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163 发表于 2023-9-8 07:48:59

有没有虐得你久久不能恢复的短篇小说?

就是那种虐的心肝脾肺都疼得那

ecg2005 发表于 2023-9-8 07:49:36

我跟宋朗都是疯子。
婚礼当天我把他砸得头破血流,他掐着我的脖子诅咒,
「许念,你这辈子别想幸福,除非你死。」
结婚三年,我们像一对斗兽,一刻不停地互相撕咬。
我恨不能把他挫骨扬灰。
他恨不得将我扒皮鞭尸。
可是我真死了。
他却想跟我玩人鬼情未了。
1
找到宋朗的时候,他身边依偎着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生。
妆容清淡,仿佛出水芙蓉。
我忽略包里的诊断单,翻出正宫红补了唇色。
「宋朗,玩得开心?」
我的出现并没有引起任何波澜,宋朗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这样的场景。
那群人早习以为常。
我径直过去将他旁边那女孩拽起,巴掌对着她的脸举起——
女孩吓得花容失色,眼眶含泪惊呼,「宋朗,救我。」
「许念,你动她试试!」
宋朗伸手钳制我举起的左手,站起来咬牙切齿地看着我。
「试就试。」
没被抓住的右手举起,巴掌转了个方向扇到他的脸上。
啪。
很响亮。
我抬起下巴,「怎样,满意吗?」
下一秒,我的脖子被他勒住。
我看着他暴怒的表情,讽刺地勾了勾嘴角,
「你眼神是越来越不好了,这女的哪点像我姐?」
脖子上的力度瞬间变大。
氧气越来越少。
我艰难地呼吸。
他眯眼看我,「彼此,你资助的男大学生也比不上我哥半分。」
2
包厢里的人已经全部离开。
开始还一直在旁边尖叫的女孩也被扯走了。
他们早就习惯了。
我跟宋朗结婚三年。
这样的场景在他们眼前上演不下百次。
宋朗屡次明目张胆地找小白花逍遥,我也总会给面子地上前闹一番。
哪怕我们弄得狼藉不堪,他们都不会出声阻拦。
毕竟任何一次,都比不上我跟宋朗在婚礼上闹的那次。
本应是甜蜜的婚礼,该许的是海誓山盟。
宋朗却对我说,「知道我为什么娶你吗?」
「身上背着两条人命,你这辈子别想幸福。」
我恍然醒悟,原来这场婚礼是他预谋已久的报复。
我性子刚烈,从不吃亏。
转身抄起旁边的花瓶往他脑袋上砸。
血顺着他额头往下流。
他抬手抹掉,染了血的手掐向我的脖子,
「就是因为你这让人讨厌的性格才害死他们。许念,你就该死。」
新人互掐,血溅婚纱。
我们都巴不得让对方下地狱。
但婚礼还是继续进行下去了。
我带着被掐红的脖子,他带着流血的额头。
完成了一场诡异且不受任何祝福的婚礼。
从此我们不知疲倦地互相折磨了三年。
但是现在我不想玩了。
因为我不想死了以后还冠宋家的姓,做宋家的鬼。
3
「离婚。」
第二天我带着离婚协议到宋朗公司。
他看着离婚协议书皱眉。
他的助理也多看了我几眼。
我们这对夫妻,在他们眼里就是「两个疯子。」
明明互相折磨,却从来没人提过离婚。
后来他们猜测,我缠着宋朗死不放手,大概是因为跟着他不怕没钱花。
而宋朗不跟我提离婚,是为了应付家人。
跟宋朗的唯一好处确实是不愁没钱,所以离婚协议上我也不让自己吃亏,要求财产平分。
宋朗当着我的面撕了,「想拿我的钱去跟你的男大学生双宿双飞?」
我耸肩,「离婚后就是我的钱,你管我去跟男大学生双飞还是女大学生。」
「你、做、梦。这辈子我们就这样不死不休。」
类似的话我听了很多遍。
但每一次、每一次,都还是被刺痛。
谁能想到,当初那个在我人生最昏暗,最无助,最难过的时候陪伴我的人。
在我以为我即将获得幸福的那天,亲手将我拽入深渊。
他的出现不是拯救,而是告诉我,你现在还没有到地狱。
然后一脚将我踹了下去。
现在的宋朗,不是之前的宋朗。
也不是我的宋朗。
我垂眸,紧紧捏住拳头,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再抬头时,脸上已经风轻云淡,
「那我死了不就休了。」
4
离开公司后我去了趟墓园,从天亮待到天黑。
晚上开车回自己家吃饭。
爸妈都在。
却没人讲话,饭桌上的气氛一度压抑。
我先开口,「我今天去墓园看姐姐和景初哥了。」
桌上气氛更加凝固。
我妈放下筷子离桌,「我吃饱了。」
我爸沉默地继续吃饭,对我的话无动于衷。
他吃得比我快,率先离席。
我叫住他,「爸,我明天开始可能要离开……很长一段时间。」
我爸脚步顿住,「你一向很有自己的想法,谁管得住。」
最后只剩我自己在餐桌上吃着已经冷掉的饭。
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桌面上。
晚上我没回婚房,而是回了婚前自己买的小居室。
在睡觉前买了张飞大理的机票,又查了下余额,将不小一笔钱打到我资助的男大学生卡上。
第二天一大早,发现他端端正正地站在我家楼下。
「许小姐,你这个月已经给我打过钱了。」
以前纠正过他不用叫我许小姐,显得很老气。
但他总改不掉,我也就不勉强。
我小口喝着豆浆,「我是把以后的钱一次性打给你了,够吗?趁我还在,不够的话再给你打点。」
「我明年就毕业了,用不着这么多钱,我把多余的钱退回去给你。」
心眼挺实。
我把最后一个小笼包塞嘴里,「给我我也用不着了。」
「许小姐是出了什么事吗,我可以帮忙吗?」
我眨了眨眼,「你放假了吧?我带你去旅游。」
飞往大理的机票又多了一张。
我带男大学生游山玩水的照片,也充斥了我所有的社交软件。
开心是挺开心的。
但有了癌细胞的身体还是遭不住。
此时此刻,我在酒店的卫生间里吐得天昏地暗。
胃部和腹部都在一阵阵抽疼,我整个人蜷缩在马桶旁边。
手机一遍又一遍响起。
宋朗打来的。
5
但我甚至连伸手挂断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它自己挂断。
胃部的抽疼还在持续。
我对着马桶又吐了出来。
如此循环反复,疼到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哪儿疼了,身体终于消停。
我抱着自己蜷缩坐在地上。
突然觉得自己好没用。
结婚的事让宋朗如愿。
死了还让宋朗如愿。
他知道后肯定要得意死了吧。
身体终于缓了过来,我整理了情绪,才给宋朗回电话。
再开口时,已经完全没有刚刚的病态和哽咽声。
「做什么?」
他比我更凶,几乎是咆哮,「许念,你就是这么恶心我的?把你那些照片删掉!」
「不喜欢戴绿帽就离婚啊。」
宋朗总知道怎样戳我的痛处,「我哥要是看到你这个样子,肯定会觉得恶心。」
腹部的疼痛再次卷土重来。
我咬着唇拼命、拼命地忍着。
「要是我姐看到你找到的小白花那么劣质,估计也要气得跳脚。」
当然,在戳他痛处这方面我也不赖。
我们总是如此,针尖对麦芒。
他气得直接挂了电话,甚至连诅咒我死都忘记了。
门铃响起。
陆淮川拿着一只粉嫩的小猪形状的棉花糖站在门口。
「许小姐,刚刚在楼下看到,所以给你买了一个。」
八分相似的人和一模一样的棉花糖,让我有一瞬间恍惚。
心里的委屈在一瞬间爆发到极致。
我的眼泪决堤。
「给你讲个故事。」
6
我从小在家不太被重视。
因为我有个优秀的姐姐。
她什么都会做,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家的好孩子。
我就不行。
爸妈曾经也努力尝试,把我往姐姐的方向培养。
可是我坐在钢琴前超过十分钟就坐不住,我要跑到院子里浇花。
学跳舞我也不行,没有舞感,记不住动作。
「所以他们就放弃我了。」
我吸了吸鼻子,
「可是为什么所有人都要一样优秀,为什么不允许一些人普通。」
「他们不在意我,所以不知道我的雕塑做得特别好。我偷偷跑去参加雕塑比赛,还获得了创意比赛一等奖。」
「他们知道了以后,并不是为我骄傲,而是说不过是玩泥巴的,难登大雅之堂。」
我垂眸,低声说,「可我不是没有心。」
自己喜欢的东西不被认可,谁都会难过。
我跑出去哭了很久。
后来来了个小胖子,拿着个粉色小猪形状的棉花糖递给我,
「爱哭猫,丑喵喵。这个棉花糖给你,别哭了。」
我问他叫什么。
他思考了一下,突然端正仪态,一本正经地说,「我叫宋景初。」
他的姿态,突然就像那些都喜欢我姐姐的大人一样。
我抿了抿唇,也挺直了身板,学着姐姐的模样,「我叫许知意。」
过了好几年,宋景初一家搬到了我们家附近,我才知道他还有个弟弟叫宋朗。
兄弟俩长得有些像。
后来我就跟屁虫似的跟在宋景初的身后,邻居们都开玩笑,以后我要给宋景初当媳妇儿。
可是最后,宋景初牵着我姐姐的手,温柔且郑重地跟我爸妈说,
「叔叔阿姨,我想娶知意。」
那天晚上我跑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遇到宋朗,他眼眶是红的。
我知道他喜欢我姐,我跟在宋景初身后的时候,他也没少跟在我姐身后。
但是他还要骂我笨蛋。
我就张牙舞爪地呛他,「活该,娶不到我姐。」
「你也不能嫁给我哥了。」
「你再说!」
我俩就开始打架,打累了就去路边拼酒。
宋朗酒量很差,没喝多少就醉了。
喝醉后还爱说话,说了很多很多,关于他小时候的糗事。
过两天我就不告而别,买了张机票飞国外。
「回来的时候……回来的时候……」
胃部又开始绞痛,有血腥气涌上喉咙。
我用手按压胃部,用力喉间的血腥气吞咽下去。
「我妈扇了我一巴掌,说我这么糟糕的人凭什么去喜欢景初哥,还说因为我的任性,害死了我姐和景初哥。」
我姐和景初哥因为担心我,用我的身份证号查到我的航班信息,也买了机票要去找我。
可是飞机出事。
漫山遍野,尸骨无存。
我闷声说,
「失去优秀的女儿,我妈一夜白头。没了出色的长子,宋阿姨病得住院。两个家庭支离破碎。」
「所以宋朗恨我,恨我到故意对我好,让我嫁给他,然后以此来报复我。」
「我很差劲,对不对?」
我的眼泪落在棉花糖上,粉色的小猪在迅速消散。
我边哭边将棉花糖往嘴里放。
一直沉默听着的陆淮川第一次开口,
「你不差劲。」
「我相信你说的话,但我相信那不是全部。」
我想说,你一个外人怎么不信。
他们都是那么认为的。
可胃部的绞痛再次翻江倒海的席卷而来,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一个字,人就晕了过去。
7
醒来的时候人躺在病床上,手上打着点滴。
门外到医生在跟陆淮川说着什么,「癌症,晚期。」
我百无聊赖地起来对着玻璃窗哈气,在上面写字。
陆淮川进来,神色平淡地跟我说,「给你办了住院。」
我将写好的字又擦掉,「好不容易出来玩,又让我住院,不治了吧?」
「不行。」
趁着陆淮川去办住院手续的时候,我拔了针管,到医院旁边的一家餐馆点了碗加辣的米粉。
吃得眼泪鼻涕一起流的时候,陆淮川黑着脸出现在餐馆门口,
「许念!」
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吼我,凶发财了。
我赶紧在他走到我旁边之前,端起碗将汤都喝光。
最后气得陆淮川没话说,直接揪着我衣领往医院里走。
我的手机被陆淮川收走,然后被迫开始化疗。
每天不是扎针就是吃药。
像是触发了某个开关,我开始频繁地吐,吃药吐,喝水吐,吃东西也吐。
短短一个星期,消瘦了十几斤。
我照着镜子长吁短叹,「之前怎么减肥都瘦不下来,现在一个星期就瘦那么多,果然太瘦了不好看。」
陆淮川把我的镜子拿走,「吃药。」
无情的喂药机器。
我感觉陆淮川不该一直在这里陪我,曾经好几次我都让他走。
他直接丢给我两字,「不走。」
「你该不会喜欢上我了吧?」
他也很冷酷地说,「不喜欢。」
我感慨,「果然人还是该日行一善,现在不就多了个免费陪护吗。」
然后有一天,我就趁着免费看护不在的时候,又跑到医院隔壁的那家餐馆去点了一碗米线。
可是这次没等陆淮川来抓人,吵架的先来了。
宋朗铁青着脸,
「许念,玩失踪好玩吗?」
8
我的手机被陆淮川没收了。
电话短信消息一律接不到看不了,社交软件的动态也没法儿更新。
我不动声色将外套拉链拉好,把里面的病服藏好,最后将口罩戴上。
才不要现在就让宋朗知道我准备死了,不能让他高兴太早。
我蓄足了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
「干什么,想明白要跟我离婚了?」
「来看你到底是死是活。」
「抱歉,浪费你跟小情人宝贵的相处时间了,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宋朗冷笑,「你以为我是特意为你来的?不过是舒颜想来,所以顺便过来看看。」
小白花从他身后出现,娇俏地挽着他的手腕。
画面很刺眼。
我的胃部一阵绞痛。
将想要抬手按压胃部的冲动强忍下来。
我若无其事地从他们身边走过,
「沃庄酒店别住,我跟小川住过,床太硬,不合适。」
「许念!」宋朗发怒地喊我名字。
我没有回头。
这局也没输。
或许是因为见了宋朗,晚上我疼得更加厉害了,凌晨的时候被送进 icu 抢救一次。
大概是人给疼糊涂了,我总是想起宋朗照顾我的时光。
姐姐和景初哥刚去世那一年,是宋朗陪着我。
也只有宋朗陪着我。
爸妈虽然后来没有再骂过我一句,但却完全忽略我,仿佛我不存在于那个家。
在我意志消沉,水米不进的时候,是宋朗耐心地一点点用棉签沾水,点在我皲裂的唇上。
后来又是他,为了我一个晚上做十几道菜,只是为了弄清楚我到底喜欢什么口味。
到最后我愿意自主进食,将他做的饭菜吃干净的时候。
他骄傲地抱臂自夸,「我做的是不是很好吃?」
说这话的时候,他身上还穿着我的粉色米奇围裙。
小小的,不合身,看起来格外滑稽,却又带着可爱。
可是。
他对我的好,对我的关心。
怎么能都是演的。
胃部的抽疼一阵阵传来,我用手摁压着,一时分不清究竟哪儿比较疼。
我清楚地意识到,时间好像不多了。
9
又在医院接受了各种各样的治疗,身体稍微恢复了一些。
陆淮川拿我的手机给我,「你手机提示后天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看了下备忘录,是宋阿姨的生日到了。
我跟宋朗不管怎么闹,都心照不宣地不会闹到长辈面前。
每年宋阿姨的生日,我们还是要回去跟她一起过。
往年这个时候我已经将礼物准备好了,但这段时间的昏睡让我想不起任何事情。
我跟陆淮川说了非回去不可的理由。
他不再阻拦我,帮我办了出院手续,不过还是加了条件,就是回去了不管去哪儿,都要他当司机。
我问他,「要钱吗?」
他说,「要。」
我点点头,答应了。
宋阿姨的生日并没有大办,只是简单的家宴。
我跟宋朗在大门口碰面,心照不宣地休战,手挽手走进宋家。
虽然是生日,但其实气氛并不活络。
丧子的痛永远笼罩在家庭上空。
我们沉默地吃饭,送了礼物,要走的时候,宋阿姨叫住我。
「小念,你还好吗?」
我下意识地想要掏镜子确认自己的妆容是否花了,宋阿姨拉住我的手,
「瘦了很多。」
一宿一宿痛得无法入睡的时候没想哭。
被推进 icu 得知自己可能出不来的时候没想哭。
现在我的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
「傻孩子,」宋阿姨抬手给我擦眼泪,「不是你的错,阿姨不怪你。」
「你也该放过自己了。」
我的眼泪还没停住,点了点头,「好。」
走的时候,我跟宋朗将戏做足,依旧手挽着手离开。
刚出大门,他将手抽出。
我拽住,垂眸,
「宋朗,我们好好谈谈。」
10
大概是我难得将语气软下来,宋朗也没再执意将手抽走。
他低头看我,「要说什么?」
「我——」
「宋朗,」小白花走过来,楚楚可怜地看着宋朗,「我们可以走了吗?」
随后她突然脚下一滑,猛地朝我摔来,伸手抓向我的手臂。
我没动,想等她站稳。
她却冲我笑。
我的手臂陡然一痛,下意识地将她推开。
她往后踉跄,惊呼一声倒入宋朗的怀里。
我刚想检查我手臂上痛处的来源,一巴掌朝我脸上打来。
「许念!你尽管再恶毒一些?!」
宋朗的手劲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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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vinnest 发表于 2023-9-8 07:49:43

