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方通报贵阳中专违规4倍扩招背后：不期而至的“职教热”

近期，贵州一省级重点中专违规招生后分流学生引发网络热议。据多名网友在社交媒体发布视频称，贵阳经济技术学校在明知道学校2024年只有600个招生名额的情况下，却私自扩招了3000多名学生，致使2400名学生无法在原报专业注册学籍。该学校随后又试图将超额多招的学生转送到外校，此举引起学生及家长普遍不满和投诉，甚至一度引发众多学子围住学校宿舍楼向校领导讨要说法的群体事件。

针对网络争议，7月21日，贵阳经济技术学校曾发表声明称：近期出现“贵阳经济技术学校没有办学资质”及“贵阳经济技术学校的学生无学籍”等谣言，贵阳经济技术学校拥有合法的办学资质，本校正常就读的学生均拥有合法的学籍。声明中还称，将对造谣者依法追究法律责任。
而该则所谓的“辟谣”声明旋即被官方正式通报打脸。据贵阳市教育局7月28日发布情况通报称，经调查，该校在招生过程中存在通过第三方违规超许可范围招生、超计划招生等情况，并涉嫌虚假招生、虚假承诺等行为。目前已对该校违规行为开展立案调查。
一所计划名额只有600的专科院校是如何绕开监管和审查，私自扩招近4倍生源的？铤而走险的背后动机、问题根源何在？虚假宣传承诺、违规扩大招生，被曝光后甚至企图以“辟谣”掩饰真相等行为，又将面临哪些行政追责与法律责任？
违规扩招4倍酿成的群体事件：
“太贪心！兜不住搞砸了”
现实中，超计划、超范围违规招生的学校并不少见。以往，这种现象之所以未得到正视，一方面无非是因为学校超范围招生的名额相对较少；另一方面，当“外校发证”引发学生和家长不满时，相关学校则通过狡辩、安抚乃至适当补偿来了事。
而在中国人民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马亮看来，此次涉事学校之所以“搞砸”，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太贪心。
公开信息显示，贵阳经济技术学校成立于2007年4月24日，注册地位于贵州省贵阳市花溪区金竹镇鑫中路，法定代表人为桂升明。经营范围包括中职教育，非学历培训。学校占地120亩，开设有“学前教育、生物技术制药、电子商务”等多个专业，在校学生共有3000多名。在2024年招生计划只有600个名额的情况下，该校却直接翻4倍扩招，新招生源数与当前在校学生总人数几近相当，令人咂舌。
“对突如其来的生源火爆没有预案，还是按往年的套路对外扩大宣传，结果兜不住了。”谈及该事件，全国工商联教育商会监事长马学雷在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提到，该校超计划违规招生的大背景正是今年明显的职教热潮。
长期从事民办教育一线研究的马学雷告诉记者，职业院校在招生中很常见的一个情况是，不到注册缴费不知道报名的学子是不是真的来。他举例阐述称，“就比如每年高考，复读生占到三成，这里面很大一部分就包含报了职校又弃读，选择回炉再战高考的学子。根据历年的经验来预估报名率与报到率的差额，对外招生时多留点富余的名额池，这是很多职校的常规路径。”
马学雷认为，很明显该校在违规虚高的扩招过程中，没有估计到今年职教热的这种形势，导致注册入学时实际的报到率远超往年经验，出于利益考量又妄图铤而走险、私下协调专业分流，却因基数巨大难以妥善落地，以致酿成群体事件。
“军训最后一天，学校说要把这2400左右的人转到其他学校去。”“我家的孩子预付了500元，却无法拿回。”“退费了也没用，好点的学校都招满了，孩子找不到地方读书怎么办？”网传视频发酵后，当地多位学生家长在社交媒体上留言表示。

另据一位网友提供的盖有“贵阳经济技术学校”公章的《专业分流知情同意书》显示，原报读贵阳经济技术学校的老年人服务与管理专业、电子商务专业、城市轨道交通运营服务专业等专业的学生，将按照专业对口、费用不变、老师跟随的原则进行分流，分流时间为7月27日。其中，电子商务专业显示将分流到贵州城市技工学校。

