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吴 敢 |《金瓶梅》与徐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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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白话长篇小说《金瓶梅》是中国文学史上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几乎在其出现同时,即被明末著名文学家冯梦龙连同《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一起称为“四大奇书”。
不久,又被清初著名文艺理论家张竹坡称为“第一奇书”。其后的《红楼梦》被认为“深得《金瓶》壸奥”(《石头记》庚辰本第十三回脂评)。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更认为“同时说部,无以上之”。
如此一部伟大的文学名著,与徐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皋鹤堂本《第一奇书金瓶梅》书影
(一)《金瓶梅》书中的徐州
1、《金瓶梅词话》第26回“来旺儿递解徐州,宋蕙莲含羞自缢”写了一桩冤案,冤主来旺儿正是徐州人,其在西门庆家为奴,老婆宋蕙莲被西门庆奸占,本人则被西门庆诬陷入狱, 后被“论个递解原藉徐州为民”,并“限即日起程,迳往徐州管下交割”。
该回写道:“从四月初旬离了清河县,往徐州大道而来”,“有诗为证:当案推详秉至公,来旺遭陷出牢笼。今朝递解徐州去,病草凄凄遇暖风”。
2、《金瓶梅词话》第47回“王六儿说事图财,西门庆受赃枉法”写了一桩命案,说“江南扬州广陵城内,有一苗员外,名唤苗天秀”,欲去东京开封干禄,“正值秋末冬初之时,从扬州马头上船,行了数日,到徐州洪。但见一派水光,十分险恶:万里长洪水似倾,东流海岛若雷鸣;涛涛雪浪令人怕,客旅逢之谁不惊。”
就在此徐州洪“前过地名陕湾”,被其恶奴苗青伙同船家陈三、翁八图财害命。
3、《金瓶梅词话》第100回“韩爱姐湖州寻父,普净师荐拔群冤”写了一场兵乱,说金兵灭了北宋,“大势番兵已杀到山东地界”,“韩爱姐一路上怀抱月琴,唱小词曲”,
前往湖州“找寻父母”,“行了数日,来到徐州地方,天色晚来,投在孤村里面”,巧遇在此作挑河夫子的叔叔韩二。
(二)《金瓶梅》作者与徐州
1、李开先与徐州
李开先(1502-1568),山东章丘人,嘉靖8年进士,与王慎中、唐顺之等合称“嘉靖八才子”。《金瓶梅》作者人选之一。
《金瓶梅》作者李开先说,与王世贞说、贾三近说、屠隆说、徐渭说、王稚登说,是当今《金瓶梅》作者最有影响的六大说。
嘉靖12年(1533)冬,李开先以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出理徐州仓户部分司。嘉靖13年(1534)春,李开先调任吏部考功司主事。
李开先在徐州虽然跨了两个年头,却只有半年多的时间。其年32岁,其任务是主持徐州粮运事务。李开先的这一任职,《徐州府志·职官表》记录在案。
2、李渔与徐州
李渔(1611-1679?),浙江兰溪人,一生漫游四方,常携家班出入达官贵人之所,为明末清初著名戏剧理论家和戏曲、小说作家。
《金瓶梅》作者人选之一。 被认为是绣像本《金瓶梅》的作评者与第一奇书《金瓶梅》的写定者。
