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红楼梦》里一些别有意思的称谓

作者：李大奎

一、史老太君何以称贾母？
对书中男主角贾宝玉的奶奶，除了第二回冷子兴解说荣国府时，罕见用了＂史老太君＂这一称谓外，更多的则是称＂贾母＂。
这是为何？
作为《红楼梦》重要人物的贾母，官称原本是＂贾史氏＂，她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之史家千金小姐，因＂政治联姻＂，嫁给贾家第二代荣国公贾代善后，成为超品的诰命夫人。
若沿用诰命这一敬称，称＂史太君＂也很恰当。她＂多年媳妇熬成婆＂成为贾家唯一近支的老太太老祖宗后，也就是当之无愧的＂史老太君＂，与《杨家将》中的佘老太君一样，都是德高望重的老国公夫人。
若按通俗的说法，称＂贾夫人＂或者说是＂贾老夫人＂也顺理成章。可书中并没有用这一生活中的现实称谓，而偏偏冠以夫姓，完全站在贾家立场这一角度，以＂贾母＂相称。
很显然，这一称谓有两层意思。一则表明史老太君在夫家的地位和心之所向，她一心一意为贾家着想，配称＂贾母＂。
二则可与儿媳邢王二夫人及尤氏、王熙凤、李纨、秦可卿等也可称＂贾夫人＂的后辈媳妇相区别。
虽说按封建礼仪规矩，二品以上官员的正妻和嫡母称＂夫人＂，三品官员的正妻为淑人，嫡母称＂太淑人＂，四品则称＂恭人＂，五品为＂宜人＂，六品为＂安人＂，七品及以下就是孺人。
以这样的标准来看，很显然，除了贾母外，贾府只有邢夫人可称＂夫人＂，王夫人只能称＂贾宜人＂，有诰命的尤氏以及王熙凤、李纨、秦可卿等都还够不上＂贾夫人＂之称。
不过，赫赫贾府作为百年旺族，依民间约定俗成的普遍说法，出身不凡的贾家媳妇，还是可以非正规地冠之＂贾夫人＂这样的敬称。
曹公为了读者不至于云里雾里，能清晰地识别贾府中的重要女主，故在书中专称史老太君为贾母，将邢王二夫人冠以娘家姓，均称＂夫人＂，对孙辈及以下媳妇则称尤氏、珠大奶奶、琏二奶奶、蓉少奶奶等。
这样，可将贾府众多眼花缭乱的贾夫人醒目地标示出来，还可因不同的称谓表达出不同的文化氛围与创作意图。
如此更为贴切，更符合定位的人设需要。

二、王夫人薛姨妈姐妹俩，何以一个冠娘家姓，一个冠夫家姓？
关于书中王夫人薛姨妈的称谓，从表面上看，似乎是最让人疑惑的。何必一个冠娘家姓，一个冠夫家姓？若冠一样的称呼，不好吗？还显得公正，没有厚此薄彼。
然，若称谓一致真还不可。将王夫人薛姨妈姐妹俩的称谓区别开来，既是古代礼仪规矩使然，又呈现出视角转换带来的鲜明指向。
宝玉的母亲称＂王夫人＂，除了定位她是贾家王氏夫人这一身份外，实际上还有称呼拔高之意，彰显她在贾家的地位和富贵。
虽说王夫人不够＂夫人＂级别，但因其丈夫贾政是钦定的荣国府当家人，妻以夫荣，冠之以夫人称谓，可以体现她等同二品以上官员嫡妻的荣光，也为她原本不能管理荣国府提供正大光明的法理依据。
但王夫人的妹妹薛姨妈嫁到薛家后，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却不能称＂夫人＂。这是因为薛宝钗的父亲只是商人，虽说薛家祖上是显赫的皇商，很富有，但在古代身份依旧卑微，毕竟＂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是最低等的，只能代表平民阶层，妻子也就只能称＂娘子＂。
另外，将薛姨妈冠以夫姓，也意在说明薛姨妈的利益重心在夫家。这就很好的诠释了这位慈姨妈为什么发起＂金玉良缘＂、支持儿子薛蟠娶＂河东狮吼＂夏金桂。就因为薛姨妈的一切行动都是以振兴夫家为目的的。
而冠以娘家姓的王夫人，她的利益重心则主要在娘家。从她赞同＂金玉良缘＂，反对＂木石前盟＂，支持薛姨妈一家长期寄居在贾府，到后来联合邢夫人有意为难王熙凤，使得＂力拙失人心＂的王熙凤操办了一场冷清的贾母＂大丧仪＂……等等一系列举措，表明王夫人是以王家利益为根本考量的。
可见，将王夫人薛姨妈姐妹俩的称谓区别开来，既导出她们出嫁后夫家的阶层不同，又体现姐妹俩一个为娘家、一个为夫家考虑的内核。