网传盖有“贵阳经济技术学校”公章的《专业分流知情同意书》
据一位接近该校的教育业内人士向南都透露，贵阳经济技术学校在当地是一所知名的省级重点中专，“之前声誉不错，就业率和就业流向反馈都挺好，今年职教大热的形势下很多家长也是奔着它的就业口碑来的。”
然而，军训没结束却发现学籍无法注册要被迫转校，这让此前冲着“省级重点”“就业口碑”等招牌而来的家长学生无法接受，而学费预付金等无法退回，更让涉事学员和家长的愤怒情绪进一步升级。
在马亮看来，该校这样做既违反相关规定，也存在虚假广告和恶意欺诈的嫌疑。“不少学生和家长是冲着这所学校去的，但是却要转到其他学校，甚至面临没有学籍、无学可上的风险。”
南都记者梳理公开信息发现，该校微信公众号上公布的《2024年招生简章》显示，学校招生专业包括幼儿保育、汽车运用与维修、生物制药工艺、城市轨道交通运营服务、电子商务、老年人服务与管理，学费为5980元/年。但有别于往年公布的招生简章，今年该校并未公布各专业计划招生人数。
“民办学校对实际入学率预估不准或是其中一层因素，但是相差几倍的误判很难站得住脚。学校在明知道无法吸纳所有学生的情况下扩大招生，通过转售学生和异地办学来消纳学生，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实现利润最大化。”马亮犀利指出。
2400余位学生学籍何去何从？
专家：计划跟着需求走，灵活动态调整
如何妥善安置解决目前违规扩招的2400余学生的学籍分流，成为眼下贵阳市教育局的当务之急。
对此马学雷建议，教育主管部门应灵活疏导，根据当地真实的职校入读及专业需求，在对片区内学校的师资、教舍、经费等教育资源实际核查的基础上，灵活调整招生计划，做好应急分流处置，不应过度僵化。“计划应该跟着需求走，现在很明显是职教的需求量上来了，形势变得很快，要因时因地制宜，及时动态地调整。”
在马学雷看来，这起事件背后折射出的，正是该校计划内的原定招生数与当地真实的职校报考需求所面临的供需失衡。
南都记者注意到，根据智联招聘2024年最新发布的《大学生就业力调研报告》，今年硕士、博士毕业生中，只有44.4%收获offer；本科毕业生offer获得率为45.4%，比硕博士略高，而大专生的offer获得率，竟然高达56.6%，碾压了本科生、硕士生和博士生。在大专、本科、硕博offer获得率倒挂的现实下，有超半数大学生认为，回炉职业学校学技能，可以获得学历与实用技能的双重优势，拓宽求职之路。
公开资料显示，目前我国高技能人才仅5000多万人，占技能人才的比例只有28%，远低于发达国家水平；预计到2025年，制造业关键领域人才需求缺口达3000万人。在现在的招聘软件上，企业给高级蓝领技工岗位开出高价，却依然招不到人。或许正是这种畸形的供需结构，形成了2024年就业季奇特的现象——“职校热”。
马亮对此亦有同感，“招生计划管理是计划经济体制的表现，一定程度上制约了学校招生自主权，也带来招生管理的僵化问题。”他表示，有必要在教育主管部门规范指导的同时增强学校的招生自主性，“不能陷入‘一放就乱，一管就死’的僵局。”
对于被学籍卡住的这2400余学生，马学雷表示，需要当地教育部门合理疏解分流，包括提供同类学校的安置选项，保证这些被违规招录的学生得到同等水平的教育。
而对于并非个例的超计划招生乱象，马亮则表示，除了教育部门要前置监管预警，强化既定招生计划的约束力之外，学校、家长及其它社会环节也应共同发力。“归根结底，学校是办学主体，要强化学校的招生主体责任。教育主管部门要优化志愿填报与招生管理，帮助学校做好招生规划与管理。”马亮说。
招生费竟成行业潜规则？
虚假招生宣传或涉刑责
贵阳市教育局的通报中明确提到，该校在招生过程中存在通过第三方违规超许可范围、超计划招生的情况。同时查实，校方还涉及虚假宣传、虚假承诺、违规招生等行为，那么该校相关负责人将面临哪些行政追责与法律责任？通报中提及的第三方招生机构，又是否存在牟利情形，这类情形是否普遍？
北京市京师律师事务所律师许浩在公开评论该事件时表示，学校招生计划是提前报相关教育主管部门审批的，招生的范围，招收专业、人数都要经过严格审批，故意隐瞒相关情况超许可范围招生、超计划招生将构成违法，需要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相关责任人如果构成违法犯罪的，比如说虚假宣传承诺、涉嫌诈骗，或将追究刑事责任。”
多位受访专家及业内律师都向南都记者提到，根据《教育法》第七十六条规定，学校或者其他教育机构违反国家有关规定招收学生的，由教育行政部门或者其他有关行政部门责令退回招收的学生，退还所收费用；对学校、其他教育机构给予警告，可以处违法所得五倍以下罚款；情节严重的，责令停止相关招生资格一年以上三年以下，直至撤销招生资格、吊销办学许可证；对直接负责的主管人员和其他直接责任人员，依法给予处分；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针对该校违规行为导致的学生无法注册学籍等问题，学生及家长有权要求学校进行民事赔偿。”马学雷补充称。
而对于职教招生行业中涉及到的第三方招生机构的情况，马学雷也对南都记者表示，在一些民办中专学校，会有专门的招生老师负责招生，也有学校通过第三方招生机构进行有偿招生。这类情形并不少见。
贵阳当地一位从事招生工作的机构老师亦在近日对媒体表示，她所在的招生机构就承接了贵阳多所学校的招生需求，至于贵阳经济技术学校招收一名学生提成多少，她表示“不太清楚”。
“招生费可以说是行业内公开的秘密，不分公办民办。这在法律规定上肯定是违规，会计做账也不允许把招生费计入。但这的确是当下一种客观的事实现状。”马学雷表示，根据招生人数给予提成，招到的学生越多，提成也就越多。作为行业的潜规则，有其现实存在的土壤，那就是长期以来的民办职校招生难。
他进一步谈到，虽然当前职教发展形势喜人，从就业形势来看中高职需求火爆甚至风头盖过本科，但老百姓对于学历的认知仍存在长期刻板印象，“在公众集体潜意识中，本科高于专科的学历认知还是根深蒂固的，职业院校招生困难仍旧存在。”马学雷表示，当前政府鼓励普职协调发展，这就需要尽可能动员全社会各行业的力量，共同推动职教学历观念的解放。
采写：南都记者 吕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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