彭城张氏是徐州望族,明末以来,代不乏人,在政治、军事、文化等方面做出过一定的贡献,有的并广有国际影响,为故园增添了光彩。
其四世张胆、张铎、张▲三人,系同父异母兄弟。伯兄张胆三摄兵权,两推大镇,官至督标中军副将,很有一些军功。仲兄张铎三入内翰,两任知府,也有不少政绩。
季弟张▲以两兄并仕,独奉母家居,而雍容恬雅,振翮雄飞,时称“彭城三凤”。
《司城张公传》:“湖上李笠翁偶过彭门,寓公庑下,留连不忍去者将匝岁。”
李渔是在何时到的徐州呢?《笠翁一家言全集》卷四《联》收有李渔书赠张胆的两幅对联,其一注云:“次君履贞新登武第”。
按履贞即张胆次子道瑞之字,道瑞中康熙癸卯(二年)科武举,癸酉(十二年)成武进士。 此云“新登武第”,当为中举之时。则李渔到徐州过访张 ▲ “寓公庑下”的时间,应在康熙二年(1663)。
在《笠翁一家言全集》中,李渔书赠张胆的两联是:其一《赠张伯亮封翁》: “少将出老将之门,喜今日科名重恢旧业; 难弟继难兄之后,卜他年将相并著芳声。 ”原注云: “伯亮旧元戎也,长公履吉久作文臣,次君履贞新登武第。 ”
其二《赠张伯亮副总戎》:“功业著寰中,喜汗马从龙适逢其会;英雄罗膝下,羡经文纬武各有其人。”原注云:“令子二人,一为文吏,一为武臣。”
3、王寀与徐州
王寀,约嘉靖13年5月25日生,景州(今河北景县)人,纳贡监生,隆庆6年任徐州判官,驻守房村,負責管理运河大堤,时年39岁,万历元年仍在任,事见(明)万历5年《徐州志》、(清)同治《徐州府志》。
《金瓶梅》作者人选之一。被认为徐州第三名(以任职先后排列)判官王寀,即《金瓶梅词话》第77回《爱月美人图》题诗人、三泉主人王三官王寀,其写作《金瓶梅》的地点在徐州,写作时间为万历21-32年间,《金瓶梅词话》中的“清河”即徐州,被称为“河下”的“临清码头”,即徐州的房村码头。
《金瓶梅评点家张竹坡年谱》吴 敢 著
(三)张竹坡的《金瓶梅》评点
有清一代,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金瓶梅》版本,是带有张竹坡评点的《第一奇书》。《第一奇书》封面,一般都刻有“彭城张竹坡评点”字样。
清康熙九年(1670)七月二十六日,在徐州户部山戏马台前彭城张氏家中,候选兵马司指挥张▲的妻子沙氏,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一只斑斓猛虎闯入她的卧室,掀髯起立,化为一个黄衣黑冠、气宇轩昂的伟丈夫。惊觉后,生下一个男孩,就是后来以评点《金瓶梅》而闻名于古今的张竹坡。
张竹坡(1670-1698),名道深,字自德,号竹坡。其祖父名张垣,字明卿,号曙三。崇祯末,感叹国事,酒后击剑,闻鸡起舞,遂弃文习武,中崇祯癸酉科武举。
史可法驻守扬州,节制江北四镇,遣兴平伯高杰移镇开洛,进图中原。召垣授河南归德府管粮通判,参谋高杰军事。
南明弘光元年正月十三日,睢州总兵许定国叛,诱杀高杰。垣与难,大骂不屈,壮烈殉国。
张垣“生平性坦率旷达,虽目破万卷,胸罗武库,而无机械诡谲之术。家贫无资,轻财仗义,有所得即散……族党间有大疑大狱吉凶诸事,往往排难解纷片语。然诺千里必赴”(《曙三张公志》录张胆《家乘记述》)。
能诗,慷慨悲歌,轩爽夷犹。张垣为彭城张氏肇兴之祖,竹坡家族从此进入宦途,代不乏人,尤以顺康间为最盛。然而张垣既然殉职于明,易代之际,满人对其后裔似颇有猜惧。
张氏入仕者俱有才干,素享政声,却没有一人能够做到封疆大吏。张胆(竹坡大伯父)以副总兵,两次会推总镇,均未获准。
这一点对张竹坡本人虽无直接影响,但张胆及其同辈弟兄却大多厌畏于仕途,而逍遥于闾里。
彭城张氏因此济济一堂,这对竹坡既有影响,又有约束。张垣临终,自觉于国无愧,但于族不安。