过生日那天。
暗恋我十年的相亲男浇灭了我面前的庆生烛火。
我诧异瞪他,他却挠了挠头。
「公共场合使用明火不妥。」
真要命,他这该死的职业病。
1
我和宋怀阳分手了。
他提的。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不为什么。
那行,分就分吧。
我更换了所有的联系方式,离开远城回到了蓉市。
两年后。
我快 26 了,家里人张罗着要给我相亲。
我早就习惯了随波逐流的生活,对于相亲,并不排斥。
相亲对象是我妈同学的儿子,叫做邹云磊,据说我们以前见过,但我对此是半点印象全无。
于我而言,今天是我们见面的第一天。
「你好,这是我的名片。」
律师的习惯,还没坐下就給对方递名片……
对方伸手接过我的名片。
他十指纤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
我视线向下略略扫他一眼,他穿着黑色的夹克配深色的牛仔裤,脚上穿的是伞兵靴。
有点糙汉的风格,但可能是长相原因,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痞帅感大于糙汉感。
「万黎律师,幸会。」
他看了看我的名片,笑道,「不好意思,我没有名片。」
我摆了摆手表示不用在意。
我们聊起职业。
他和我前男友是同行。
我夹菜的手一顿,他敏锐察觉,「介意我是消防员?」
「没有,挺好的。」我扯出一个笑。
吃完饭,他主动买单,我提出 AA,他眉头微微皱了皱,有些迟疑,最后还是没说什么调出了收款二维码。
我把钱扫了过去。
出了餐厅,我伸手指着左边,「我往这边。」
「哦……哦,我往这边。」他竖起大拇指指向右边。
「好,再见。」
「……嗯,拜拜。」
再次见到邹云磊,是在一个月后,我妈五十岁的生日宴上。
他坐在他父母身边,双手把膝盖上的裤子抓得紧皱,显得很乖巧,和第一次的痞帅感有种莫名的反差萌。
之后,我跟着我妈去敬酒。
我和在座的每一位长辈礼貌地碰杯,他妈妈一直露出慈母笑地看着我。
我面带疑惑地看了看他,听见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我抿嘴藏住笑意,看来有的人是被胁迫来的。
生日宴结束后,长辈们都去打牌了。
我妈则安排我带着小辈们去酒楼附带的 KTV 唱歌。
邹云磊也被算做小辈之一。
到了 KTV,我临时来了个工作上的紧急电话,于是用眼神示意让他们先进去玩。
等挂了电话,推门进入包间,差点被一群小辈的阵阵魔音给逼得退出去。
他看见我,起身走了过来。
「出去走走吗?」他问。
我看着包间内群魔乱舞的样子,点点头,「走吧,让他们自己玩。」
我们没出去,就在酒楼的走廊里散步。
谁也没说话。
他四下打量着走廊,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在数灭火器吗?」
「嗯,这层楼只有两个灭火器,按要求必须要配备四个。」正说着,他又走到消防栓面前敲了敲,「这消防栓就是摆设,里面根本没水。」
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那你要罚他们款吗?」
「这里不属于我们辖区,但我有义务提醒他们整改。」
说完,他竟真的去找了酒楼经理。
对方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依然态度很好地说会立即整改。
我站在原地等他交涉完回来。
「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有点奇怪?」
「没关系,你们的职业病,我理解。」
「那你们律师的职业病是什么?」
我从包里掏出一只录音笔,「其实今天我们的对话我一直在录音,你信吗?」
……
……
他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我是在开玩笑,笑得有些迟,但效果貌似不错,毕竟他露出了八颗牙齿。
嗯,牙挺白。
那天晚上,我们交换了微信。
我的朋友圈会分享法律相关的科普文,他会分享消防相关的。
他给我点赞,我便回他一个赞。
有时,他会在我点赞后,顺便和我闲聊几句。
闲聊的内容,有时候是天气,有时候是美食,有时候是情绪。
2
在我 26 岁生日的前一天,律所的写字楼下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分手两年了的宋怀阳。
我装作没看见他,绕路而走。
「黎黎。」
他几步蹿到我面前,「我找你很久了。」
我后退一步,张望四周。
「去那边的咖啡馆聊吧。」我指了指旁边的咖啡馆。
说完,我率先朝咖啡馆走去。
在半封闭的卡座坐下。
「你过得好吗?」他问。
我点点头,「还行。」
「我调到蓉市来了。」他笑着说。
「哦。」
我和他交往了四年,四年内我无数次提起过让他到蓉市,我长大的地方来看看,他每次都搪塞说等下次休假。
没想到,他终于还是来了,不过是在我们分手后。
「……」也许是不习惯我反常的冷漠,他不自在地搓了搓手,「我找了你很久,但是你换了号码。」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嗯,我就是想问问你过得好不好。」
「这个问题,你刚才问过了。」
「嗯,是。」
「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说完我站起身,他也跟着站了起来,显得有些着急。
「黎黎,我……」
他的手朝我伸着,想要触碰又不敢的样子。
我耐心耗尽,抬眼直视他,「宋怀阳,我们已经分手了,你提的。」
宋怀阳的突然出现,要说我内心完全没有波动是不可能的。
毕竟,我曾以为,我会和他结婚,然后我们会一起去海边浮潜,去荒野追晚霞,去雪山滑雪,去长湖露营...
没想到的是,他在向我求婚后的第二个月跟我提了分手,且没有理由。
我从未婚妻变成前女友只用一句话,五个字。
简单的五个字,关于我和他的未来,就此被画上了一个急切的句号。
回到家,我脱力地倒躺在沙发上,把自己从回忆的沼泽里抽离出来。
日暮一点点西沉,黑暗渐渐将房间笼罩,不想开灯。
想不通我这样死板僵硬的山,也曾为宋怀阳的出现哗然。
好长时间,我在回忆里踟蹰,家里面没有灯,外面没有灯,心里面没有灯。
zi……zi……
这时,手机屏幕亮了,在黑暗的环境里有些刺目。
「生日快乐。」
是邹云磊发来的微信,时间卡在 00:00。
「谢谢,阿姨逼你发的吧?哈哈。」
「不是。」
他发了一张截图过来。
「我写了备忘录。4 月 26,你的生日。」
「明天有空吗?」我想了想发了过去。
「应该可以有。」
「应该可以有?」
「可以请假。」
「有空的话,一起看场电影?」
「行啊。」
我起身将灯打开。忽然觉得,好像有一段新的开始也挺不错。
3
我们约在下午四点见面。
他还是穿着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件夹克,这夹克真的很加分,称得人相当高大帅气,但也不能回回都穿吧。
「你好像很喜欢这件夹克。」
他低头看了看,「这其实不是我的衣服。」
「?」
「借队友兄弟张成的。我只有战斗服、体能服、常服、制服……」
「怎么听起来好像有很多衣服,但又很可怜的感觉?」
他兄弟更可怜,买衣服还要便宜这个老六。
「还行吧……」他不甚在意地说。
我看了看时间,距离电影开场还有会儿。
「走。」
「去哪?」
「带你买衣服。」
他感到惊奇,笑道,「你带我买衣服?」
我先他一步走在前面,回首说道,「有什么问题?」
他耸耸肩跟上,「没问题。」
到了男装层。
我挑了几件当季的卫衣在他身上比划。
「去试试。」
「都试吗?」
「嗯。」
他抱着一堆衣服去了更衣室。
不得不说,消防员的身材是真的好,活脱脱的衣架子,每件衣服穿出来,比那塑胶模特更像模特。
我走到他身后,伸手拉了拉牛仔裤的后腰,「腰围合适吗?」
不经意的亲密动作让我们两人同时微妙地顿了一下。
我收回手,暗自拍了拍脑门,这要性别对换绝对算性骚扰了。
「还行。」他状似镇定地回答。
可惜他的耳朵并没有它主人这么沉得住气。
「咳咳……嗯,换回来吧,就这几件了。」
趁他去换衣来,导购将购物袋递给了他。
「走吧,电影快开场了。」我把小票收进票夹。
「我大概知道你的职业病是什么了。」他盯着我收小票的动作说。
「什么?」
「收集各种票据。」
「哈哈,这些不止是票据。」我扬了扬手里的票夹,「必要时,这些还是我的不在场证明。」
他抬抬眉做了个了然的表情。
见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回电影院,换了票。
电影是一部喜剧片,但我的笑点太高,一个都没被戳中。
看着眼前胡乱晃动的影像,睡意渐渐袭来。
直到电影散场他轻轻将我摇醒,我才知道自己竟然睡了过去,还是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擦了擦嘴角并不存在的口水,「抱歉,我睡着了。」
「没事,最近很累吗?」
「有一点,在处理一个比较棘手的离婚案。」
「离婚案?」
「嗯。」我捏了捏眉心,对着他吐槽起来,「我的当事人是女方,男方出轨小三怀孕了,男方起诉离婚,她执着于找男方的出轨证据想要对方净身出户,我跟她说了那没用但她不听。」
「为什么没用?听起来男方就是过错方啊。」
「因为出轨在婚姻里压根不算重大过错,最多会额外获得几万块的精神补偿,那些因为出轨而被判净身出户的都是电视剧演的。」
「那她应该怎么做?」
「我给她的建议是拖着不离。」
「?」他露出一个明显不理解的表情。
「小三怀孕,等半年后二审差不多就快生了,男方既然和小三是真爱,那他舍得小三无名分生子吗?肯定不愿意啊。所以只要原配不急,到时候急的就是他们了。」
「听起来好像并不怎么难?」
「难的点在于,我的当事人不听劝啊。比起财产,她更想要男方社会性死亡,想要小三名誉扫地。」我叹了口气,「其实婚姻都死了,多拿点钱不好吗?她如果肯听我的,我可以保证她至少能拿到七成家产。」
他不说话,浅笑着看我。
「我是不是太市侩了?」我问道。
「不会,你很理性。作为一个律师来说,我只会觉得你很专业。」
「那你刚刚怎么不说话?」我戳了戳他的胳膊,「还以为你在心里骂我呢。」
「我在想,你看起来很累,我好像应该送你回家,但又想请你吃晚餐。」他笑着伸手捏住我
手指,顺势牵住,「怎么办?万律师,我好为难啊。」
我有点小小地惊讶于他突然表现出来的进攻姿态。
但我原本约他出来不就有继续发展的意思吗,这会儿拒绝也未免太过矫情。
「吃饭吧,饿了。」
「遵命。」
4
我们去了一家创意菜餐厅。
他说第一次见面时感觉我好像很讨厌他。
「没有啊,只是第一次相亲不太自在。」
他点点头,「我也是。」
「?」
「很紧张,以至于忘了要送你回家。」
是真的忘了还是当时互相都不太满意,此时我无暇考究。
说话间,服务员过来上了一道大菜。
菜品被盖子密封着放在桌子中间,一小杯高度白酒浇到盖子上,服务员一边用打火机点燃白酒,一边说着祝福的吉祥话。
我抬眼去看他的反应,只见他盯着火苗眉头紧锁,双手死死按在座椅扶手上,好像在克制着自己的动作。
但最终他还是没忍住,拿起桌上刚刚擦手的湿毛巾,搭在了本就不大的火苗上,火苗哧地一声灭了。
他对着一脸茫然的服务员说,「你们这菜创意不错,但是在人流密集场所尤其周围还这么多可燃物,使用明火是不妥当的,我建议你们上这道菜的时候,在旁准备一个灭火器,要干粉灭火器。」
说完一大通,他突然意识到旁边还有个我,醒悟过来。
「抱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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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chuanhao 发表于 2023-9-8 07:50:35

我进宫那年,只有十四岁。
庶伯父问我,想不想成为新帝的妃子。
「新帝是谁?」我看着他,有些好奇。
庶伯父笑得很和蔼,他说:「新帝,自然是曾经的太子。」
「太子?」我睁大眼睛,点了点头,「那就做吧。」
于是我住进了白鹿台,成了淑妃。


我是一个不受宠的妃子。

这也没什么,反正宫里的妃子都不受宠。

听说,皇上有隐疾。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单纯地不喜欢女人,以及单纯地不喜欢男人。

皇上从不召人侍寝,皇上只爱看奏疏。

但是皇上长得好看。

我有些喜欢皇上。



细细算来,我入宫都已有两年整了。

十四岁到十六岁,这么多个日日夜夜,可我只见到过皇上三次。

一次是入宫选秀,一次是宫宴,还有一次是御花园,我远远地看见他在亭子里与大臣谈事情。

他只是露出了一个柔和的侧脸,我却觉得,好看得紧。

皇上性格仁厚,除了不近女色,其他地方都无可指摘。

要是他喜欢我就好了。

可他大概都不知道我的名字,更不会记起我。

有些苦恼呢。

该怎么样叫皇上知道我呢?

我摸了摸肚子,该吃晚饭了。

吃饱喝足,再三思量,我觉得我要主动一些。

虽说宫里妃子也不多,数来数去也就四个,还都没有被召幸过。

可万一皇上喜欢上了别的人怎么办呢。

抢皇上要趁早。

可我太笨了,大概真的像四妹妹说的那样,脑子摔出了毛病,笨得很。我实在是想不出要以什么理由接近皇上。

摔倒?

不行不行,以前德妃用过,可皇上只是叫小寺人把她扶起来就走了。

送汤水?

也行不通,良妃送去的药膳都被大总管叫人倒了。

还有更叫人沮丧的是,皇上不爱来后宫。

若是我等着他自己来,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等到。

想多了脑子发疼,我把头埋在手臂里,叹了口气。

要是皇上突然去御花园逛逛就好了。

我住的宫殿和那里离得特别近,每天都要去那里玩儿,他一去我就准能碰见,可是……皇上也不爱去御花园。

唉,好难搞哦。



不知怎的,我的运气突然变得极其好。

在我拿着毽子,带着宫女到处闲逛的时候,居然碰见了皇上,这一次是他一个人在亭子里,身边没有臣子。

我扯了扯毽子上的鹦鹉羽毛,这就是所谓的天赐良机?

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抓住这次机会才行。

谁知道皇上下一次逛花园是什么时候呢?

还是那句话,抢皇上要趁早。

我叫身后的豆蔻不要出声,自己朝皇上走过去。既然德妃和良妃的迂回战术不管用,想来皇上是个耿直之人。

或许我可以像豆蔻教我的那样,大大方方地和他打招呼。

走过去,一行礼,语气温婉平静:「请皇上圣躬安。」

皇上扶起我,问道:「你是?」

「臣妾是白鹿台淑妃,请皇上圣躬安。」

完美的相遇,完美的对话,这一切都很完美,可惜——这只是我在脑海中排练过无数次的场景。

实际上,我刚走到皇上面前,心里鼓着的那口气,就逃得影儿都没了。

皇上看着我,眼睛里全然是陌生和诧异。

我只觉得脸皮发烫,但眼睛又牢牢粘在他身上不肯移开。

最后还是皇上先开的口。

「……是住在白鹿台的淑妃?」

我「啊」了一声,顾不得想为什么皇上会知道我,忙不迭点头:「对对对,我是淑妃,哦不——臣妾,臣妾是淑妃,就是白鹿台那个淑妃——」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心里一阵懊恼,突然又想起还没给皇上请安,连忙开口:「请……请皇上圣躬安……」

声音气息越来越小,倒不是因为自己忘了行礼,而是因为看见皇上握拳抵口,低低地笑了出来。

我觉得有些丢脸,又止不住心里得意,皇上对着我笑了呢!