三、贾敏为什么称＂贾夫人＂？
林如海的嫡妻贾敏称＂贾夫人＂，这在《红楼梦》第二回回目（贾夫人仙逝扬州城）中直接点明。
这是何意？
按常理，贾母最心疼的宝贝闺女贾敏嫁到林府后，根据林家也是清贵书香门第，丈夫林如海又是探花身份，还蒙钦定巡盐御史这样的要职等等情况来看，贾敏称＂林夫人＂最恰当。
再不济，称贾敏为＂林贾氏＂，或者说黛玉妈妈，不更体现贵族之家高贵的教养？
可曹公偏偏冠了贾敏混淆而又有意重叠的娘家姓。很显然，这是有意重＂贾＂轻＂林，旨在暗示林家虽然也是不凡的清贵之家，但还是比不上显赫的四大家族之首的贾家。
同时，也体现出贾家的宝贝女儿贾敏出嫁后的生活重心依旧是在娘家方面。
换句话说，林家的利益趋向也是围绕贾家利益服务的。这也很好的诠释了＂林贾配＂其实也是＂政治联姻＂的转型需要。贾母之所以考虑将贾敏下嫁给林如海，主要目的就是改变贾家三代以后可以＂弃武从文＂，形成上流社会的一股清流，不再是＂骑马打天下＂的草莽。
所以，冠之贾敏这一并不正规的＂贾夫人＂之称，也就自然而然拉开了贾家显赫而又奢华的日常生活画面，如贾母接外孙女林黛玉进贾府，父亲林如海以＂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为由，要求幼女林黛玉＂减去顾盼之忧＂到外婆家过寄居生活等等。这些隆重的场景再现，便后续成经典的红楼佳话。
可见，称贾敏为＂贾夫人＂并非没多大意义的一时闲笔之举。其重要性如同《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道出的甄士隐之妻称＂封氏＂一样，表明娘家的地位非同小可，大有玄机呢。

四、贾宝玉为什么称呼母亲也称＂太太＂？
贾宝玉称亲生母亲王夫人，也称＂太太＂，亦是《红楼梦》一大特别之处。这在王夫人过问林黛玉换太医看病这一回就特别点明，贾宝玉是这样代为回复母亲王夫人的：
＂太太不知道，林妹妹这是内症，是天生的弱……。＂
这样的称呼也让人产生困惑，说贾琏、平儿称邢夫人为太太，还情有可原，毕竟邢夫人是继母，情感上有距离，勉强说得过去。
可贾宝玉到底是王夫人＂衔玉而生＂的亲儿子，且王夫人对贾宝玉一直疼爱有加，十分宠爱着，不惜为他掌掴金钏儿，撵走晴雯、芳官、四儿等一众丫鬟……。
然，贾宝玉还是与庶出的姊妹探春等人一样，称母亲王夫人为＂太太＂。
这就很玄妙了！说明贾宝玉对母亲还是显得有些生冷疏远，他这样的尊称，完全是出于遵循封建贵族之家的礼数规矩。
如同时下非正式场合亲朋之间正儿八经的称呼＂局长＂＂书记＂之类的官称一样，少了点人情味，多少让人不太舒服。
《红楼梦》还形成对比的是，贾政称＂贾母＂不也喊的是＂母亲＂？薛宝钗、薛蟠称薛姨妈也是直接道出的＂娘＂，探春远嫁时，离别前喊赵姨娘哪一声痛彻心扉的＂妈＂，同样是情真意切。
即便是清朝的皇室，皇太子对自己的嫡母，亦是爱称＂皇额娘＂，没有半点生分。
由此感之，王夫人从内心深处多么渴望宝玉亲热地称她一声＂妈＂或＂母亲＂。
可见，宝玉对母亲称呼＂太太＂，不管是出于礼仪规距也好，还是情感距离也罢，所体现出的不近情理，必然有不满母亲的情绪在里面。
这也说明，王夫人作为宝玉的母亲，倒底还是失败了，也或许因为有贾母这样不可跨越的存在，王夫人不配称＂母亲＂吧。
综上而言：《红楼梦》这些有意思的称谓，既有遵循礼仪规钜的表面说辞，也有不那么依照古规的随心之举。由此说明，《红楼梦》里的称谓也有不按常理出牌的地方，要真正理解其义，还得细细品匝，须结合传统文化以及视角转换表达的深意深度赏析，才晓个中况味，才能真正感悟书中复杂的人际关系及深邃的人情世故。
是为叹。

【作者简介】李大奎，七0后，法学学士，贵州湄潭人，文学与历史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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