《族谱》雍正十一年八世冢孙张炯序:“别驾公于睢阳殉难之顷,独念家谱未修为遗憾焉。”
张氏族人的家族观念根深蒂固,这一点,在竹坡一生中,都产生着不可低估的影响。
竹坡的大伯父名张胆,字伯量,幼习制举业,文场弗售,转攻孙吴家言,与父垣同中崇祯癸酉科武举。史可法镇守淮扬,题授河南归德府城守参将。
时父子文武一方,为世所重。父殉难后,清兵围归德,乃降。转随清军南下,攻维扬,取金陵,下浙闽,累功官至督标中军副将,加都督同知。
顺治十一年,解甲归田,终老林下。张胆降清,虽出于欲报父仇,并保全归德百姓,毕竟是一种变节行为,在他一生中都是一种不可消除的难言隐衷。
张胆乡居三十七年,直至竹坡二十一岁方去世。他捐粮赈灾,重修文庙,筑河造桥,建寺延僧,被公举为乡饮大贤,崇祀徐州乡贤祠。
张胆虽然三摄兵权,两推大镇,一方面因为身仕两朝,名节有亏,于心不安;另方面又因为父亲殉忠朱明,诚惶诚恐。所以他持家森严,生怕子侄辈戳出乱子,难以收拾。竹坡在张胆生前读书应举,孜孜不倦,显然受到这种威慑。
《彭城张氏族谱内封》(吴敢 供图)
竹坡的二伯父张铎,字仲宣,号鹤亭。《族谱·传述》录张道渊《奉政公家传》:
“弱冠,以恩荫考除内翰。西清禁地,侍从趋蹡,红本票拟,悉公手录……一时声誉藉甚皇都……补汉阳太守……当是时,亲王重镇,云集荆襄,耳公之才,莫不愿为一见。
独是公廉介自持,刚厉不屈,与时相左,不能宛转叶贵人意,故被吏议。公恬然无愠色,笨车朴马,遄回故里,优游林下。”
父亲就义时,铎方九龄,奉母两太夫人,跋涉数百里,扶柩归葬,极具胆识。如果说竹坡对大伯父是畏服的话,对这位伯父却是佩服。
张铎能诗善书,被誉为张氏白眉。张铎卒于康熙三十三年,时竹坡二十五岁。
竹坡的从兄道祥,胆长子,与仲叔铎同庚,而长一日,初任内秘院中书,累官至湖北按察使。
从兄道瑞,胆次子,清康熙癸卯科武举,癸酉成进士,选侍禁庭,题为福山营游击将军。
从兄道源,胆第三子,长竹坡六岁,官至江西驿盐道。
张氏家族此时武有张胆、张道瑞前后昭继,文有张铎、张道祥、张道源等一脉相承,经文纬武,可谓盛极。
二十多岁的张竹坡,就生活在“一门群从,势位倾闾”(《族谱·传述》引周钺《孝靖先生传》)的这个“簪缨世胄,钟鼎名家”(《族谱·崇祀》)之中。
毫无疑问,这对张竹坡具有着极大的吸引力。然而张竹坡一支却门庭清肃,在这个望族中,显得很不相称。
竹坡的父亲张▲,字季超,号雪客。父亲殉难之时,张▲不满二岁,随母归里,长途惊恐,所以一生善病。及长,伯兄远镇天雄,仲兄入侍清班,乃独奉母家居,不欲宦达。
其实,张▲是张氏家族中唯一怀有强烈的黍离之情的一个。其《初夏静夜玩月偶成》诗有句云:“拥石高歌舒啸傲,抛书起舞话兴亡。衔杯不与人同醉,独醒何妨三万场。”
他的不愿入仕,除了家庭的原因之外,这应是最主要的根由。张▲能诗擅文,解律工画,在《族谱·藏稿》所录十二家诗集中,他的诗清新流丽,深得太白逸致,是最佳的一种。
张▲一生啸傲林泉,留连山水,广结宾朋,约文会友。中州侯朝宗、北谯吴玉林、湖上李笠翁皆曾间关入社。
竹坡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就生活在如此诗酒自适、丝竹怡情的气氛之中。在这种环境熏陶之下,他自幼英颖绝伦,“甫能言笑,即解调声,六岁辄赋小诗”(《族谱·传述》录张道渊《仲兄竹坡传》)。
《族谱·赠言》引陆琬《山水友诗序》:“彭城季超张先生挟不世之才,负泉石之癖,多蓄异书古器,以啸傲自适。”
张▲的志趣,与其伯兄张胆大不相同。竹坡在自己家中是比较自由的,他很早就阅读了《水浒传》、《金瓶梅》等稗史小说,并培养了对他们的浓厚的兴趣,和很高的鉴赏能力。