这些年来见他那寥寥几面,他神情虽温和,脸上却也是没有笑容的,这般笑出声,是我第一次见到。

……皇上不讨厌我呢。

这个认识叫我心生欢喜。皇上不讨厌我,就说明,他是有可能喜欢我的。

我看着他的笑轻轻敛下来,伸出手掌,极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

这种经历,于我而言,还是第一次。



自小我的爹爹便战死了,他没有机会摸摸我的头。

爹爹没有嫡亲的兄弟,只有一个庶兄,于是家业便交到了庶伯父手里。

我娘身体不好,熬到我七八岁的时候,她病得严重,最后也走了。

如今想起她,我记忆里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她坐在旧旧的院子里替别人浆洗衣物,我站在院子里看她。

那应该还是刚刚摔了脑袋的时候,三四岁的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弄脏了裤裙。

娘亲很生气,抬起巴掌,狠狠地打了我,我觉得身后好疼好疼,大声哭起来。

心里满满的委屈。

可我娘打着打着,又一把抱过我,和我一起哭起来。

见她哭了,我就愣住了。

虽然我怕她,但是我也亲近她。于是我捏着袖子给她擦眼泪,讷讷地安慰她:「娘不哭……小满不痛,不痛了。」

可娘亲却哭得更凶了。

我不知所措地等她哭完,看着她擦干眼泪,又用冰冷红肿生满冻疮的手拉着我进屋,给我换了一身干净衣裳。

然后,出来继续做她未完的工事。

我就坐在透风的窗前,看着她很用力地浆洗,时不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我们没有布,这个破窗永远也补不好,娘亲的病也总是反反复复,不曾轻省过。每日里为生计忙碌,她闲不下来,没有时间摸摸我的头。

那时候的我也只会想,庶伯父什么时候才会想起来,替我们修修这扇窗。

只要这窗子修好了,娘的病也就能好了。

可窗子仍是破的,娘的病也没好。



皇上的手只是揉了一揉,就放下去了。

其实我想让他继续摸摸我的头,可又怕他拒绝我,于是只好乖乖地没有出声。

我听见皇上问我:「今年多大了?」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都好温和,叫我忍不住亲近,却又不敢太亲近。

「十六岁了。」

我规规矩矩地站好,认真地回答他的问题,心里想着,皇上只比我大了四岁呢。

皇上轻轻「嗯」了一声,就没有再说话了,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我不好出声打扰他,但又觉得见到他的机会实在难得,正想着是不是要开口说些什么,可不等我想好,就有人来了。

这个人我认识,是皇上身边的大总管,苏中官。

良妃的药膳就是他让人倒掉的。

看着确实很凶啊……我把嘴巴紧紧闭住,也不想着和皇上聊天了。

苏中官走过来行礼,仍旧是板着个脸,对着皇上也没变过表情,但是语气却很恭敬:「皇上,于御史已经走了。」

然后对着我俯了俯身:「淑妃娘娘。」

其实……也没有宫女们说的那么凶,我可以感受到他对我没有恶意。

皇上点了点头,我心里打鼓,他是要走了吗?

他果然是要走了。

苏中官给皇上披上大氅。

「御花园风大,莫要着凉了,踢完毽子就回去吧。」

皇上看见我手里的毽子,于是走之前叮嘱我快些回白鹿台。

我心里热热的,止不住地雀跃:「您放心,我的身体可好了,从小到大,都没有生过病呢!」

其实有夸张的成分,小病还是生过几次的,但也不过是些寻常症状。

从前那样的境况,我都健健康康地长大了,后来入宫过的都是快活日子,我连风寒都没染过一次。

此刻说我身体好,可不是说假话哄他开心。

我欢喜他关心我,又觉得时间过得实在是太快了些,才和他说了几句话,苏中官就来了。

可我又不能拦着他,只能看着他对我笑了笑,就从我身边走过。

下一次见到他,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还有好多话,我没和他说呢。

抓住最后的机会,我转过身喊了他一声:「皇上!」

他回头,有些不明所以。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我眼巴巴地瞧着他,期待他能点点头。

可是皇上没点头。

他只是朝我露出一个温和的笑,转身离去。

这次他没有回头,是真的走了。

说不失落也是假的,但我也没有伤心太久,毕竟皇上最爱改奏疏,他可忙呢。

我也习惯了好久好久都看不到他。



但没想到,不过才三日,我就再次见到了皇上。

彼时我刚吃完午食,正撑得慌,索性在白鹿台的院子里走来走去消消食。

豆蔻扶着我,叹了口气。

「娘娘,您总这样吃撑,对身体也太过损耗了。」

我知道她是为我好,忙不迭地点头。

这话她不是第一次说了,我也不是第一次答应了。

可我总会撑着。

一来是从前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我太明白,挨饿的滋味儿是真的不好受。二来,桌子上的饭食不吃完,我心里总觉得可惜。

不过是攒一攒肚子,又不是吃不下,总比倒掉好。

豆蔻说,皇上一直都很勤俭的,所以后宫各种份例不会缺,却也不会盈余太多。

我不浪费粮食,皇上知道了也一定会夸我的。

正这样想着,就有人来了。

是和庆殿的小寺人,抱玉。

我认识他的,因为豆蔻认识他,且在我之前他们就认识,所以说起话来也没那么多讲究。

「你怎么来了?」豆蔻有些诧异,抱玉不在皇上身边伺候着,怎么来了白鹿台。

抱玉一看就是紧赶过来的,他擦了擦汗,恭恭敬敬地朝我行了个礼:「娘娘受累,随抱玉走一趟,皇上想见见您。」

皇上要见我?

我和豆蔻对视一眼,只觉得不可思议。

等反应过来,我心里快活得只想要大声叫出来,皇上要见我呢!

抱玉低了声音:「午时刚过,重就先生就差抱玉来接娘娘,奴思忖着,倒不像是生了不好的事端。」

重就先生就是苏中官,这我是知道的。

豆蔻表情松快下来,和抱玉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只顾着开心了,也不懂他们什么意思。我猜着大抵是皇上现在心情不差,想见见我。

这是天大的好事呢。

食也不消了,我急急问抱玉:「现在就去么?」

「可不是么?」抱玉点头,「轿辇已经在白鹿台外边儿候着了,就等娘娘呢。」

那还等什么呢,我拉着豆蔻,欢欢喜喜地坐上轿辇赶去和庆殿,上次没说完的话,这次一定得说完。

可到了和庆殿,皇上却不在,只见到了苏中官。

我有些不解,不是说皇上要见我么……

苏中官对我的态度很好,虽然只是脸色和缓了些,但已经算是好脾气了。

他和别的寺人不一样,是孝宗留给皇上的老人,能干得很,学问也不比崇文馆的大学士们差。

宫中都唤他一声重就先生。

这些都是豆蔻告诉我的,所以我不笨的,我只是不聪明。

虽然我是磕过脑袋,但是又没有痴傻。你看,豆蔻教了我,我不就记住了吗?

我只是想得少,想得慢。

而苏中官好像知道,我还理解不了太复杂的话,和我说话的语气像小孩儿似的。

「娘娘先在偏殿这里等一等。」

他仍是严肃的脸,只是声音真的算得上和蔼了:「饿了就吃点心,渴了就喝茶水,不必拘束。」

我呆呆地看着他,捏起一块儿点心:「苏中官……为什么您对我一点都不凶呢?」

他似乎是没想到我会问他这个问题,一时愣住了,不过很快,他便反应过来,竟朝我露出了一个微笑。

他说:「因为娘娘是个好孩子。」

哦——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思全放在手中的点心上。

虽说刚刚已经吃得很撑,可还是忍不住咬了一口,香香的,软软的,甜甜的。

我记着豆蔻的话,吃了一块便停了手,不敢再多吃。不知道一会子离开的时候,可不可以带走一块呢。

想着想着我便呆住了,盯着某一处开始出神。

怔愣间。

「圣驾至——」

啊,皇上回来了。



皇上一回来,苏中官便离开了,还顺便带走了宫女们。

很快,偏殿里只剩我们两个人。

我有些局促,突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索性就一直冲着他笑。

皇上好像也有些不适应,但他看见我并没有厌烦,还走过来,像那天一样摸了摸我的头。

我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又忘了行礼,但是他看着并不曾生气。

他人真好。

做了皇帝,也和做太子时一样好呢。

气氛一时有些滞凝,迟钝如我,也隐隐有些不知所措。

最后还是皇上先开的口。

「册子上写着,你名余姈,今后我便唤你阿姈可好?」

「不好。」我摇摇头,直白地告诉他,「我不叫余姈。」

叫我阿姈,好别扭啊。

皇上愣了一下,接着问道:「那叫什么?」

「小满。」我来了精神,特别特别认真地对他说:「你要叫我小满,因为我只有这一个名字。」

余姈这个名字,肯定不是我爹爹娘亲取的,要不怎么我从来没听娘喊过呢。

大概……是庶伯父给我起的吧?

很是不习惯。

不过皇上答应我:「好,以后就叫你小满。」

我点头,接着反问他:「那我该怎么叫你呢?」

皇上的名字,其实我是知道的。

豆蔻写给我看过呢,虽然……她是用手指在我手掌心里比划的,还不忘叮嘱我不能往外说。

殷止,多好听的两个字呀。

只可惜,我认不得它们,它们更认不得我。


或许是我问得太直白了,皇上有些愣住,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

「殷止,我叫殷止。」

我学着他刚刚的模样:「你名殷止,今后我便唤你阿止可好?」

皇上温声道:「好。」

心里悄悄将对他的称呼从皇上换成殷止,又试着开口:「阿止?」

「嗯。」

皇上应了一声。

他的脾气,可真好。



「我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你说。」

「什么话?」

我接过殷止递过来的橘子,捧在手里,特别认真地告诉他:「我喜欢你呢。」

四妹妹特意叮嘱过,一有机会,就要告诉皇上我喜欢他,这样他也一定会喜欢我的。

「为什么这样他就一定会喜欢我呢?」我实在不解,迷茫地看着四妹妹,「又为什么要抢皇上?」

「小傻子。」四妹妹轻轻骂了我一句,搂住我,「不会有人不喜欢你的。」

「抢到皇上,你就能真正过上好日子了。」

我回抱住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只要是四妹妹说的,那就一定没错,我只需要按她说的做。

况且,人家本来就喜欢皇上呀。

所以此刻我看着殷止,又重复了一句:「我是真的喜欢你哦。」

「是么?」殷止好笑地看着我,反问。

「真的。」我以为他不信,极严肃地问他,「你记不记得,你去过庶伯父家里?」

殷止沉吟片刻,想起来了:「……是正元三十七年的冬天。」

「对!」我惊喜地拍手,歪着头看他,「三年前的冬天,你问我,为什么不穿鞋,还问我,冷不冷。」

说着便忍不住笑起来,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

那应该是夜间的时候,我跑出住了十几年的小院子,七拐八拐地竟也没见着人来拦我,最后在走廊里和乌泱泱一群人撞上了。

走在最前面的,就是殷止。

他全身裹在狐裘里,露出苍白的一张脸,好像是生病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只知道这人很好看,直到他皱眉看着身旁的人:「这是哪家的孩子?」

没有人站出来,于是他又转头看着我,眉头松开,声音极温和,他问我——

「怎么不穿鞋?

「冷不冷?」

我仍傻傻的,不晓得回话,衣衫单薄,只能抱着手臂取暖。

殷止便取下身上的狐裘,披在了我身上。

似乎是有什么要紧事,一行人紧接着便急急忙忙离开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个给我披衣裳的人,是太子呀。

那件狐裘,真的好暖和。

我从来都没有穿过那般暖和的衣裳,可惜,不知道被庶伯母放在了哪里。

她说替我收着,可直到进宫,都没还我呢。

正惋惜间,殷止似是回想起当日,有些惊疑:「那个孩子,是小满?」

「嗯嗯!」我使劲儿点头,高兴极了,「就是我!」

「可……那孩子看着,只有八九岁的模样。」他蹙了蹙眉,「小满已然十六,当年也合该有十三岁。」

他细细地看了看我的脸,叹了口气:「……真的是小满,那孩子眉心,也有颗小小的红痣。」

说罢,指尖点了点我眉心。

我乖乖不动,等他收回手去,才继续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进宫吗?」

「为什么?」

殷止极配合地追问。

「那天,庶伯父问我,要不要做新帝的妃子。」

我慢慢地讲着,语速算不得快,主要是要说的话一多,讲快了便会磕磕绊绊。

「我问新帝是谁,庶伯父说,新帝是曾经的太子。我一听,是太子呀!便答应进宫了。

「太子人很好的,他给我披衣裳,问我怎么不穿鞋,冷不冷。」

「所以你就进宫了?」

殷止很是无奈,他摇头:「爱护臣民,本就是我该做的事情……你还这般小,这宫里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不——」我打断他,「是个好地方呢。」

不自觉地冲着他笑了起来,我一样一样地数出宫里的好处:「吃得饱,穿得暖,还有豆蔻和几个小宫女陪着我玩……」

「这样便行了么?」他有些哭笑不得,「真是个孩子。」

「嗯。」我肯定地回答他,接着又继续说道,「进宫前,我想着,太子人那样好,当了皇帝也肯定很好,我嫁给他,就可以吃得很饱,穿得很暖和。

「果然。」我十分得意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进宫后,我再也没有挨过饿啦。」

殷止突然咳得厉害,端起茶水饮下缓了缓,才继续同我说话。

「以前,经常挨饿吗?」

听他问起这个,我迟疑地摇摇头:「也不是。」

「进宫前三个月,没有一直挨饿的。」

甚至每顿饭都会撑到我肚子胀痛,她们说,我要进宫,可是太瘦了,会很麻烦,便一直喂我吃东西。

「怪不得,生得这般幼弱。」

殷止眼神复杂,怜惜地摸了摸我的头,我歪头凑过去,好叫他更顺手。

离开的时候,是殷止亲自送的我。要上轿辇时,我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稍微放低一下身体,还有话对他讲。

于我这矮冬瓜而言,他算是极高大。

「阿止,你人真好,对我也真好,我真喜欢你。」

一连三个真字,听得他一愣一愣的。

「唔……」说完了我眼巴巴地瞧着他,「方才手边摆的那盘点心,我能带一块儿走么?」



殷止很大方,点心连带着盘子都给了我。

我回到白鹿台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一手端着点心,一手拉着豆蔻,关上了寝殿的大门。

「吃。」我捻起一块点心,朝她嘴边喂去,「豆蔻吃。」

「娘娘使不得!」豆蔻连忙阻止我,惶恐又严肃,「御赐之物,奴怎敢造次?」

我执意要给,安慰她:「没关系的,咱们悄悄吃,不会有人晓得的。」

不过一块点心,殷止给了我,就是我的了,想来让豆蔻尝尝,也不是什么大事。

「刚刚在和庆殿尝了一块儿,有桂花的香味呢。」我舔了舔嘴唇,回味了一下,「我就想着,豆蔻最喜欢桂花味儿,她也一定会喜欢这个点心。」

豆蔻没有再拒绝,接了过去。

我笑眯眯地看着她小口小口秀气地吃点心,觉得她可真好看,也像这点心一样,身上总是香香的,软软的。

可她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慌了,连忙拿手替她抹眼泪:「豆蔻,豆蔻,你怎么哭了呀?」

豆蔻不说话,只是摇头。

突然便想起,刚刚离开和庆殿时,我对殷止说的那一连串你真好我真喜欢你。

这些话,我没少对豆蔻说。

刚刚她就在我身边,也听见了,难道是以为我不和她好了?

又或者是以为我说喜欢她是骗人的?

这可不行。

「你放心。」我特别郑重地看着她,「刚刚我是说过喜欢阿止,但是——

「我也喜欢豆蔻,没有偏心喔。」

豆蔻愣愣地看着我,我觉得自己定是猜对了,便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所以不要担心,还是我们两个最最要好。」

「这怎么能一样呢?」

她破涕为笑,无奈极了:「娘娘对皇上的喜欢,与对豆蔻的喜欢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我有些着急,不断和她解释,「一样的,一样的!」

豆蔻没有再哭了,漂亮的眼睛看着我,突然恍然似的。

「……娘娘还小呢。」

她声音温柔,像个大姐姐:「若是一样,那也是好的吧。」

见她不伤心了,我放下心来,催促她:「豆蔻吃点心。」

「这些点心,都是豆蔻的,别人不许吃。」

豆蔻逗我:「娘娘也不许吃么?」

「嗯!」我使劲儿点头,表示肯定,「我也不许吃!」

送给她的东西谁都不能抢,就算是我自己,也不行。

这大概是我为数不多的固执之一。

豆蔻吃完一块,便不肯再吃了,她将剩下的点心极爱惜地包了起来。

我疑惑地看着她。

「奴不饿呢。」豆蔻忍不住摸了摸我的头,她很少做出这些在她看来是逾矩的动作。

「娘娘的点心,豆蔻很喜欢,要留着慢慢吃。」

我点点头,行吧。

正想和豆蔻说话,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又没有和殷止把话说完。

「哎呀——」我懊恼地挠挠头,看着豆蔻,对自己的坏记性有些生气,「我忘了问问阿止——

「他生的病,好了没有?」



三日后,抱玉来了白鹿台。

他是来宣圣旨的。

「恭喜娘娘,以后您就是贵妃啦!」抱玉把明黄色的圣旨转交给我,向我道贺,「这可是咱们宫里头一份儿呢!」

我感受得到,他和豆蔻都是真心替我高兴。

可我不晓得做了贵妃有什么不同,看着小寺人们手里抬着的两个大柜子,我恍然大悟。

难道——

是因为贵妃比起妃,多了两个柜子?

「娘娘!」豆蔻笑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嗔怪我,「哪能是这个意思?」

抱玉也是哭笑不得,不过还是替我帮腔:「豆蔻姐姐,娘娘这般说倒也没错,这两柜子赏赐,可不就是贵妃才能享用的么?」

豆蔻笑完了,温声与我解释:「好娘娘,贵妃和妃可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

我不明白,不都是妃么?

