过吴清源的太多了。
你再去看打乒乓球的人里面，今天的选手，和二三十年前的顶级选手比，他们在乒乓球圈外面的影响力、知名度是没那么大的，一般要到了重要比赛的时候，大家才知道他们，不像邓亚萍那时候，家喻户晓；聂卫平那时候也是家喻户晓，但是今天的年轻选手，技术早就超过他们了。
再拿自媒体来比方，大家更好理解。你在十年前开始做自媒体，2012年开始，跟2022年开始，难度差距不是同一个数量级的。5年前拍短视频，画面构图光线内容，很粗糙的东西，也可能一下子就很多人看，很多人关注；今天很多人做的内容，比那时候精致太多了，但是没人看。我关注过一些博主，他们的视频是一年比一年做得好，做得更精致，但浏览量是一年比一年少。你说是他们水平下降了吗？技术上的水平，肯定不仅没有下降，还上升了。但是，供求关系变化了。
创作上的技法，是可以模仿的。一种技法出来以后，别人也可以学，那么，越在后面的人，单纯从技法上看，他是越占优势的，这就是“后发优势”；但这个优势其实没有什么用，因为一种技法到你都懂的时候，懂的人就多了，它也就不值钱了。昨天还有人给我留言说，你觉得我们真能写出杜甫“骑马发荆州”那种诗吗？——这有什么写不出来的。就像吴清源当年能下出来的棋，今天的棋手下不出来吗？他们都可以直接看到吴清源所有重要的棋谱，怎么会下不出来呢。但他们的围棋地位是肯定不能和吴清源相提并论的。
十年前，我有一个看法，现在改变了。那时候我觉得，清朝的诗坛很鼎盛，清诗不比唐诗差，甚至还要更好。产生那种看法的理由时，去看清朝人写的诗，觉得比唐朝人写得好。唐朝的诗，尤其是初唐、盛唐的诗，给你很单调的感觉，很容易就审美疲劳，看超过几百一千首之后，觉得都是这么一套。但清朝的诗，花样就多了，技法上也完全不比唐朝人差。但是后来，我改变了看法。因为清朝已经不是诗的时代了。清词三大家，纳兰性德、朱彝尊、陈维崧，我们今天一般人可能就知道纳兰性德，也只限于那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
你要在唐朝选最顶尖的文学家，候选人只能在两个里面，杜甫和韩愈，而且，最终选谁并不是取决于杜甫和韩愈比较，而是取决于他们所在领域的比较，如果你认为，应该把第一名给诗人，给写诗的，那一定是杜甫；如果你认为应该给写文章的，那一定是韩愈。但是，放到清朝，谈到文学家里的第一号，诗人是要靠边站的，文章家也是要靠边站的，写诗写得最好的人、写词写得最好的人、写文章写得最好的人，别说不一定能达成共识，就算能达成共识，选出其中的第一名，他们也不能算清朝最杰出的文学家。清朝最杰出的文学家，毫无疑问，是曹雪芹——是写小说的。曹雪芹也写诗、写词、写文章，但曹雪芹的诗、词、文章和人家比，那肯定还是不能跻身最优秀的行列的。但是在小说方面，他就是第一。
所以，为什么说清朝的诗肯定不能和唐朝相比呢？并不是你单独拎出来两首诗比，清朝的没唐朝的好看，清朝的比唐朝的还好看，但是没用了。这个时代，最优秀的人，人家不玩这个赛道了。至少是不主打这个赛道了。
《围城》里的董斜川为什么对陈散原推崇备至，说“可是只有一原，陈散原”？——那是因为他还在这个赛道上啊。他只看到这个赛道里的东西。陈散原的诗写得再好，哪怕技法上超过了杜甫，那也是没有用的——因为杜甫的时代诗太重要了，杜甫是在诗最鼎盛的时期扛鼎的人。陈散原晚年，新文学都出来了，整个旧文学都江河日下了，旧诗已经成了相当小众的东西。今天也有很多人写格律诗词，写得相当棒，但是，想靠这个成为文学家，那是不太可能了。作为爱好，陶冶性情还是可以的；或者作为饭碗，在学校里面教这个，也是可以的。今天甚至写小说也不太行了，因为最优秀的文艺创作者，很多已经不太投身于小说这个赛道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