张▲自己虽然缅怀故国,不屑仕进,却很希望自己的儿子,尤其是他最钟爱的竹坡,能够早成功名。
《仲兄竹坡传》书影(吴敢 供图)
《仲兄竹坡传》:“父欲兄早就科第”。可惜张▲其年不永,康熙二十三年,那时竹坡才十五岁,便因哭至友过恸而病卒。
竹坡的胞兄道弘,字士毅,号秋山,长竹坡八岁,能诗,尤擅丹青,以没骨图名噪一时。以贡监援例上林苑署丞,改补江西按察司知事。
初欲调之赞化,终丁忧不仕,画隐一生。他是竹坡一门中唯一入仕的一个,亦半途而废。无形中,压在竹坡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一层。
竹坡的胞弟道渊,字明洲,号蘧庵,小竹坡二岁。能诗善文,雍容大度,具有入仕的良好素质。
但“客有劝先生谒选为升斗计者,先生辄笑而颔之。盖先生尊大人季超公,际伯仲纬武经文之际,独抗怀高尚,不乐仕进”(《族谱·传述》录周钺《孝靖先生传》)。
道渊极有乃父遗风,优游天下,诗酒度日。季弟道引尚且年幼。兄官场中辍,弟不欲宦达,振奋家望,光宗耀祖,就这样成为竹坡责无旁贷的一种事业,或者说一种负担。
然而道渊也没有辜负仲兄的奋争,自竹坡卒后二十年,即康熙五十七年起,至雍正十一年止,道渊毅然承担起修家谱、建家祠的大任,并且以毕生的精力,终于独立完成了这项艰巨的工程。
这就是笔者于1983年夏访见的乾隆四十二年刊本《张氏族谱》。
张胆兄弟三人各家,只有张▲一门未曾宦显,其他两门则俱获得了较大的荣誉。
据《族谱·诰命》,自顺治八年至雍正元年,诰命迭颁,恩纶屡加,达数十道之多。络绎不绝的封赠,增加着彭城张氏的光荣,却刺激着竹坡的神经。
论才艺,竹坡父子更高出家族他支一筹。然而,祖宗未因他们父子而获誉,父母未因竹坡兄弟而得封。竹坡实在此气难平。
竹坡五困棘围,而志不稍懈,原因盖在于此。康熙二十三年甲子八月,竹坡初应乡试落第。同年十一月十一日,父亲见背。
张▲对儿子期望很高,竹坡却未能一举中式,让父亲失望而逝。恃才傲物的竹坡,岂能甘心!
大连图书馆藏本衙藏版本《第一奇书》所载《寓意说》,较《第一奇书》其他版本同篇,多出下面一段文字:
“作者之意,曲如文螺,细如头发。不谓后古有一竹坡为之细细点出,作者于九泉下当滴泪以谢竹坡;竹坡又当酹酒以白天下锦绣才子:如我所说,岂非使作者之意,彰明较著也乎!
竹坡,彭城人,十五而孤,于今十载,流离风尘,诸苦备历。游倦归来,细思床头金尽之语,忽忽不乐。
偶读《金瓶》起首云‘亲朋白眼,面目含酸’,便是凌云志气,分外消磨,不禁为之泪落如豆。乃拍案曰:‘有是哉,冷热真假,不我欺也。’
乃发心于乙亥正月人日批起,至本月廿七日告成。其中颇多草草,然予亦自信其眼照古人用意处,为传其金针大意云尔。缘作《寓意说》,以弁于前。”
这就是说,张竹坡评点《金瓶梅》是在康熙三十四年乙亥正月。
《评点》(清)张竹坡 著田秉锷 康明超 注
张竹坡在《第一奇书非淫书论》中称:“生始二十有六”。据《张氏族谱》,张竹坡生于康熙九年庚戌。至乙亥年,正好是二十六岁。这说明张竹坡上面关于自己年龄的话诚实可信。
大连本所谓“于今十载,流离风尘,诸苦备历。游倦归来”云云,只是约举成数。
张▲卒于康熙二十三年甲子,至康熙乙亥,已是十一个年头,“十载”显指整数。但其“流离风尘,诸苦备历。游倦归来”却是实指。
康熙甲戌年初,竹坡在京,旋返里;而二月九日,张铎卒,张竹坡没有了最后一个顾虑。
他这才敢于在“向日所为密迩知交,今日皆成陌路”之后,去评点禁书《金瓶梅》。
张竹坡为什么评点《金瓶梅》?《仲兄竹坡传》:
“(兄)曾向余曰:《金瓶》针线缜密,圣叹既殁,世鲜知者,吾将拈而出之。
……或曰:此稿货之坊间,可获重价。兄曰:吾岂谋利而为之耶?吾将梓以问世,使天下人共赏文字之美,不亦可乎!”