「唔……」豆蔻思索了几息,换了个我能听懂的说法,「娘娘做了贵妃,就能吃更多好吃的东西,穿更多漂亮的衣裙。」

我对这些并不太在意,能吃饱穿暖就很好,听了她这么说,只兴致缺缺地点了点头。

可豆蔻接下来的话却叫我打起了精神。

她说:「您还可以自己去和庆殿找皇上。」

真的么?

我睁大眼睛看着豆蔻,明明从前都是不许的,怎么做了贵妃就许了呢。

「当然是真的!」她和抱玉对视一眼,笑得神神秘秘,「今天晚上,您就能见到皇上。」

今天晚上就能见到阿止?

我快活起来,做贵妃原来是件这么好的事情,怪不得四妹妹千叮咛万嘱咐,教我要争宠。

下午突然变得难捱,我眼巴巴地等着殷止派人来接我。

等啊等啊,终于等到了……晚食。

毫不意外,我又撑着了。

豆蔻本想替我揉一揉,可苏中官带着小寺人来了,她只来得及将我洗得香香,紧接着把我送上了轿辇。

小寺人急急抬起轿辇就要走,豆蔻忙追上来嘱咐我:「娘娘不怕,娘娘不怕……奴哪儿也不去,就在白鹿台等您回来……」

其实我心里并不觉得害怕,甚至还有点高兴能见到阿止,但我还是朝她使劲儿点了点头,眼看她已经跟不上小寺人的脚步,磕磕绊绊地快要摔倒,我赶忙叫她回去:「别追别追……我还给豆蔻带点心,带桂花味的!」

豆蔻总算慢慢停了下来,只是仍不肯转身,目送着我离开。轿辇路过拐角处,转了个弯,她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她了。

我转回身体,开始一遍遍念叨:「问阿止病好没有、问阿止病好没有……」

到了和庆殿后,我脚碰着地,刚要往里头走,动作却又突然顿住。

「娘娘,怎么了?」

苏中官有点诧异,可还是耐着性子好声气地询问我。

我迷茫地看着他,打死都想不起来,刚刚自己嘴里叽叽咕咕念了半天的话是什么。

「苏中官……

「我要问阿止什么来着?」

十一

最后我还是没想起自己要问殷止什么话,跟在苏中官身后,一路走进了寝殿。

里头静悄悄的,殷止不在。

苏中官悄悄退了出去,我想起平时豆蔻教我的那些规矩,安静地在椅子上坐好,不乱走,也不乱摸。

虽然这样确实有点无聊,但好在我的眼睛还可以四处看看。

殷止的寝殿很大,可是有点冷。

现下已经入冬,晚上这样冷,他怎么都不点炭?

想得出神,我都没有注意到殷止已经回来了。

「小满?」

我回过神来,再次看见了他那张温和的笑脸,一点都不觉得无聊了,「阿止,你回来啦!」

他身上还带着湿润的水意,我恍然,他刚才是去沐浴了呀。

我眨眨眼,发觉他似乎又好看了一点。

还不等我告诉他,苏中官就端着一碗药走进来:「皇上,该喝药了。」

殷止端起那碗黑黢黢的药汁,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我终于想起自己在轿辇上一直念叨的是什么了,我想问问阿止的病好了没,可是现下看着他还在喝药,好像……也不用问了。

「等了很久吗?」

殷止漱完口,过来坐在我旁边。

我想了想,摇头:「不久。」

「……那就好。」

说完他就沉默了下来,我也不晓得要说些什么,索性就满眼稀罕地看着他,这也不能怪我,谁叫他长得好看呢。

寝殿静悄悄的,半晌,他试探似的问我:「小满知道……今晚我们要做什么吗?」

摇摇头,我不太明白他什么意思。

但他好像松了一口气,带我走到了一张很大的床前,对我说:「今天晚上,小满就睡在这张床上。」

我「哦」了一声,还真有些困了,便开始动手去解身上的披风,殷止有些诧异:「小满?」

他转过脸,不肯再看我:「你这是做什么?」

「睡觉呀!」

我脱下披风,露出淡粉色的亵衣,迅速爬上床后,还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不是你要我睡在这里的么?」

殷止沉默了。

我动作麻利地钻进棉被里,轻轻抖了一下,寝殿里没点碳,棉被还有点冷。

「那……你先睡吧。」

沉默过后,殷止伸出手,替我掖了掖被角。

我看着他把帷幔轻轻合拢,而后缓步走开,大概……又去看奏疏了吧?

做皇上可真忙。

他这样辛苦,我还是等等他好了。

于是我忍着困意,等啊等啊,等了好久,我都要睡着了,他还是没来。

我的眼皮渐渐沉重,突然,帏幔外传来一阵阵压低的咳嗽声。

是阿止在咳嗽吗?

从帷幔的缝隙间探出头,我看见殷止背对着我,侧躺在不远处的软榻上。

他睡在那里做什么?

豆蔻明明说过,今天晚上殷止会和我一起睡觉的。

我下了床,也没穿鞋,赤着脚走到他榻边,他似是有所察觉,转过头来看见了我,连忙坐起身来,开口时很有些愧疚:「被我吵醒了?」

我摇头蹲下,不解地看着他:「你为什么睡在这上面呀?」

分明应该和我一起睡的。

殷止张了张口,半晌才道:「呃,我怕挤着你。」

「不会!」

我才从那里下来,挤不挤的我还不知道么,于是我认真地告诉他:「你放心,床上可宽敞了,我们都能在上头打滚儿!」

「咳——咳咳——」

殷止突然又开始咳嗽,他握拳抵口,极力压抑着,看起来难受得不得了。

等到慢慢平息下来,他才又再次开口:「还是不必了……多谢小满的好意,只是我已然习惯了一个人睡。」

「没事儿,多睡几次就习惯啦!」我握住他的手,刚想把他拉下来,就被冰得哆嗦了一下。

他的手怎么这么凉?

想起寝殿里头没点炭,他身体又不好,我把手伸进他被窝一探,冷冰冰的,难不怪他会咳嗽。

「这个床一点都不暖和!」没来由地,我有些生气,「一点都不!」

人凉了,就会生病。

「我们一起睡!」说罢眼巴巴地望着他,「我可暖和啦,阿止,娘亲和阿姥都告诉过我,睡觉的时候,两个人抱在一起就不会冷了!」

殷止只是低着头,一直看我和他紧紧拉在一起的手,半晌,他艰难地点了点头。

我快活起来,连忙拉着他走到大床前,我先钻进被窝里头后,又用眼神示意他也赶快躺进来。

他动作缓慢地躺下,浑身僵硬。

我就知道,天这么冷都还不点炭,看吧,被冻僵了吧?

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道好好爱惜身体。

叹了口气,我滚到殷止怀里,他身上冷冰冰的,一丝热气也无,我忍着寒意搂住他,脚心也贴在了他的脚背上:「我给阿止捂一捂……现在暖和了吗?」

殷止低低「嗯」了一声,伸手轻轻回抱住我:「暖和了。」

感受到他的身体渐渐泛起温热,我的困意再次翻涌上来,眼睛睁开的缝隙越来越窄。

「我就说……我很暖和吧……」

殷止的手轻轻拍打着我的背,他人真好,还哄我睡觉。

我打了个哈欠,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十二

第二日醒来后,殷止已经不在了。

豆蔻站在床前,笑吟吟地看着我,脸上再没有昨日的担心,且瞧着还很欢喜。

「娘娘醒了?」

我揉了揉眼睛,仍旧赖在床上,谁叫豆蔻的声音实在太好听,温温柔柔的,叫人根本不想起床。

但不起床是不行的,毕竟这里是殷止的寝殿。

「豆蔻……」

我打了个哈欠,爬起来看着她:「你是来接我回白鹿台的么?」

「娘娘。」

豆蔻拿过衣裳,动作麻利地帮我穿好:「咱们不回白鹿台了。以后,娘娘每天都能见着皇上!」

「啊?」我茫然极了,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豆蔻笑着看我:「皇上说了,以后您就住在和庆殿里……天不亮,抱玉就把白鹿台的东西都搬过来了。」

原来是这样啊,我点点头,那就住吧。

我以为殷止会回来得很晚,因为他看起来是那么忙,可他今日申时便出现在了和庆殿。

彼时我正看着豆蔻绣花,抱玉问安的声音从外头传了进来,我便知道是殷止回来了,赶忙跑出去迎他。

「阿止,你回来啦!」

他今天的气色看起来很不错,摸了摸我的头,进来时顺势就拉起了我的手。

豆蔻和抱玉悄悄地离开,整个寝殿只剩下我和他。

我侧过头看他:「阿止,你昨晚睡得好么?」

「嗯。」他笑着点头,脾气还是那么好,褐色的眼珠泛着一股子温柔:「幸好有小满陪着,我才睡得那么好。」

「我就说我很暖和!」我得意极了,又不忘叮嘱他:「不能着凉,着凉会生病。」

殷止很郑重地答应了,还不忘向我道谢。

他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我就知道,嫁给他是一件顶顶好的事。

今天的晚食,我和殷止一起用的,和庆殿的菜色很简单,同白鹿台的也差不多,只不过还要更清淡些。

殷止的吃相很好看,他还给我夹菜。

其实吃到最后,我已经吃饱了,可殷止给我夹的菜还没有吃完,我想了想,硬是全吃光了。

果不其然,我再一次吃撑。可这会儿豆蔻不在,不能给我揉肚子,殷止也没有夸我。

我有些沮丧。

简单的洗漱过后,殷止开始看奏疏,我抱着肚子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圈点批注。

等啊等,等到灯花都有些昏暗了,才终于等到他放下笔,我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阿止,你怎么都不夸我呢?」

我有些失落地看着自己的肚子,现下仍旧有些难受:「你给我夹的菜,我都吃完了……我没有浪费粮食,你可以夸夸我吗?我很喜欢你夸我的。」

殷止这才反应过来,有些懊恼似的:「对不起,都是我不好,给小满夹了太多。」

说罢他忧心忡忡地看着我:「还难受么?」

我诚实点头,确实还有些难受的,要是豆蔻在就好了,她会轻轻帮我揉肚子,可舒服了。

可殷止却说,他也可以帮我揉肚子。

我挠挠头,摊开了肚皮,既然他愿意帮忙,那就揉吧。

殷止很小心地伸出手,帮我揉肚子,他的力道不大不小,舒服得我昏昏欲睡。

而越困,我脑子就越不灵光。

实在是被他揉得太舒服,我打了个哈欠,索性把头枕到他腿上,又胆大包天地举起他的手放上脑壳,闭了眼睛还不忘提要求:「阿止摸摸我的头,我喜欢被你摸摸头……」

殷止没有拒绝,反而将指尖插进我发根,轻轻按压起来,我迷迷糊糊地听他说话。

「我四岁那年,养过一只霄飞练。

「它总是藏在芭蕉丛里,喜欢同我亲近,不管我是揉它肚皮,还是伸手摸摸它头,它从来都不会生气,甚至还很欢喜……它和小满真像啊,连名字都一样。」

我听了个囫囵,只知道「嗯嗯哦哦」地点头,他的声音轻和,听着直叫人想睡觉得很。

睡意翻涌间,却又听见他在我耳边轻唤:「小满?」

我长长地「嗯」了一声,稍微清醒了些。

他的指尖轻摁上我额心,好声气地问我:「今晚我还和你一起睡……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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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nhekeji 发表于 2023-9-8 07:51:34

【已完结】

《裹尸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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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是我做战地护士的第一天,天气不错,只是被滚滚浓烟充斥的天空糊住了阳光。
前线缺人,我伤好了便立刻报了名。护士长不赞同,但因为是自愿原则的,也不好说我。
那年,我19。
齐绍铭24。
他是中士,有官衔,又是英国留学回来的人才,这种人才大多在后方,前线的很少,护士长照顾我不让我去前线,派我重点照顾他。
第一次见面时,他拖着一条快被截肢的腿,双目通红,脸上都是土和油,衣服和沙粒黏进血肉,被压在担架上还大喊着——【老子要上前线!把兄弟还给我!老子跟小日本拼了!...】
声音近乎歇斯底里。
这种场面,来了十几天我也见多了,见多了就见怪不怪了,也不像刚来时那么不知所措。况且自乱阵脚只能拖慢救援时间,我平静地指挥人抬担架进去。
没喊多久,他就晕了过去。
打了麻醉,送去临时手术室。
手术很顺利,我给他擦脸、擦身子,防止感染。
——长得还挺俊。
鼻子很挺,脸部线条明朗,闭着眼,睫毛比女人的还长,这脸和脖子下面两个颜色,应该是晒的。不过晒黑点儿也好,省得像我那个便宜弟弟,太白了,倒显得娘了。
打仗也不是就成了打仗机器,平日里我和别的护士也会偷偷说哪个当兵的帅,哪个当兵的和我们的护士好了...
我心说这位仁兄要被讨论几天了。
.
<hr/>
【二】
我和齐绍铭的关系可谓是针尖对麦芒。
这家伙嘴毒又话多,偶尔我忍不住怼回去,还正中其下怀,逆反心理一上来,越发话多。
奈何我又不能打他,还要给他换药、喂饭!
他也认准了这一点,整天惹我,等我换药的时候还欠儿欠儿的,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样子,实在烦人。
直到那天,我收到了苏杭那个臭小子寄过来的信,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心情十分美丽,哼着小曲给他换药。
那大约是我俩认识一个多月后了,他年轻力壮的身体好,已经能下床了。
“怎么,什么好事儿啊?难不成你们这儿最帅的李医生给你求婚了?”他抱臂靠在床头的墙上,吊儿郎当的。
我瞪他一眼,“今天我弟来信,我高兴,不跟你这无赖一般见识!”
他倒来了兴致,又问,“弟?你还有个弟弟?应该不是独子吧,要不怎么舍得让他上战场。”
我拿药的手顿了一下,声线平稳,只是语气低落,“家里,就我俩了。”
他后背猛地离开墙壁,“我.......”
还是头一次见他吞吞吐吐,我倒有些不习惯,继续说,“我家在南京,父亲是个读书人,就是你们这种留过学的最看不起的穷酸的读书人...其实我有时候也挺看不起他的,只知道念那些无用的书,又杀不了鬼子,还整天评论时局,说这说那的...”
我一边给他换药一边说,“大屠杀的时候死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倒也没遭多少罪。临死前想做回英雄,把隔壁王奶奶家的小孙子护在了身子底下...但很遗憾,没救下来。”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我琢磨着大约就是安慰的话,我听了也不少了,便继续说,“父亲当了一辈子私塾先生,顽固,甚至可以说迂腐...但他却十分爱国,国难之际,家里能捐的都捐了,一米八多的大男人瘦得不成样子。我和弟弟也吃不饱,但也都没说,倒是他喝过酒之后会拉着我俩说对不起我们...
但他还是坚持办私塾,不要钱,把孩子送来还管顿饭。但即便如此,人还是一天比一天少。后来我才明白,他在这乱世还要坚持教书的意义——鬼子要打,书也要念,不能鬼子跑了,丢了千年文明不是...
父亲说——这叫给岁月以文明。”
“他离开了,但把这份风骨留给了我们姐弟俩,所以伤好了之后,我就去学了护士,弟弟去了前线。”
“你呢?家中可有兄弟姐妹?”我没给他安慰的机会便话锋一转。
他鹰隼般的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又懒散地靠了回去,“以前家里做点小生意,还算富裕。”说着,他点了根烟。
我本该阻止他,但注意到他垂眸时敛去满眼悲伤的样子,我没阻止。
那一刻我意识到——这个我原本以为战争前是个不务正业的公子哥的男人,似乎也有一段惨痛的经历。
其实,这里的每个人,身处这个时代里的每个人,都有。
无一例外。
无一幸免。