竹坡自己也说:“偶为当世同笔墨者闲中解颐”(《第一奇书·凡例》)。
显然,竹坡主要是从文艺欣赏与文艺批评的角度来批书的。因此,他才可能对于中国小说理论,作出重要的贡献。
《竹坡闲话》:“《金瓶梅》何为而有此书也哉?曰:此仁人志士,孝子悌弟,不得于时,上不能问诸天,下不能告诸人,悲愤呜唈,而作秽言以泄其愤也。”
张竹坡曾“恨不自撰一部世情书,以排遣闷怀”,但最后他选择了评点《金瓶梅》的做法,当然也有出于“穷愁所迫,炎凉所激”的一面。
张竹坡评点《金瓶梅》的文字,总计约十几万字。其形式大致为书首专论,回首与回中总评,和文间夹批、旁批、眉批、圈点等三大类。
属于专论的,就有《杂录小引》、《金瓶梅寓意说》、《冷热金针》、《第一奇书非淫书论》、《苦孝说》、《竹坡闲话》等十几篇之多。
明清小说评点中使用专论的形式,始于张竹坡。中国小说理论自此健全了自己的组织结构体系。
皋鹤堂本《竹坡闲话》
从文学欣赏方面说,张竹坡的各篇专论以及一百零八条读法,是《金瓶梅》全书的阅读指导大纲;而回评与句批则是该回与该段的赏析示范。
张竹坡的《金瓶梅》评点,或概括论述,或具体分析,或擘肌分理,或画龙点睛,对这部小说作了全面、系统、细微、深刻的评介,涉及题材、情节、结构、语言、思想内容、人物形象、艺术特点、创作方法等各个方面,其最有价值的为下述几点:
第一,系统提出“第一奇书非淫书论”,给《金瓶梅》以合法的社会地位,使其得以广泛流传。
《金瓶梅词话》大约自明代中后叶问世以来,陆续有人在笔记丛谈中予以评论。这些评论不仅一般都很零碎,而且大多闪烁其词,讳莫如深。
有的更干脆目为“淫书”,急欲焚之而后快。这种观点蔓延到社会,在人们心理上造成一种错觉,抹煞了该书的文学价值,影响了它的流传。
张竹坡认为《金瓶梅》亦如“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第一奇书非淫书论》)。
他在《读法·五十三》中也说:“凡人谓《金瓶》是淫书者,想必伊止看其淫处也。若我看此书,纯是一部史公文字。”
第七十一回“李瓶儿何家托梦,提刑官引奏朝仪”有一段写小厮在何太监宴请西门庆的席前唱了一套[正宫·端正好],张竹坡批道:“又是宋朝,总见寓言也。”
联系他在《金瓶梅寓意说》中所谓“稗官者,寓言也。其假捏一人,幻造一事,虽为风影之谈,亦必依山点石,借海扬波”的说法,则他的“史公文字”说便有了具体的内容。
而看出小说有以宋喻明的一面,是很有见地的。所以他要“急欲批之请教”,以“悯作者之苦心,新同志之耳目”(《第一奇书非淫书论》)。
《金瓶梅》中当然有一些淫秽的文字,张竹坡强调要从整体上把握其主导倾向,不要轻易被“淫书”二字瞒过。
《读法·五十二》:“《金瓶梅》不可零星看。如零星,便止看其淫处也。故必尽数日之间,一气看完,方知作者起伏层次,贯通气脉,为一线穿下来也。”
经过他鞭辟入里的分析,虽然不能从官方的禁令中,但是从人们的观念上,将《金瓶梅》解放了出来。
《金瓶梅》的刻板发行,在张竹坡评点之前,只有万历丁巳本与所谓崇祯本,印数也很少;在张竹坡评点之后,却出现了几十种刊本。
带有张竹坡评语的《第一奇书》,成为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金瓶梅》,这不能不说是张竹坡评点《金瓶梅》的功绩。
《张竹坡与金瓶梅》吴 敢 著
第二,指出《金瓶梅》“独罪财色”,是泄愤之作,具体肯定了这部小说的思想性、倾向性。
众所周知,《金瓶梅》描写了西门庆一家暴发与衰落的过程。张竹坡分析了该书“因一人写及全县”,由“一家”而及“天下国家”的写作方法,认为通过对西门庆的揭露,暴露了整个社会的问题。
张竹坡实际已感觉到创作中的“典型”问题,所以他说:
“《金瓶梅》因西门庆一分人家,写好几分人家,如武大一家,花子虚一家,乔大户一家,陈洪一家,吴大舅一家,张大户一家,王招宣一家,应伯爵一家,周守备一家,何千户一家,夏提刑一家。
他如翟云峰在东京不算,夥计家以及女眷不往来者不算,凡这几家,大约清河县官员大户屈指已遍,而因一人写及一县”(《读法·八十四》)。
《金瓶梅》中写了很多地方贪官,市井恶霸,张竹坡认为“无非衬西门庆也”(第四十七回回评),然社会上“何止百千西门,而一西门之恶已如此,其一太师之恶为何如也”(第四十八回回评)。
他在第七十四回回评中也写道:
“今止言一家,不及天下国家,何以见怨之深,而不能忘哉!故此回历叙运艮峰之苦,无谓诸奸臣之贪位慕禄 ,以一发胸中之恨也。”
这就是鲁迅说的“著此一家,即骂尽诸色”(《中国小说史略》)。
所以他说:“读《金瓶》必须列宝剑于右,或可划空泄愤”(《读法·九十五》);“读《金瓶》必置大白于左,庶可痛饮以消此世情之恶”(《读法·九十七》)。
不仅如此,张竹坡进一步将小说中的人和事放到冷、热、真、假的关系中考察,他在《竹坡闲话》中说:
“将富贵而假者可真,贫贱而真者亦假。富贵,热也,热则无不真。贫贱,冷也,冷则无不假。不谓冷热二字,颠倒真假,一至于此。……因彼之假者,欲肆其趋承,使我之真者,皆遭其荼毒。”
说明他认识到,《金瓶梅》并及揭露到人心世情、社会风尚、道德观念等社会意识形态。
《读法·八十三》:“《金瓶》是两半截书,上半截热,下半截冷;上半热中有冷,下半冷中有热。”
张竹坡把第一回文字就归结为“热结”、“冷遇”,并说: “《金瓶》以冷热二字开讲,抑孰不知此二字,为一部之金钥乎?” (《冷热金针》)
张竹坡还认为,《金瓶梅》之所以能够对社会生活与社会思想作出如此深刻广泛的暴露,是因为“作者必于世亦有大不得意之事,如史公之下蚕室,孙子之刖双足,乃一腔愤懑而作此书,……以为后有知心,当悲我之辱身屈志,而负才沦落于污泥也”(第七回回评)。
张竹坡从创作意图到写作效果,将《金瓶梅》提到与《史记》、《诗经》等同的地位,高度评价了小说的写实成就。
影松轩本《金瓶梅》书影
第三,紧紧把握住《金瓶梅》的美学风貌,以“市井文字”概括其艺术特色,从小说史的角度,充分肯定了这部小说在中国文学史中的地位。
《金瓶梅》以前的中国长篇小说,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写的是历史、英雄、神魔,着墨最多的是正面人物的刻画与传奇经历的描述。