“我母亲没得早,家里有一父亲,还有一个姨娘,姨娘的儿子是大我三岁的兄长。”烟雾后的他眯了眯眼,似乎在回忆。
“汉奸带着鬼子进城的时候,想要和我父亲谈合作、要物资。父亲一开始誓死不给。后来,他在刑场听见一位烈士的发言,回家后喝了一晚上闷酒,第二天就答应了。他在黑市买了炸药,假意请鬼子搬粮食和物资,在仓库点了炸药,和鬼子同归于尽了。”
“姨娘风韵犹存,被鬼子看上。她假意顺从住进来公馆,在刺杀的时候失败了,在公馆三楼大骂一声——小日本儿不得好死,然后一跃而下...血,溅了一地,大雨都冲不掉印记.....第二天,那里被摆了很多菊花。”
“大哥送我出国深造避难,我回来后才在别人口中知道大哥参军了...几经辗转,也是在别人口中才知道——他已经牺牲了。”
“尸首就地埋葬,也不知道在哪儿。”
沉默在我俩之间蔓延。
死亡太过沉重,加上至亲的加持,压的人喘不过气。虽然我俩都好像很平淡地叙述,但其实都是装的。
他抽完一支烟,下意识去拿第二支,这次我挡住了他的手。
他坐在床上仰视我。
“对身体不好。”我淡淡的说。
“好不好的吧,也不知道能活多久。”似乎觉得这话太不积极,他又笑着说,“我齐家满门忠烈,我也不能拖后腿不是!”
我看着他总是漫不经心的眼睛,到底没说什么。
满门忠烈,
如果必须死,那这个结果似乎是对这个时代里我们的祖国,最好的交代和献礼。
或许,只有亲身经历过这样的时代才能明白——比死亡更可怕的是人们对死亡的漠视。大街上被砍头的、战场上倒地不起的,人们渐渐习以为常、冷眼相待...而一个民族是否有光明的未来,坚船利炮重要吗?当然重要。但我以为比这更重要的是——人们心中的信念!否则即便一天列强退去,也只剩...不国之国...
不过幸好,我在齐绍铭身上,在这些战士身上,看到了这种信念。
而且,正以燎原之势熊熊铺展!
...
后来,我俩的关系好多了,虽然他还是时不时逗我,但不似之前那般剑拔弩张,我对他也有了很大改观。
医院离前线很近,每天都能听见炮弹轰鸣,人们对此愤懑又麻木。我就经常皱着眉头,到给他换药的时候,他就给我堵着耳朵。
屋外灰烬漫天,城外大火烧红了半边天,惨叫声、叫喊声、咒骂声、嚎啕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暂时隔绝于他的双手之外。
那是我一天中心最静的几分钟。
换完药,我还蹲在那儿,抬头对视几秒。看着他眼中碎光,熠熠生辉。
在这里,人命如同草芥,
在这炼狱般的地方,人们带着那微乎其微的对未来、对光明的渴望。悲恸在这里毫不稀奇,但一条条生命的逝去仍令人胆战心惊。但残酷的战争逼着人成长与勇敢,人们在一次次天人永隔中练就一身胆识,为中华开路。
我面前这个青年就是,从少年年岁至今,在刀枪箭雨中,逐渐勇敢、逐渐坚毅、逐渐懂得民族大义。
后来过了很久,我才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在你生命中出现的时间是多么重要。对于我,在那个战火纷飞、不知道有没有明天,甚至下一秒就会惨死的年代,遇见并爱上齐绍铭,似乎是一种必然。
我记得,有一回日本人吃了败仗,停战好几天。恰逢那天,天气极好,火烧云大片大片,绵延万万里。
很久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景色了,似乎是上天给人们的慰藉。
能走路的伤兵都挤在院子里或者趴在窗边看天看云。
人们嘴角挂起久违的笑,看着好天气就像看见了希望。
我扶着他做康复训练的时候问他——“战争结束后,你想做什么?”
兴许是那天太美了,他少有地没说什么“等结束再说”这样的话,而是看着天边落日,勾起一边嘴角,“娶个媳妇,生一男一女,送他们去上学,学校是宽敞明亮的,而不是在破旧的窝棚里,孩子们是会笑的,而不是本该纯真的眼睛里写满恐惧。”
“其实啊。”不知想要说什么,他耳廓泛红挠了挠头,“我虽然说话不讲究,但这都是之前跟我们团长学的,环境太他妈影响人了。其实...我挺喜欢看书的。打完仗,粮食贵,书比粮食便宜,我想着买上一大箱子!慢慢看!”
他歪头看我,“你觉得怎么样?”
他长得高,我才到他胸口位置,费劲儿仰着头,但笑得灿烂,“很好。”
他见我笑,也笑了,又说,“男孩儿就叫——安,女孩儿叫——鹿,好不好?”
“......我说好不好干嘛!关我什么事!”我有些羞恼,“你爱叫什么叫什么!”说着就要跑。
他不顾及腿伤,拄着拐杖就要追上来,但见我跑得太快,又开始扮可怜,“哎哟,哎哟...我这伤口是不是又裂开了...苏医生,你快来,我疼....”
明知道他耍无赖,我还是回去了。
“嘿~”他直起身直对我笑,“安就是平安的意思,鹿...你猜什么意思?”
“我不猜,不说拉倒!”我第一次被那种莫名的情愫包围,整个人又激动又不自在。
他也不卖关子了,弯下腰,快趴在我耳朵边上才说,“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那双大眼睛真好看!像小鹿似的!”

<hr/>

【三】
又两个多月后,他的腿伤好得差不多了。
我也被派去做别的工作,忙了大半天,到了晚上饭点儿才有空给他送饭。
却看见,那张熟悉的床上,躺着一个陌生的面孔。
我愣了一会儿,在狭窄的过道挡了路被人拍肩膀才回过神走开。
拿着饭缸走出去,一脚刚踏出门,就看见他背着手从门口走进来,嘴里叼着根儿杂草,帽子戴得很正,风纪扣也扣好了,但...怎么看怎么像个军痞。
走到我面前才把手拿出来——是一捧嫩黄色的迎春花。
咔嚓一声!
我吓了一跳,扭头看去——是一个洋人。拿着相机的洋人,前几天我看见过他,护士长说这是战地记者。
对我笑了笑,那人就离开了。
齐绍铭不在意,继续看着我问,“喜欢不?”
我咳了一声,眼神飘到一旁,闷声“嗯”了一下。
他弯下腰,想看我的表情,我便埋头更深。
“好看么?”
“嗯......不好看你送我啊!?”我抬头抿嘴笑着看进他的眼睛。
他盯着我说,“嗯,我也觉得好看。”
我又害羞地低了头。
他胸腔发出闷笑,“苏医生,我要离开了 ,你没啥想说的?”
我这才抬起头,咬着嘴唇,刚想说什么就被他打断了,“你还是别说了...我要上前线的,很容易死人...要是我能回来,再说吧。”他嘴角的笑很牵强。
我在他转身的时候拉住了他的衣角,近四个月的相处在脑海中掠过。
什么时候心动的,已经分不清了。
也没必要分清。
在那个爱一人终一生、守着承诺可以过一辈子的时代,连爱情都是在质朴中透露出浪漫。
“我等你回来...绍铭。”
他垂在裤缝边的手,紧紧攥了起来,似乎用了很大力气才回过头,“傻丫头,等什么啊,我这一去,马革裹尸都可能落不着.....”
我摇摇头,“齐绍铭,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也知道你为了我好。”
“我也不想和你说什么道理或者要什么承诺,我就想说——我和我那个顽固的父亲一样,认定了就是认定了,劝不过来的。”
他垂眸,额边青筋暴起,不是在隐忍什么。
我笑着,但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喂,齐绍铭,你都要走了,不打算抱我一下?”
他很震惊,在一个传统的中国家庭长大的我可以说出这样开放的话,但紧接着,震惊消退,眼眸温柔化水。
他眼里也有泪,在夕阳下闪着光。
我靠在他胸前,低声说,“齐绍铭,迎春花好香啊。”
“嗯......下次再送你。”
“....好.....我等着。”
他取了一朵,去掉枝叶插在我的鬓边。
“...好看么?”
“好看!”
.......
那个年代,对于未婚的姑娘,最坏不过是嫁给军人,聚少离多还日日忧心,不知道哪天就再也见不着了,连具尸骨都捞不到;
但最幸运的也是嫁给当兵的——因为不论是因为何种原因上战场,他们都是那个时代最掷地有声的存在,而军人的妻子,似乎也与有荣焉。
我在心里默默地想,竟一时偏向他那一边。
又不自觉地开始,畅想以后的以后.......

<hr/>
【四】
三个月后。
我收到了齐绍铭的信,整整开心了一星期。
那天早上,我照常哼着歌给伤兵挂好点滴,一转身就看见两个衣着整齐的兵 ,迈着铿锵的步伐走了进来。
他们是送遗书的,我认字多,往常遗书都是我来整理,医院有伤兵不识字想写遗书或家书,也是我来写。
所以我认识这俩人。
像往常一样,迈着无比沉重的步伐,来宣告又一次的死亡。
屋子里安静极了,所有的人都看向我的方向,能活动的士兵都下床站好,坐在床上的也都理了理衣裳。
“你好,请问你是苏糖女士吗?”以往只是交信的两人忽然叫了我的名字,我恍惚了一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是我。”
“这是您弟弟苏杭的遗书,您.....”
我颤抖着手接过遗书和死亡通知,两个人连同整个屋子的伤员都向我敬礼。
“节哀。”
我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才打开信。
说是遗书,其实就是平常的家书。
这小子从不写遗书,他说——【姐,我每多杀一个鬼子,咱们离胜利就近一天,我能活着最好,但如果我不幸死了,那以后的太平就当是我留下的遗书了!】
我还记得他站在我面前傻呵呵的样子,明明比我小一岁,但进军营时决绝的背影已经足够撑起这个只剩我们姐弟俩的家了。
打开信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腿在不停抖动。
于是我蹲下身子,铺开信纸。
他和以前一样,说一些有的没的。
比如他有杀了几十个鬼子;比如他力气大,排长让他当了投弹手;比如今年战地边开了好大一片迎春花,有战友唱起来小调儿,那花儿可好看了,像父亲还在的时候,我俩在外面疯玩,去了山上,那里也有一片盛大的迎春花,那次回家我们还被好一顿教训.......
他说,他做了个梦,梦里他是哥哥我是妹妹,于是他说下辈子我们还是一家人,到时候不是姐弟,是兄妹。
到时候他照顾我...
他说,他突然想吃我做的马蹄糕了...
他说,他的生日过了没关系,希望冬天我生日的时候他能回来一趟给我过生日,毕竟女孩子娇气,得宠着点...
他说,我年纪也不小了,有没有中意的?他说他不希望我喜欢当兵的,会很苦的,但他又说还是当兵的好,爷们儿!疼人!...
短短十几行,我看了又看。
周围的人都关切地看着我。
我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抱歉,我...出去一下。 ”医院本就充斥着鲜血、死亡与离别,我不想把情绪传递给更多的人。
踉跄着站起来,跑几步扶一下床才出去。
我跑到一处坍塌的破屋后面,信贴在胸口,捂着嘴嚎啕痛哭。
我的小杭还不到20岁啊,
他还没遇到喜欢的女孩子,还没谈一场甜蜜的恋爱,还没过几天太平日子...
怎么,就...没了...?...
我记得父亲说他给我俩起名——苏糖、苏杭,取自“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之意,又说母亲喜甜,尤其是怀孕的时候最喜欢吃糖,所以便用了“糖”字。他总是唠叨年轻时在杭州遇到母亲,一见倾心,他说杭州是个好地方,等不打仗了,我们就搬过去...
然而,如今父亲没了,弟弟只留了封信回来......我不要人间天堂了,即便身在这人间炼狱也没关系。
我想要家人......
以前我总觉得自己的名字与这个世道格格不入,但如今这个家给我留下的,似乎也只有这个名字了...

<hr/>
【五】
又六个月。
伤兵不断,只见多不见少,医院里的护士大都是二十来岁的姑娘,累倒了好几个了。
有一天,一个看着很眼熟的洋人找到了我。
“我马上要离开中国了,这张照片是我之前来的时候拍摄的,一直没有机会给你。”说着,他递了过来。
黑白的照片上,我低着头,捧着一大捧迎春花,齐绍铭站在我身前,我俩离得很近,他的侧脸很好看,只是在夕阳下有些模糊,但上扬的嘴角还是那般桀骜。
照片没有颜色,但我似乎嗅到了花香,感受到了他温暖的怀抱。
我抿嘴笑了,
我记得他说喜欢看我笑...看我笑,他也开心。
感谢的话还没说出口,护士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
“糖糖!糖糖!”
“怎么了护士长?”
“.........”护士长喘着粗气,眉头紧锁递给我一个保存完好但有些皱的信封。
信封上没有名字,
但我大约已经知道是谁了。
母亲死得早,自小跟父亲弟弟相依为命,除了他们,就是齐绍铭那个混蛋了!
那一刻我只觉得脑中轰隆作响,许多声音一瞬炸开,似乎有父亲的声音、小杭的声音、南京家里那条街上走街串巷的叫卖声...惨叫声、炮弹声、...孩子们追逐的声音、读书的声音...齐绍铭叫我名字的声音.......
我想抓住一个,但怎么也听不清。
好像整个世界就那样迷糊地离我越来越远。
护士长担忧地叫了我好几次。
我点点头,接过信,先给洋人先生道了谢,才打开信。
好像,能慢一点看,就慢一点...
只有三行,
二十三个字。
他也没有写遗书的习惯,这信写得仓促,笔力苍劲但略显狂放,不似之前他在书上作注一样规矩。
应该是觉察到是一场硬仗,慌忙中写完的。
【吾爱苏糖,见字如面】
【我爱你,像爱我们的国家一样 】
【别等了。】
泪水啪嗒滴落在我脚下的泥土中,像他还在时的某一天,我看出苏杭的笔迹不对劲,于是写信问他是不是受伤了。苏杭不得已在又一次来信中承认他被流弹划伤了,说是小伤,不要紧。
那个傻小子肯定在骗人...
那天,我看信的时候正抱着铁缸子喝水,忽然就掉落在地,水溅到白色护士服上,缸子顺着台阶滚下去,眼泪不停地流着,肆意了整张脸。齐绍铭就蹲在下一层台阶上,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轻轻地、不厌其烦地为我擦去似乎永远流不尽的眼泪。
“苏糖,别担心,还活着呢,别吓自己...你别哭。”
我哭得喘不上气,透过朦胧的双眼看他,“齐绍铭,你说...你说我们能赢吗?这仗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快了,我们一定会赢的。苏糖,别怕。”
“那,齐绍铭,你也别死,我们一起迎接胜利,好不好?”
他端视我良久,露出那个标志性的痞笑,“行!听你的!”
但我不是阎王爷,我说的不算。
他还是没能回来。
我忽然想起他离开的前几天,和他一起被送来的战友伤好全了先回了战场。我端着酒精和纱布站在转角,看见两个人神采奕奕的看着对方,双眸满是对这个国家的希望,紧握着对方的手说——“幸得今生遇见,若此行一去不返,我们来世再见!”
或许,有些离别,在很久之前就被铺垫好了,只是不曾被留意。又或许,是我下意识逃避,总以为自己受得苦够多了、会特殊一点、幸运一点...但到头来,自己也只是苦难众生之一,毫无特殊可言。
况且,这天杀的世道,也从不缺少遭受苦难的人。在这样的时代里比苦,得到的只能是更深的绝望。
...
我终于还是像很多人一样,失去安逸、失去家乡、失去朋友、失去家人、失去爱人,一步一步,被迫万劫不复。
或许不知哪天我就会去陪他们。
只是可惜,这些人里,我和他遇到得太晚。
我们这辈子,只相处了四个月。
不会再有以后了。
那是我真真正正地理解——【国破家亡,家破人亡】,这八个字的含义。
沉重地、血淋淋地、毫无遮掩地、血肉模糊地...明白了...