《金瓶梅》则不然,它的主要人物都是反面角色,它的情节多系家庭日常琐事。
“审丑”不同于“审美”,写家庭细节不同于写社会巨变。不同的社会生活面,不同的人物形象群,必然会产生不同的艺术特色。
张竹坡看到了这种不同,并从理论上准确地给予了总结。他指出,《金瓶梅》与《西厢记》不同,后者是“花娇月媚”文字,而前者则是“一篇市井的文字”。
《读法·三十二》:
“西门庆是混帐恶人,吴月娘是奸险好人,玉楼是乖人,金莲不是人,瓶儿是痴人,春梅是狂人,敬济是浮浪小人,娇儿是死人,雪娥是蠢人,宋蕙莲是不识高低的人,如意儿是顶缺之人。
若王六儿与林太太等,直与李桂姐辈一流,总是不得叫做人。而伯爵、希大辈,皆是没良心的人。兼之蔡太师、蔡状元、宋御史,皆是枉为人也。”
都是反面角色。反面角色又多是市井中人,“写西门自加官至此,深浅皆见,又热闹已极。盖市井至此,其福已不足当之矣” (第七十回回评)。
市井中人不论怎么发迹变泰 , 穿戴装扮,到底都有市井气。
第七回有一段:“这西门庆头戴缠综大帽,一撒钩绦粉底皂靴”,张竹坡批道:“富贵气却是市井气。”
写这些人物的文字,“直是一派地狱文字”(第五回回评)。
“《金瓶梅》,倘他当日发心不作此一篇市井的文字,他必能另出韵笔,作花娇月媚如《西厢》等文字也”(《读法·八十》)。
小说写的不是才子佳人,所以不能用“韵笔”写成“花娇月媚”文字;小说写的是市井小人,所以只能用俗笔写成“市井文字”。
《金瓶梅》中的奸夫淫妇、贪官恶仆、帮闲娼妓各色人等,“不徒肖其貌,且并其神传之”(谢肇浙《金瓶梅跋》),靠的是什么呢?
张竹坡认为“纯是白描追魂摄影之笔”(第一回回评)。他的“市井文字”说包含有一系列表 象,“白描”是其最主要的特征。
“子弟能看其白描处,必能做出异样省力巧妙文字来也。”如第三十回“蔡太师覃恩锡爵,西门庆生子加官”写李瓶儿临盆,“今看其止令月娘一忙,众人一齐在屋,金莲发话,雪娥慌走,几段文字,下回接呱的一声,遂使生子已完,真是异样巧滑之文,而金莲妒口,又白描入骨也 ”(本回回评)。
书中是怎样描写潘金莲的“妒口”的呢?
先是写潘金 莲对孟玉楼说:“爹喏喏!紧着剌剌的,挤了一屋子的人,也不是养孩子,都看着下象胎哩!”
又写潘金莲嘲弄孙雪娥说:“你看,献勤的小妇奴才!你慢慢走,慌怎的?抢命哩!黑影里绊倒了,磕了牙,也是钱。养下孩子来,明日赏你小妇一个纱帽戴?”
这种白描文字,就如中国画的墨线勾描,所以张竹坡又叫做“白描勾挑” (第一回夹批)。
《话说张竹坡》吴 敢 著
第四,全面细微地点拨《金瓶梅》的章法技法,形成系统的《金瓶梅》艺术论,其中不少论述,今天仍有借鉴意义。
举如《金瓶梅》的结构,与《水浒传》等小说单线发展结构方式不同,是一个以西门庆一家为主线,旁及清河他家,以及清河各家以外多家多人,贯通关联,穿插曲折的网状形结构。
张竹坡注意到这一点,他在《竹坡闲话》中说:
“然则《金瓶梅》,我又何以批之也哉? 我喜其文之洋洋一百回,而千针万线,同出一丝,又千曲万折,不露一线。
闲窗独坐,读史读诸家文,少假偶一观之,曰:如此妙文,不为之递出金针,不几辜负作者千秋苦心哉?