<hr/>

【六】
我的左手腕在一次鬼子的偷袭中为了保护主治医生,被子弹射透了。
医生比我有用,命比我值钱,能救好多人呢。
取弹片的时候,很疼,手腕上的大窟窿血流个不停,但我没有出声。
我听人说,他死的时候,是伤在了肋骨,又在跟敌人拼刺中划破了肚子,绝望中,毅然决然引爆了一箱手雷弹,炸死了周围十几个鬼子,被他救下的兄弟没了条胳膊,拉着我的手说——“邵明哥,他身上没有一块好地方了...肉都烂了、焦了,要不是我看见那是他,是认不出来了...但他死的时候紧紧捂着胸前口袋里的遗书....。
他应该更疼吧。
...
后开我离开了前线,到后方支援。我还接生了一个婴儿,是个男孩儿,因为营养不良干干巴巴的,但眼珠子一转一转的,不哭也不闹。那母亲还没来得及好好看孩子就死了,临死前把孩子拖给了我。
我不熟练地抱着孩子,恍惚中想起某个冬天,阳光很好,他憧憬地说——要生一男一女,男孩儿叫安,平安的安。
...
后方的日子比前线安稳太多,拿着抚恤金和以前的家当,再加上我常去医院和学校帮衬,又种了些菜,也够家用的了。

有一天,安安哭着回了家,一遍遍地拉着我问,“爸爸呢,我爸爸呢,妈妈,我为什么没有爸爸啊。”
一准儿是在外面听了什么。
那天,我带上干粮和钱,领着安安去了他战死的地方。
五年了,
这里已经没有了敌占区的影子。
小鬼子也不比以前猖狂。
人们似乎嗅到了胜利的味道。
野草参差不齐铺满整片曾经的荒原,没有人烟,却到处生机。
“妈妈,爸爸在哪儿?”安安仰头看我。
“就在这儿。”
“嗯?”安安看了一圈,奶声奶气得不解道,“在哪里呀?”
“爸爸穿什么衣裳?长什么样子?”
“他啊,穿着那张照片里一样的衣裳,那叫军装,他是个军人。”
“军人是什么?”
“军人...就是杀鬼子的英雄。”
“英...雄?”
“对,英雄。安安要为爸爸自豪,所有人都喜欢英雄的。”
安安皱着眉,认真想了想。
“那怎么当英雄啊,妈妈?”
我看着望不到头的草地,以及极远处淡去的青山,泪水朦胧了双眼,我似乎看见了父亲拿着竹板追赶着逃学的苏杭,苏杭见父亲追不上,得意得对我笑,向我跑来。
又似乎看见了我的齐绍铭从泪水中出现,穿着挺括的军装,叼着一根杂草,样子极其不正经,但嘴里却念叨着——【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齐绍铭就是个骗子!——他没回家,尸体也没有...
我觉得心像破了个口子,有人在心里哭得歇斯底里、神鬼闻之皆泣,然而面上只留淡淡的愁。
呢喃道——“英雄啊,就是普通人,但突然有一天,他有了想保护的人,于是就成了大英雄。”

<hr/>

【后记】
现在电视上经常出现一个情节——就是抗战时期,某个配角只要说了“回来就娶媳妇”或者在前线看了心爱姑娘的照片,弹幕上就会有人说——【看吧,这肯定要死了】【死亡警告】【赌十包辣条,肯定回不去】.....
齐鹿觉得,这只是电视剧的一个片段啊,这个兵、这些兵,每时每刻都在思念的,而非只是“死亡预告”之前。
而且,什么时候英雄的死亡可以被这样儿戏了?很幽默吗?
有人说她较真。
或许吧,
但她还是觉得,一个时代的悲剧与伟大,不应该成为人们口中所谓的“梗”;
一条用淋漓鲜血铺就的漫漫富强之路,走在这条路上的每个人,都应该心怀敬畏与感恩。
比如上次回家她在纪录片里看到一位经过战火洗礼的老兵,面对镜头,牙齿几乎都没了,嘴唇往内抿着,几近褐色的皮肤上遍布老年斑,一副细窄的老花镜架在鼻梁上,慈祥又坚定地敬了个礼。当记者问当时是什么情况的时候,老兵热泪盈眶,无措地抬了抬手,哽咽着说——“死的人啊...没数了...都是尸体啊,好好一个活人,转眼就没了...”
即便只是几句话,没有词藻修饰,没有规整措辞,但那股让人心纠的难受就那样毫无防备地扑面而来,仿佛与那个年代的风雨、绝望、残忍、无助与奉献一起穿过时间的长河,血淋淋展示在如今的人们眼前。
她想,这个和平的年代不应该被戏子、流量、享乐、精致利己、事不关己所充斥。和平年代里的人们因为不曾经历,而更应该需要血性与家国的情怀。
否则,无需敌人或者有朝一日战事再起,那这个民族就会毁在自己手里。
齐鹿想起太奶奶去世前,拉着爷爷的手,两代头发花白的人,都含着泪 。
孩子在父母眼里永远都是孩子。
太奶奶摸着爷爷光秃秃的头,说,“儿啊,不哭,你爸爸是英雄。妈这是去找他享福喽!”
奶奶说爷爷打小就听太奶奶的话,葬礼上是唯一一次没听。
爷爷还是哭了,哭得歇斯底里,颤抖着手 ,把太爷爷和太奶奶的照片放在棺材里,嘴里嘟囔着——“享福...享福好啊....”。
那张照片,齐鹿见过,明明已经那么多年了,但太奶奶保存地极好。她从记事起就被父母警告不准碰那张照片。爸爸说,以前太奶奶连摸都不敢摸,怕掉色,手帕包了一层又一层,打开也只能看着。后来有了条件,才在照片外盖了层膜,太奶奶才敢一遍又一遍抚摸照片上年轻的太爷爷。
齐鹿记得她第一次看照片的时候就觉得太奶奶年轻的时候可真好看,太爷爷虽然看不清样子,但能跟好看的太奶奶在一起在一定也很好看!
不然爸爸也不会总说——有些人相处四个月比很多人相处四十年都来得更情真意切了。
印象中,太奶奶很爱笑,喜欢簪迎春花,也很爱看书,家里专门有一间书房,三大柜子书,志怪故事、正史典籍、兵法药理、小说散文.....什么都有。
每次看书,太奶奶都会拿出那张照片看看书,再看看照片,偶尔还会自言自语似的说几句话。
有一次齐鹿读金庸,把摘抄本子落在了书房,去拿本子的时候,看见太奶奶一直盯着本子上的几个字看。
她拿回了本子,翻到了红绳卡住的那一页——那页是同桌偶然一次写的:【一见杨过误终身。】
或许真的像爷爷说的——太奶奶活了九十多年,但其实就是守着四个月的回忆。
然而也正是那四个月,支撑着太奶奶一个女人,带着一大家子,走过几十年风风雨雨。
那个时代的人,大多数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漆黑的枪管和敌人的坚船利炮抵在脑门上,他们没有权利去谈爱与理想,甚至很少去谈论有关生活的话题,因为那是一个连生存都难到骨子里的时代。
太奶奶也被那样世道裹挟着,没有选择,也无法选择。
或许他们认识的字不多,或许他们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或许他们见过的世面很少很少,但他们比任何人都要勇敢,无论前面是枪林弹雨、烈火焚身,还是恶鬼地狱、血染归途,他们都能带着希望、带着独属于那一辈人的坚韧,一往无前。
他们心里有一团盛大的火,不熄不灭。
【何须马革裹尸还....】齐鹿被同桌的嘀咕声吸引,回过神听到同桌继续吐槽道,“不就是裹写露头儿了嘛,至于让我抄全诗嘛...毫无人性!残害祖国花朵!”
走廊里有几个男生在打闹,同桌还在边吐槽边抄写,老师已经来了并提前在黑板上写好了任务,有同学在伸懒腰,有的在补觉,有的刚接水进来.....她腰背挺直,扭头看向窗外——青天白云,鸟雀虫鸣,修剪整齐的冬青和梧桐年年在那,树下开了一小簇迎春花,嫩黄的花瓣摇曳着,连风都温柔。
这是和平年间的学校,是太爷爷一直期待却没能等到的太平。
她低头笑了笑,正看见翻开的书上写着——1945年9月2日,日本代表在“密苏里”号战列舰签署投降书,正式宣告无条件投降。
历史书上,每个一撇一捺都带着最炽热的温度。
指尖拂过每一个字,她静静地合上课本。
或许,这就是牺牲的意义,那些向死而行的生命换来了如今野蛮热烈的民族新生。
这就是一切的意义。


【完】

qq911 发表于 2023-9-8 07:51:41

这篇花火小说,传说连续七年短篇投票都是第一。初中时候看的,枕头都哭湿了,以下是原文
《为安格的雪样年华》(短篇)

我在雪白的世界里做着有关救赎的梦,未来犹如白玫瑰一般梦幻而芬芳。

1

  遇到安格的时候,我刚刚成为这所医院的住院医生。我遇上的第一个病人,就是安格。
  那年,他十六岁。
  刚刚毕业的我热情而开朗,有着别的医生十分羡慕的朝气与活力。他们的目光会从每一个角落里投放过来,带着一种近似于忧伤的迷恋。
  我在雪白的世界里做着有关救赎的梦,未来犹如白玫瑰一般梦幻而芬芳。
  某日,我一边翻看着病历,一边等待马上就要开始的主任查房,这时,我注意到一个新入院的病人——他的名字叫“安格。”
  安格?多奇怪的名字啊,我一下子就记住了。
  他……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怀着这样的好奇,我很快就看见他了。
  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形容一个人长得好看,但我想如果长得像安格那样,大概就是极致了。
  我曾经强烈的怀疑过安格的存在性,因为哲学家说,一个人如果对一个事物的真实性产生疑问,就会用虚幻的符号去代替它。那时我脑海里的安格是一个虚幻的符号,一个虚幻而完美的符号,一个有着《指环王》中精灵般娟秀面貌的符号……于是,脑子里开过一条隆隆的列车,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主治医生的病情描述已经结束,我还在发怔。
而病床上的安格是动的,他似笑非笑的看着主任,调侃的说:“主任,我又来啦。”
  “安格,说真的,我都不想再看见你了。”主任故意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
  “我也是耶。可是我拜托你给我一个痛快你又不干,好小气。”安格轻轻嘟起的嘴巴,在清晨的阳光里宛然欲开的花苞。
  “你别给我找麻烦就好了,害我只敢把你排在空病房里。”主任轻轻的叹息着,“好好呆着,这次手术一定会成功。”
  “好了好了,好好治疗,过两天安排你手术。”主任不禁也微微笑着。
  “这次谁管我的治疗啊,我不要上次的孙医生,他好讨厌,老是发疯一般的凶人家,搞得人家好害怕。”安格一副要哭的样子,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指向科里著名的好好医生——孙谨祥。
  孙医生的脸立刻通红一片,他似乎要说什么,但很快低下头,什么也没有说。
  连孙医生也会发火?我不禁怀疑起安格说话的真实程度,或者,孙医生可能具有的两面性。
  “好好,不要孙医生,这次我亲自管你好不好?”主任难得的好脾气,依然笑眯眯的说。
  “好是好——可是主任好忙,都不能一直照顾安格……”长睫毛转了回来,扑闪着,一副泫然的样子。
  “呵呵,那我给你找个好脾气的大哥哥好吗?我不在的时候你就找他?”
  安格天使一般的脸上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的眼睛缓缓的飘过主任身后的众人,那副神情真是又天真又可爱。
  主任的眼睛在人群里来回的搜索着,搜索到我的时候就精确的定格了。
  “龙天,就你好了,今后由你跟着我,负责安格的治疗。”

2

  主任查房结束后,大家都不禁松了松筋骨。血液科主任是全院出了名的严厉,很多轮转的住院医生都在这个科里栽过跟头。所以只要有主任在,大家都是小心又小心的样子。可不,今天一场大查房下来,不异于高强度的体力活动,大家的表情都有些倦怠。
  主任一走,孙谨祥医生也埋着头快步离开,犹自我天不怕地不怕,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去撞他的枪口。
  尽管我有很多问题想问。
  其他几个医生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好意说:“跟着主任学吧,好机会,要抓住。”
  “我会的。我会小心主任的。”我诚恳的点点头。
  “给你一个忠告。除了小心主任,更要小心安格。”
  我不解。那个孩子娇贵的神态还在眼前,怎么看都像是天使落入人间。
  “孙医生都栽过。你想想难度吧。”
    医生说话讲究深奥,一切点到为止。
  所以我依然如坠云端。
  为什么大家都那么畏忌他呢?十六岁的孩子,就算犯错——又能过分到哪里去?
  我不断的安慰自己。
  再怎么,那么漂亮的少年,主任又明摆着偏爱,应该是个不错的孩子。
  所以第二次见安格的时候,可以说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安格,今天觉得怎么样?”我捧着病历走进病房,笑眯眯的问他。
  笑容这个东西,好比篮球,一个人抛出去,要有另一个接住才有意义。而现在我面临的问题是,我的笑容抛出去了,篮球吧唧一声落了地,连声响都没有。
  安格扭头看着窗外,仿佛完全没有听见我说话。
  也许在想什么事情吧,我这样想。记忆里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再次突兀了出来,强烈的吸引着我。于是我情不自禁的走到床的另一侧,去观察他的眼睛。
  同样是深不见底。
  完美之极。
  却没有一点生命的感觉。
  一潭死水。
  我吓了一跳,连忙摇晃他:“安格,安格,你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浓密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他漆黑的眉毛皱了起来。
  “干什么?”
  “你……你刚才……”我很想用一个科学的词语来形容他刚才的灵魂出壳,但发现这种努力根本就是枉然。科学不支持灵魂出壳,安格好好的坐着,呼吸心跳都很正常。
  “告诉你,如果不是做检查,请你今后不要随便碰我。”
  安格从下往上看着我,但给我的感觉却是居高临下的俯视。
  “安格,我想你忘记了,昨天主任刚刚任命我负责你的日常治疗,我们应该做朋友的……”
  “别的医生没有告诉你吗?”
  突然被打断的感觉让我有点走神,我呆呆的看着他,随机的发出一个疑问词。
  “不要跟病人做朋友。”
  “因为他们会死。”
  说到“死”的时候安格的目光莫名其妙的亮了一下,好像蜜蜂捕捉到花的香气,或是饿狮看见大群的羚羊。他无比兴奋的感觉着这个字从他的舌尖滚落出来,刺激着我的身体一个激灵。
  我的手的确在轻轻的发抖。它握住安格的病历。
  安格。白血病患者。因已成功的寻获到配型骨髓,住院接受治疗期间,择日行骨髓移植术。
  包裹着病历的铁夹子依然冰冷,但其内容却是让人温暖的。
  一想到这里,我又无端的快乐起来。连安格的阴阳怪调,也不是那么难受了。
  “安格,你看。你需要的骨髓已经找到了。不日你就是一个健康活泼的少年了,这样你还说自己会死吗?”
  那束亮光轻佻的跳动了一下,然后就深深的隐藏在长而密的睫毛里。他无比轻蔑的看了我一眼,冷笑着:“骨髓还长在别人的身上,你知道什么。”
  他语气中的不屑让我觉得愤怒。我不知道是什么让安格变得这样的偏激,但我不能接受安格在接受别人生命的馈赠时却是这样讥讽的态度。
  我不能接受有人把生命当儿戏。
  “安格,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你这样的好运气的,你找到了一个血型相符的骨髓,你有新生的机会了,你那么的幸运,我不知道你还在埋怨什么。”
  “我又没有要新生。只是某个女人愚蠢的行为罢了,我为什么不能埋怨?”
  安格继续冷酷的笑着,他的脸孔在千里之外。
  “什么女人……我不明白……”
  “我妈呀。只有她一直不停寻找着配型的骨髓,若照我的意思,早给自己一个痛快了。”安格恶狠狠的说着,他白璧无瑕的脸上因为凶狠而扭曲着,完全不复美感所言。
  “你是说……手术是你妈的意思?”
  “当然,你以为我这么喜欢医院吗?你以为我愿意让你们这些所谓伟大其实屠戮生命的手碰我的身体吗?你以为我愿意让你们有机会居高临下的向我宣布我生或者是死吗?你以为你们是谁呀?”
  当安格字正腔圆的说完最后的这几个字,他满意的发现我的脸色已经在最短的时间里变成了暴怒。
  平静。平静。平静。
  我一再的这样告诉自己。
  我知道我们两个的交谈将不欢而散,我知道我们中间有一个人已经疯了。还好,那个人不是我。
  “既然这样的话,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妈妈是愚蠢的女人,医生的手是肮脏的……除了检查我不会碰你的,当然,我也会转告你的母亲,为了你的情绪考虑,在手术前尽量不要来看你,这样好不好?”
  安格俊秀非凡的脸上又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像潜伏在深处的豺狼一般让人不寒而栗。他微微的向后靠着,靠着,说了一句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
  “果然没有人愿意理睬安格,安格永远是一个人的……”


3
  我的沮丧是大家意料当中的事情,仿佛早就在等我去栽这个大跟头一般,他们非常默契的,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的看着垂头丧气这四个字终于挂在我的头顶。他们会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语重心长或者老气横秋的对我说:“小伙子,别泄气,这样的事情以后多着呢,想开点就好了。“
  可是我想不开,安格乖张孤僻的脸就在眼前,比他娇俏可爱的第一印象还要深刻,我像看见一块好好的美玉被糟蹋了一般,心痛的感觉直扎到心底。
  我决定去找孙医生。
  孙医生是好好先生,地球人都知道。但好好先生也有脾气,当我说出安格这两个字后它酝酿出一片低气压。
  “不要问我安格的事情。我宁愿从来没有治疗过他。”
孙医生粗暴地打断我。
  “可是,大家都说,安格的事情最好问问您。”我必恭必敬。
  这句话其实应该打个折扣。
  大家的原话是:安格的事情你最好不要去问孙谨祥。
  我不得不问孙医生,那次的病程记录几乎都在他本人手里,病历上只写了何时入院,何时出院。
  据说是主任和安格两个人都同意他保管病程记录。这一点非常让人费解。
  简直就是不可思议。
  “好吧,我简短的告诉你。你怎么对他好都是白搭,死心吧。”孙医生面无表情的说。
  左胸的第二肋间有点痛。
  “可是,他只有十六岁啊,他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我负责他的时候他才十三岁,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十三岁……如果任性一点的话也是可以原谅的……”
  “任性一点——”孙医生冷笑着,目光咄咄的看着我。他的身体是在靠近吗?以至于眼睛是那么的近,那么的近……镜片的反光居然能够清晰的反射出我那张极度吃惊的面孔,在瞳孔收缩的那一瞬间放大。
  “是任性一点吗?”
  “任性一点的人会在医院里自杀吗?”
  “会吗?!”
  孙医生那咄咄逼人的面孔仿佛还在面前,但再见到安格的时候,我还是露出了笑容。
  不是不相信孙医生的话,而是——如此漂亮的安格实在让我想不起“戒心”两个字。于是,也就刻意的忽略掉了。
  我仍然期望能好好的待他,继续做我那有关救赎的,雪白的梦。
  “安格,我首先说明,今天我是要检查你,才触碰你的。”我举起双手,向他展示我干净的手掌,“而且,我来的时候有洗过手,所以绝对干净。”
  安格翻了个白眼,转过头去不理我。
  好彩头,至少他没有当场抢白我。
  开始检查。
  一切还好,来时的低烧已经被完全压服了,只是心跳有点快。透过薄薄的胸壁,我几乎能够看到他那脆弱的心脏,正在拼命将稀薄的血浆一点、一点泵到全身的血管里,以支持他十分虚弱的身体。
  “还好。明天会给你输400毫升的血。”我顿了顿,故意幽默的说,“会不会害怕看见这么多的血?我明天让护士把你的眼睛蒙起来?”
  我知道一些幼儿的白血病患者就是这样输血的,当然也可能包括像安格这样的少年和一些自认为很勇敢的成年人。
  安格的睫毛抖了抖,回过头来给了我一个诡异的笑容。
  我不得不承认带着诡异笑容的安格也是极完美的,不过就是长了黑翅膀的天使罢了。
  “我输血的时候,一般医生比较害怕哦。要不要我让护士把你的眼睛蒙起来?”
安格笑得十分开心而且可爱。
  “上次输血的时候我把导管剪断了,流了好大一地血,很壮观哦,昏倒了两个护士和一个医生。”
  安格笑得更加开心。
  我承认我有点想吐。
  我的表情让安格越发得意,他的脸在我的前方匀速递进着,长长的睫毛几乎扫到我高耸的鼻梁,“还有一次,我乱调输液开关,回的血一直流到了输液瓶里。”
  “……”
  “13岁的时候,我有在病房自杀哦,是真的自杀……”
  “每次都好多血,你怕不怕?”
  “人家说,医生都是不怕血的。好看的医生怕不怕血?你怕不怕血?你怕不怕?”
  安格已经笑得无法收拾了。
  这个男孩,有着一张比我漂亮很多很多的脸。他应该是幸福的,他有一个爱他的妈妈一直在帮他找配型的骨髓,他有一个爱他的主任为他的治疗方案殚精竭虑,他有一个爱他的住院医生为解决他的心理问题悉心开导,他有一个好心的陌生人为他提供骨髓展开希望,他还有很多很多的人关心他的身体关心他的健康关心他的幸福,16岁的孩子,难道不是应该整天浸泡在蜜罐中的吗?
  “安格,你才16岁,为什么这样作践自己的身体呢?”
  我平静的问。
  安格又一次把身体向后靠。
  后来我知道每次他表达自己失望的时候就会无意识的出现这种动作,他小心的包裹着自己的内心,不让别人看透它,伤害它。而事实上,他自己伤自己的最深。
  安格脸上露出一个笑容。
  那简直不应该在一个16岁的少年脸上。
  它过于妖化。它志在必得。
  “为什么不呢?”
  他笑着,上下睫毛覆盖着一片深不见底的海。
  “16岁,什么错误都可以被原谅啊。”


4

  我很累。
  在与安格的战斗中我从来没有赢的感觉,这让我说不出的沮丧。
  其实如果我了解安格的过去的话,我应该知足了。因为他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人根本就不理不睬,一切不配合。对我他算是乖了,至少药有好好吃血有好好输,如果是以前的医生知道安格这么好对付,早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去烧高香了。
  安格除了有点轻微的人格变态,喜欢自虐和虐人外,真的没有什么不可爱的。
  tnnd,如果他的变态也能称之为可爱的话,我真是荣幸的想吐。
  更可恶的是,他明明跟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对着干,但在主任面前又乖的像头猫。据说安格得白血病有14年历史,只有主任从头守到尾。想想看安格真是聪明,把主任的马屁拍得啪啪响,不仅医生护士忍气吞声,还有“单人”病房可以住。我深深佩服安格的深厚心机,果然不是一个16岁的少年可以比拟得。
 生气归生气。我还是希望安格早日顺利手术,与公与私都是。
  可是安格的手术迟迟没有进行,据说那个配好型的人出差了,过几天才能回来。
  消息是我告诉安格的。他冷哼了一声,扭头看着窗外。
  那一声哼,几乎又要让我暴跳起来。
  什么东西……什么……什么……
  什么东西?在令他害怕?
  安格依然冷着一张臭臭的脸,床单外面的手指却在发抖。
  我看着他的手指。
  一瞬间真的有换位的感觉。我感受着他的恐惧,他的紧张,他的孤独,他强压在自尊面具下的那份少年的惶恐。
  没有人可以对生命无动于衷,哪怕是安格这样的人。
  于是,我泛滥的同情心又把我不理智地淹没了。
  于是,我泛滥的同情心又淹没了我对他的正确评价,想对他更好一点。
  当然。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我刚刚成为医生,我关爱病人,我……
  我的态度反映到行为上,对护士的态度就越来越好,除了阳光般的笑容,还有很多可口的点心在送。
  小护士的心用到安格身上没有我不知道,用到我身上的却明显增加了。
  小护士会在我为安格检查的时候开心的笑,会用比平时更温柔的声音跟我说话,会在安格给我脸色和冷嘲热讽的时候帮我说话,会……
  “那个小护士好像对你很有意思。”
  等护士出了房间,安格突然这么说。
  我并不觉得小护士的态度有问题,她的表现形式在我的情史上连毛毛雨都不算。不过安格提醒了我,安格提醒我到刚才那个人可能有意思。
  “啊,这么说来,我记得她的样子好像长得并不难看。”
  我努力的回想刚才出去那人的模样。
  安格偏着头看我,冷不丁的冒出一句话:“喜欢吗?笑起来甜甜的。”
  我低下头,记录我的病历。
  “不难看又不代表好看。我的眼界很高的。”
  “是吗?”
  安格倾近身体,饶有兴趣的问:“你有女朋友吗?”
  “还没。”
  “没人要?”
  “怎么会?”我抬头,露出一个招牌式的笑容,“虽然你不耐烦,可是很多人喜欢我这样的笑容,无往不利。”
  一瞬间安格有些呆呆的,然后他很快低下头,懊恼的说:“不知道有什么好,傻傻的。”
  “可是就有人喜欢啊。”我又夸张的笑了一下,露出我白白的牙齿。
  “什么呀,笑起来脸裂得跟蛤蟆一样。”安格很不屑的说。
  “那也是很帅的蛤蟆。”我习惯性的回了一句,低下头去继续写我的病历。
  过了很久我才意味到安格在笑。
  我见过安格很多的笑容,有在主任面前腻歪的笑容,有在医生面前冷漠的笑容,有在我面前讥讽的笑容……无疑,安格怎么笑都是好看的,就像钻石蒙了灰依然是钻石一样,怎样的安格也美得跟天使一样。但我没见过安格真正的没有心机的笑容,那种笑容像解冻的泉水一般甘冽,像天山上的雪莲一般纯净,他苍白的面容在笑容的映衬下如白玫瑰一样温柔的绽放着,直而长的睫毛在干净的黑宝石上仿若划破水面的涟漪一般,激起阵阵动人的潋光。
  “安格,”我情不自禁的喃喃道,“如果你经常笑的话,一百个龙天都没你好看。”
  笑容定格。安格僵硬的看着我。
  再起嘴角,无限讥讽。
  “我有天天在笑啊。你没看见吗?”
  “不是这样的。”
  “刚才的,全无心机。”
  安格彻底不笑了。他重重的躺下,蒙着头喊出去。
  “安格,答应我好吗?”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声音有些发抖,我扶着病历夹的手在告诉我我在发抖,我抖得眼前的景物都在发晃。“手术成功后,要像刚才那样笑一次,露出你16岁应该有的笑容。”
  那天我最终也没有做出承诺。
  就像从来不相信人一样,我从来不给人可能做不到的承诺。
  如果说“好”,我就一定会做到。
  如果做不到。
  当初就不要给出希望。
  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我……
  一直……
  是这样认为的。


5

  那个小护士莫名其妙的被安格“辞退”了,理由是态度不好。
  当我质问他小护士态度哪里不好的时候,安格很振振有辞的说,我和小护士联合起来欺负他。
  我很生气,说那你把我也辞退好了。我还巴不得呢。
  结果那天安格发了很大的脾气,我看他精神旺盛的很,一点不像有病的样子。
  主任知道以后狠狠的批评了我一顿,说我沉不住气,跟信任自己的病人说这样伤感情的话。
  他哪里信任我了!
  我禁不住大叫起来。
  主任你知道吗?他只有在你面前才乖乖的,在我面前他恨不得我早点死呢!
  主任很奇怪的看着我。然后说了一句更奇怪的话。
  我一直以为,他巴不得自己早点死呢。
  然后主任很快的转过身,不让我看他的脸。
  怎么会这样?
  大概。给人伤透了吧。
  主任的身形突然远了很多,童颜鹤发的,沧海桑田到声音里面去了。
  他轻轻的咳了两声,说你走吧我已经说得太多了。
  我还想再问清楚,但谈话已经结束了。主任到渣滓洞实习过,半点口风不漏。
  我无奈,对安格的态度只能忍,忍,忍。
  我回到病房,吵归吵,病人还是我的病人,我要负责到底。
  多么敬业的医生啊,我盲目崇拜我自己。
  居然看见安格的母亲,我始料未及。
  那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性,安格恰到好处的继承了她身上1/2的优秀基因,我可以想象到另1/2的优秀基因在他的爸爸身上。
  一个美丽的女性本来就让人怜爱,如果这个女性还在哭就更让人怜爱了。
  “安格,抬头看妈妈一眼好不好,妈妈来看你了,你看妈妈一眼……”
  安格仿若未闻,头蒙在被子里睡的死死的。
  哪个哲人说得保护女性是男人的天职来着,我冲上前去,一把拉开安格的被子,“你要发脾气冲我来好了,不要殃及别人!”
  我这个大男人的动作首先惊吓住了安格的妈妈,她目瞪口呆的看着我,很久才想起来说两句客套话:“医生,您别生气,我和儿子关系一直都不好,您别怪他。”
  安格也仿佛受了惊吓般呆呆的看着我,很久才羞恼的一把抓过我手中的被子,愤怒道:“关你什么事啊,我在和我妈妈生气,你出来干什么!”
  原来不干我事。我挠挠头,露出一个我自认为很阳光的笑容,然后退居二线,边上悄悄照应着。
  安格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爸爸呢?”
  隔了好一会儿,安格冷漠的问。
  “还在外地……”
  “就不怕见不到他儿子最后一面了?”安格嘿嘿的冷笑着。
  “孩子,你别这么说……你的病需要钱啊……”
  “早叫他不要把钱扔棺材里的嘛——”很不屑的声音。
  “安格……别再乱说话了,你说这样的话……妈妈好伤心……”
  “那你也别来了,上爸爸那儿去给我挣活命钱吧。”
  嗓子越发的干涩起来,而安格嘿嘿的冷笑在其中分外的刺耳。
  面如寒霜。
  “你答应我不来医院的,你说话不算话。”
  “安格,你的手术老是不做,我真的放心不下啊,万一又发生以前的事情——”
  “那也是我的命。”
  “和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安格低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遮住眼睛,在面颊上投下阴影。
  “安格,不然妈妈去找那个人,妈妈去求他,求他赶快把骨髓捐给你好吗?多少钱都给他,磕多少头都可以,妈妈……”
  “你还打算贱多少次?”
  安格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并不大,甚至可以说是语音轻柔,如白绸子般轻软匹练。然而那语气间的狠劲,又是那样的冷酷和陌生。我想大概这个才是真正的安格,安格有一颗真正恶魔的心,他可以在亲人的伤口上再捅上一刀。
  你还打算贱多少次?
  没有人,可以对辛苦抚育自己的父母说出这样的话。
  这句话的效果非常明显。美丽的女子惊天动地的哭了起来,我冲上去,很想在安格漂亮的面孔上甩上一巴掌。然而我没实施成功,那个女子死命拖住我,哭的惊天动地:“医生,您别生我儿子的气,是我对不起他,真的是我对不起他的!”
  安格犹自梗着脖子不认错,残忍无比的再捅一刀:“都是你的错!为什么还救我?让我死好了!反正我一直都不想活的!”
  “安格!“我怒吼道,“那是你妈!”
  “我知道!所以才都是她的错!”
  时间有一瞬间的暂定。三个人都瞪着眼睛互相看着,仿佛不认识对方。
  然后安格哇的一声喷出血来,点点滴滴的,像极红色的樱花。
  于是,镇定下来,一字一句,冷若冰霜。
  “在我18岁拥有刑事处罚权之前,我所有的错都是他们的。所以,他们要承担我所有的罪过,我所有的错误,我所有的幸与不幸……”
  “承担我存在的错误……”
  我活着的错误。