久之心怛怯焉,不敢遽操管以从事,盖其书之细如牛毛,乃千万根共具一体,血脉贯通,藏针伏线,千里相牵,少有所见”。
《金瓶梅》是怎样“千曲万折”又“血脉贯通”的呢?张竹坡说:“《金瓶梅》是一部《史记》。然而《史记》有独传,有合传,却是分开做的。《金瓶梅》却是一百回共成一传,而千百人总合一传内,却又断断续续各人自有一传” (《读法·三十四》)。
《金瓶梅》一书写了几百个人,其有始有终的少说也有几十人,如此多人“总合一传”,岂不是头绪纷繁,读来模糊吗?张
竹坡认为说来也简单:“劈空撰出金、瓶、梅三个人来,看其如何收拢一块,如何发放开去。看其前半部止做金、瓶,后半部止做春梅,前半人家的金、瓶,被他千方百计弄来,后半自己的梅花,却轻轻的被人夺去”(《读法·一》)。
他认为第一回是全书的总纲:“开卷一部大书,乃用一律、一绝、三成语、一谚语尽之,而又入四句偈作证,则可云《金瓶梅》已告完矣”(本回回评);
第五十一回又是后半部的关键:“此书至五十回以后,便一节节冷了去。今看他此回,先把后五十回的大头绪,一一题清,……盖此一回,又后五十回之枢纽也”(本回回评)。
靠什么把书中这些千丝万缕的片断总合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呢?张竹坡认为:
“做文章不过是情理二字。今做此一篇百回长文,亦只是情理二字。于一个人的心中,讨出一个人的情理,则一个人的传得矣。
虽前后夹杂众人的话,而此一人开口是此一人的情理。非其开口便得情理,由于讨出这一人的情理方开口耳。是故写十百千人皆如写一人,而遂洋洋乎有此一百回大书也”(《读法·四十三》)。
再如《金瓶梅》的人物塑造,与《水浒传》类型 化手法不同,注重人物性格刻画,在个性化方面取得了很大进展。
皋鹤堂本《金瓶梅》书影
张竹坡在《金瓶梅》评点中很好地总结了小说这一方面的创作经验,他特别抓住了人物性格的发展,在第四十一回回评中写道:
“上文生子后,方使金莲醋瓮开破泥头,瓶儿气包打开线口。盖金莲之刻薄尖酸,必如上文如许情节,自翡翠轩发源,一滴一点,以至于今,使瓶儿之心深惧,瓶儿之胆暗摄,方深深郁郁闷闷,守口如瓶,而不轻发一言,以与之争,虽瓶儿天性温厚,亦积威于渐以致之也。”
小说是如何描写潘金莲醋瓮开瓶的呢?第二十二回回评:
“此回方写蕙莲。夫写一金莲,已令观者发指,乃偏又写一似金莲。特特犯手,却无一相犯。而写此一金莲必受制于彼金莲者,见金莲之恶,已小试于蕙莲一人,而金莲恃宠为恶之胆,又渐起于治蕙莲之时。
其后遂至陷死瓶儿母子,勾串敬济,药死西门,一纵而几不可治者,皆小试于蕙莲之日。西门入其套中,不能以礼治之,以明察之,惟有纵其为恶之性耳。
吾故曰:为金莲写肆恶之由,写一武大死;为金莲写争宠之由,乃写一蕙莲死也。”李瓶儿终于因此丧生,第六十二回“潘道士法遣黄巾士,西门庆大哭李瓶儿”
写 李瓶儿死时各人的言行,竹坡批道:
“西门是痛,月娘是假,玉楼是淡,金莲是快。故西门之言,月娘便恼;西门之哭,玉楼不见;金莲之言,西门发怒也。情事如画” (本回回评)。
横空出世的《金瓶梅》,破天荒第一次打破帝王将相、英雄豪杰、妖魔神怪为主体的叙事内容,以家庭为社会单元,采取网状树形结构方式,极尽描摹之能事,从平常中见真奇,被誉为明代社会的众生相、世情图与百科全书。
得益于此,《金瓶梅》的评点评议也水涨船高,为有识者所重视。而张竹坡的评点在《金瓶梅》所有的评点评议中最为出色。
随着世界思想解放的浩荡潮流,随着新时期中国百家争鸣的和煦春风,随着新学科、新课题的丛出不穷,《金瓶梅》研究被尊为“金学”,中国小说理论史、中国评点文学史被视为热点,张竹坡研究不但成为金学,而且成为中国小说理论史、中国评点文学史、中国文学批评史的重要分支。
张竹坡之受到重视,张竹坡的《金瓶梅》评点之得到赞誉,大势所趋。
张竹坡上承金圣叹,下启脂砚斋,通过对《金瓶梅》思想与艺术的评点,在很多方面将中国小说理论推进了一步,从而使自己名垂青史,立言不朽。
(未完待续)
《张竹坡与研究》吴 敢 著
文章作者单位:徐州师范大学
本文获作者授权发表,原载《徐州文史资料》第23辑,2003.10一版;2009.1修订。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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