6

  美丽的女子走了以后安格的身体极度虚弱,输血都不管用。看来安格说不让妈妈来是自知之明。我很想现在就教育一下安格,但看他那昏迷中还微楚的眉头,我非常善良的把这个日期无限后延了。
  主任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如果我今天又一次批评你,你服气吗?”主任的脸可以刮一层霜下来。
  “是我不好,我把事情闹大了,我不应该让白血病人情绪波动,我不应该看见白血病人情绪波动的时候不横加阻止……”我像背书一般历数自己的过错,语气沉重的恰到好处。
  很多年以前母亲就曾经说过,我不仅笑容好看,痛心疾首的样子也非常的动人。
  所以每每我犯错就赶快认错,所以往往认完错以后更招人喜欢。
  果然,主任盯着我看了半天,终于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
  我立刻禁声。
  “看见安格的母亲了?”
  我点点头。
  “很美丽贤惠,而且善良的女性吧?”
  我用力的点点头,几乎不用一秒钟考虑。
  “我十四年前见到她的时候,她比现在还漂亮。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可以和她比的话,大概就是安格了。”
  我很想纠正一下主任的口误,安格是很漂亮,但他不善良,一点都不。如果他算善良的话,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善良的像小兔子。
  主任横了我一眼,加重语气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可以和她比美丽、善良的话,大概就是安格了。”
  我承认我不能接受,我很倔强的把它表露在脸上。
  主任置之不理。
  “我认识安格和安格的家人14年了,小安格的白血病就是我确症的,小安格每一次病情的反复都是我治疗的……可以说,他后来14年的岁月里,有1/3的时间是在我这里度过的,我对他,有一种近乎于父亲一样的感情。”
  我心里暗暗撇嘴。
  把别人家的小孩娇惯成这样,主任你这个“父亲”当得我哑口无言。
  主任没有发现我古怪的表情,他沉浸在往昔里不能自拔:“我是真心喜欢安格的。你没有见过他小时候,那是怎样一个可爱、懂事的孩子啊。打针从来不哭,乖乖的绝对不会乱跑,有时候他父母围着他伤心的哭,他还会挥舞着小手绢给爸爸妈妈擦眼泪。他总是用很纯净的笑容对所有关心他的人说,我会好好活着的,我要活到老,养爸爸妈妈一辈子。”
  老主任的话很有感情。我承认我听进去了。
  “我不知道是上天在眷顾这个可爱的小生命还是在折磨他,安格获得了比别人多得多的机会,也得到了比别人多得多的伤害。安格8岁的时候找到了第一个配型的骨髓,那个时候他们全家是多么的开心啊,安格像一个真正的天使一样把他的快乐传递给每一个人,他总是说他很幸福,很幸福,很幸福……”
  我悄悄的注意到主任的一个措辞——第一个。
  “第一个故事的结局很显而易见。那个人最后没有来,他在关键的一刻退缩了。人们总有很多理由,要学习,工作很忙,身体不适……呵呵,人们有那么多善良的借口啊,一点都不会为它们的后果难受……”
  “怎么会这样?“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主任的话,愤怒的嚷着,“既然已经决定要捐献骨髓,为什么又那么多的借口?为什么又要反悔?这不耍人玩嘛……”
  “这算什么!”
  主任冷笑着,镜片后面的眼睛闪着锐利的光。“别说这个人和安格毫不相识,救助他完全处于人道主义立场,想反悔就反悔!就连那些兄弟姐妹,父母子女,给自己的亲人献骨髓的时候也推三阻四!撒泼不干!更有甚者,面对自己的亲人也能张嘴要钱!或者要交换条件!比起这种小小的戏弄,这又算是什么!”
  我彻底呆住了,无意识的一直重复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这就是人啊——”主任长叹着,“人性永远是那么的复杂,可以无私也可以狭隘,可以博爱也可以冷酷,可以忠诚也可以背叛,人性如果象血液一样可以用仪器来分析的话,人类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发展出今天这样的文明了!”
  我久久的不能说话。
  什么东西在体内喧嚣着想发泄,但我知道那是无理取闹。主任说得一点都没有错,现实中总有美好,也总有残酷,一切与人密不可分。人类不管再怎么骄傲,却也知道这是由他们的本性——本性中或善、或恶的两面,才促成今天我们赖以生存的复杂,赖以生存的文明!
  主任默默的取掉眼镜,他按压着眉心一个据说可以安神的地方。可是最后他发现纸巾更管用,所以他给自己抽了一张,也给我抽了一张。
  故事没有立场地继续着。
  “安格第二次获得配型的骨髓是12岁。说真的我没有想到他居然还有第二次新生的机会,这对于我,对于安格,对于他的家人都意义重大。大概是大了一些的缘故,安格不再把自己的喜怒哀乐明显的表露在自己的脸上,倒是我们这些旁人高兴的跟什么似的。我感觉到安格的压抑去安慰他,而他说出的话却让我在一瞬间感觉迷惑。他问我人的怜悯有没有丈量的工具?可怕的事情会不会一再的发生?他害怕太幸福的感觉,幸福往往是一个毒瘤,它潜伏的时候你会忽视它,而它发展壮大以后却不得不剔除时疼痛会变成n次方。安格几乎洞悉一切的目光让我都害怕了起来,我几乎诅咒的说安格你相信吧,学着去相信别人,感激别人的怜悯,享受新生,享受幸福的长远……” 
 主任很艰难的眨着眼睛,努力想把一些情绪咽回去,可以很不成功,一行清泪滑过他的面颊,流进岁月深深的沟壑里。
  “这一次,骗了安格的不仅仅是那个人,还有我……是我让安格去信任别人的,是我……”
  “孩子,记住我的话吧,一个希望的破灭要比没有希望更加让人绝望。因为它曾经让你觉得很幸福,而这种幸福会让你在明白它终究不过是一场梦的时候,倍感人生的无常和尘世的凄凉。”
  屋子里安静了很长时间,只有间隙的抽泣声响起。主任的手指深深的陷入两眉之间,我突然发现这一刻的主任老态毕现,是因为对人性的失望吗?还是对安格深深的愧疚?
  “这一次打击来临的时候,安格倒显得很冷静,只是他妈妈受不了,跑到那家人家里去下跪,磕头,可是不管用,人家是铁了心的不帮忙。他妈妈是晕倒后被送进医院的。安格没有为自己的事情伤心,但是看着妈妈受这样的委屈他哭了,哭的惊天动地。他一直拉着我的白大衣问,如果自己注定要死,那什么方法可以让爸爸妈妈少伤心一点,再少一点,再少一点……”
  主任的嘴角微微的牵动着,我感觉那也许是一个笑容……但也许什么都不是,那是一个讽刺,大大的惊叹在他的脸上。
  “等到安格13岁因为病情反复住进医院的时候,我知道他已经找到所谓的方法了。那样漂亮的一个孩子,把自己折磨的跟什么似的,不吃药,拔针头,剪导管,能想到的都用了,我问他为什么,他只沉默不语。他爸爸妈妈来看他,就闹的鸡飞狗跳,左右不得安宁。无奈中我让他住进了单人病房,让脾气最好的孙医生照顾他。可是这样也没用,他还是在某个夜晚割腕了。抢救回来的时候人跟风干了一样,身体苍白的几乎透明。我问他这是为了什么,他气若游丝的说,不想把家里那点钱,都给医院做福利事业,不想自己的生命,还在被人怜悯的给予,不想爸爸妈妈一生耽误,耽误给他这个废人。他们还年轻,他们可以生小弟弟,那种特别可爱特别健康的小弟弟,一生都不会让他们伤心……”
  我闭上了眼睛。我感觉两道泪很清晰的滑过脸庞,坠落到胸膛的什么地方去了。然后,安格坐在点点滴滴的樱花里,安然而恬静的笑着,笑得脸庞仿若白玫瑰一般温柔的绽放。
  “主任,对不起,我……”
  “我误会安格了。他……的确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最善良的人……”
  “我发誓……我一定要好好的照顾他的生活,让他能够以最健康的身体,去迎接新的生命……”
  我这样发着誓,脸上的泪水还是不停的流下。我眼前一直是安格那张绝对完美的脸,他是那样的晶莹剔透,直如最高贵的瓷器。而他纯真的眼睛在层层的睫毛里,居高临下而又温柔无比的看着我,宽恕了我所有的罪。
  “主任,我能否向您申请,不参加科里的其他活动,只照顾安格一个人,一直照顾到他出院。我知道我很年轻,我的行为还很冒失,但我会努力做好每一件事情……”
  “只照顾安格一个人吗……”主任喃喃的重复着,这一刻他显得特别的疲劳,一贯精明果断的他居然久久拿不定主意,只是不停的诉说着一些琐碎的事情,“这样也好……他好像很喜欢你……不……对你不公平……孩子,你可能受很大的伤害……对安格好,陪他最后的……医生应该冷酷吗……不……也许这样最好……”
  主任终于把挡在眉间的手拿开了,他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哀伤怜悯的目光看着我,久久的看着。
  “好吧……我同意你只负责安格的治疗和生活,陪他最后的一段时光吧……”
  “他的第三次配型……也被毁约了……”


7

  我是在跟主任谈话后的第三天,才再次出现在安格面前的。
  之前我已经对着镜子练习了很多次,我想用最阳光的笑容去面对安格——我要在他最后的时光里,给他最直接的温暖。
  我没想到一向以笑容著称的我,会有一天,觉得自己完全笑不出来。
  由于三天前的大闹、吐血、哭泣和昏迷,安格的身体是大不如前。我替他体查的时候,他居然在轻轻的发抖。我知道今天暖气开得很足,气压也很正常,但安格的身体就是很凉,凉的像冻僵的蛇。
  “安格,你觉得冷吗?”
  他摇摇头,很沉默的低着头。
  今天安格的态度也很奇怪。前几天他都很有精神的跟我吵架,但今天他乖乖的,很配合的吃了药,量了体温,做了体检。自从我们认识以来他都没有这样乖过。
  “我感觉你身体很凉,也在轻轻的发抖。护士说你今天的体温和血压都很低。明天可能又要输血,害怕吗?”
  安格摇摇头,美丽的眼睛很安静的看着我。
  我觉得气氛很怪,于是靠近他,悄悄说:“如果你发誓明天不剪导管,我就一直陪着你看着你输血。如果你要剪导管,我就把眼睛蒙起来——其实我很怕看见很多血的,我需要蒙眼睛。”
  我期待着安格嘲笑的声音,我期待着安格大声说哈哈原来龙医生这么胆小我要捉弄你……可是没有,安格很安静的看着我,用一种清晰的声线说:“我不会那么做的,龙医生。”
  我有些吃惊的看着他,一边思考着那天的吵闹是不是把他哪根神经烧坏了。
  “我好怕……你再也不管我了……”
  安格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细不可闻。他垂下眼睛,睫毛恰到好处的遮住他秋水一般清亮的眸子,给我一种莫名的感动。
  “怎么会……照顾你是主任交代下来的任务,我会一直照顾到你出院的……”
  “可是……你有两天没有来。”
  “我……我生病了,请的病假……这个大家都知道啊……”
  “是的……大家都这么说……可是我还是很害怕……”
  安格轻轻咬起下唇——这使得他那漂亮的唇线上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
  “我一定不会不管安格的。”我用一种非常肯定的语气说着,一边拉起他没有输液的右手,“像安格这样好看的人,我喜欢还喜欢不过来呢,怎么可能不管?”
  大概我的手传递出信息,大概我的话有某种使人兴奋的作用,安格的脸又一次出现了少见的光彩,他微微抬起半个头,急切的看着我:“龙医生觉得安格好看吗?龙医生喜欢安格吗?”
  我肯定的点点头。
  安格突然像个害羞的小孩一样把脸藏在被子下面,很久都不伸出来。我有些担心的扒拉着他的被子:“安格,这样睡不好,缺氧。”
  “等等。这样就好。”
  安格从被子里伸出一双眼睛——就一双眼睛,它从没有过的清亮,从没有过的真诚。
  “龙医生,我告诉你我名字的来历吧。”
  “嗯。”
  “我出生的时候就长得非常的好看。妈妈说我长得跟天使一样,正好我们家也姓安,所以父亲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安其。”
  “安琪?外国的很多小女孩都叫这个名字。”
  “对呀,妈妈也说这个名字俗,所以就取了angel的谐音,叫安格了。”
  “安格……安格……”我来回的咀嚼着这个名字,发觉它越发像花朵一般芳香迷人,“你的名字取得真好,又好听又好记,我看一遍就记住了。”
  “对呀,很多人都这么说耶。”安格仿佛沉浸在回忆里,明亮的眼波也游弋起来,“从小就有很多人说我漂亮的跟天使一样,简直就不像这个世界的人。也许我真的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吧,我是偷跑下来的天使,想看看人间是什么样子的。结果被上帝发现了,大发雷霆的要收回去的,所以,注定活不到老的……”
  “安格,别乱想。你会一直很健康很健康的,会一直健康到老的。”
  “呵呵,好啊,你给上帝打个电话,说我很喜欢这个人间,舍不得回去,让他宽恕我多呆两天。”
  “好,我晚上就回去打,就说安格给我当弟弟了,上帝你换人吧,这个不能用了。”
  安格咯咯的笑着,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型。
  “你有上帝的电话吗?吹牛皮……号码多少,你说。”安格顽皮的羞自己的脸。
  “我托个梦就可以了。”我也配合的眨起眼睛。
  “呵呵,龙医生你真的……”
    安格又一次把头埋进了被子里,不过却依然发出好听的声音。
  这一次我没有阻拦。因为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阻拦的理由。
  日子要是一直这么过该多好。
  幸福的感觉要多少都不嫌多。
  可是我还是要醒过来。
  本性。
  动物都会本能的去避免伤害,何况人?
  龙天的笑容阳光但却无力,我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幸福是一个毒瘤,清除的痛苦会变成n次方。
  所以不敢让自己幸福太多。
  所以不敢让自己做梦太多。
  对于我而言。
  18岁和幸福。
  都可以是奢侈的。


8

  那天下午我去巡房,又一次看见那个美丽的女子,她依然在哭,我好像每次看见她的时候她都在哭。
  安格素面如霜。
  同样的一双眼睛,为什么上午的时候可以笑成弯弯的月牙,下午就变成冷硬的冰块?
  我立刻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像上午的时候安格敏感的捕捉到我态度的变化。
  “安格,妈妈以后天天都来看你好不好?妈妈来照顾你?”那个可怜的女人哭着哀求,如果声音也可以流泪的话,我相信它现在流的是血。
  “不好。”
  安格的话言简意赅。好懂的令人费解。
  “安格,我们还有机会啊,你好好养身体,养好了我们再等,我们可以一直等下去啊。”
  “给人玩了这么多次,还没有烦吗?”
  安格冷冷的笑着。眼睛看着窗外。
  “尘归尘,土归土吧。”
  安格淡淡的说着,轻轻的呼吸好像在抚动古老的窗台上厚厚的尘埃。
  女人哭泣着走了,不是她自己要走。是我要求她走的。
  安格被子里面的手不住的颤抖,让我突然觉得害怕。
  如果要真的发作,安格好像每次都是最后的一个。
  然后就是最痛苦的一个。
  送走了女人我回到安格的病房。他依然固执的看着窗台,其实那上面什么都没有,可安格就是固执的看着。
  “为什么你妈妈会突然来?不是不要她来吗?”
  “我告诉她,不要再做梦了。”
  安格淡淡的说着,好像说着一个莫不关己的事情。他清秀的侧面在下午的微光里模糊为一片,柔软的,仿佛彻底的溶进墙壁,纸一般的苍白。
  我的心沉……沉……沉……“你知道了?”
  “嗯……”安格微微的思索,然后淡淡的冷笑着,“其实很容易的,给脊髓库打个电话,问那个人的脊髓手术什么时候做——然后都知道了。”
  “也很容易猜到这样的结局。知道自己的病人死路一条,如果态度还没有变化,大概就真的无可救药冷酷了。”
  说到冷酷,安格脸上果然就浮现出一个冷酷的笑容来,他冷漠残忍的看着对面枯坐的自己的灵魂,目光一点,一点的,就这么死去了。
  “安格,别泄气好吗?你都有三个换骨髓的机会了,也可能有下一次……只要你不放弃治疗,很可能马上就会发生奇迹的……”
  “没有下一次,没有奇迹。”安格生硬的打断我的劝告,异常断绝的说道,“关于我的病情我也直接问过主任了,他说我活不过今年的三月。”
  三月吗?
  是的。
  三天前我就知道了。我知道的一清二楚,不过是不承认罢了。我刻意的忘记了主任交代下来的话,继续做我无知贪婪的梦。而现在,相同的话从安格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冰冷的蹦出来,我几乎像受了侮辱一般感到难以接受。我无望的想要捕捉着什么,甚至希望安格的手指在被子里面抖成筛糠……而我伸进去握住它们的时候,除了刺骨的冰寒,它们坚硬如磐石。
  “不要以为我很脆弱。如果我是那样的人,大概活不过8岁。”
  安格无比讽刺的冷笑着,将手轻轻的抽离我的控制。
  “不应该是这样的。安格,不要这么压抑自己的感情好吗?”我对他说,也对自己说。
  “如果想哭,就哭出来吧。”我对他说,也对自己说。
  “为什么要哭呢?”
  安格很奇怪的看着我!
  “这是我早就准备好的结局啊。”
  “人性的背叛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俯仰皆是啊。”
  然后他久久的看着我,看着我现在的表情比他更像一个初闻噩耗的病人。
  “别的医生没有告诉你吗?”
  “不要跟病人做朋友。”
  “因为他们会死。”
  同样的话,同样说话的人,同样的听众。我有一种时空倒错的感觉,仿佛安格还是那个乖张的安格,我还是那个嫩头青的医生,安格在说到死的时候眼睛会突然一亮,然后满意的看着我的愤怒在胸腔里集聚。
  一瞬间我明白了母亲的担忧,也明白了主任的犹疑。他们没有点明的顾虑,就是人那飘忽不定的感情。可惜我清醒的太晚,我一头扎进安格淡淡悲伤的目光里,怎么游都游不上来。
  “对不起啊,又让你伤心了。”
  “不过我只有十六岁啊,所以,所有的错都可以被原谅的,不是吗?”
  安格这样笑着,眼睛里是怜悯的悲伤。我不知道他是因为自己?还是,只是单纯的觉得愧对别人。
  对不起哦。
  让你伤心了。
  其实我也不想的。
  虽然我只有16岁,任何的错误都可以被原谅。
  但我还是不想承担太多。
  太多的情感跟太多的幸福一样,都是要还的。
  可惜我没有时间还。
  如果上帝可以多给我一点时间的话,我会让你觉得幸福。
  既然不能够,那就让你觉得我很幸福好了。
  我想给你一个真正的安格。
  一个真正的angel。


9

  我知道这样的决定有些冒失。
  我知道自己有很多的借口可以推翻自己的坚持。
  我可以说自己刚刚工作,要学的东西很多,工作很辛苦,情绪上也不太稳定,身体好像也大不如前……不过我知道每一个人最初的借口都是这样的。然后我们就被这样那样的借口束缚住了,忘记了自己做出决定的初衷,忘记了自己曾有过的悲天悯人。
  我报名参加了骨髓验型,我知道两个人的骨髓相符好比要找出两个人的指纹要相似一样,属于大海捞针的低概率事件。但我依然在每个夜晚祈祷着自己的骨髓和安格是相似的。我想让自己彻底的自私一次,如果我可以救一个人的话,我希望他是安格。
  骨髓验型的事情我没有告诉安格,在他的原罪理论里,我想他也不愿意知道。
  安格彻底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安静而乖巧。我不知道是不是人之将死,其“颜”也善,安格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来的温柔和恬静,正好可以证明他对死亡的感召。其实我更加希望安格像刚入院的时候一样,颇有生气的捉弄我和其他人,如果是那样的话我知道安格至少还有力气跟死亡开玩笑。
  原来这样也是奢侈的。
  安格再也没有精力,去捉弄任何人了。
  孙谨详医生和安格冰释前怨了吗?
  我想是的。
  没有人可以在他最后的时光里怨恨这个孤苦的灵魂。我不止一次的看见孙医生站在安格的病房外默默的注视,然后我又会在他的身后注视着他,直到他转过身,对着我微笑。
  “为什么不出声?你要进去吗?”
  我摇摇头。我很想跟他谈谈,谈13岁以前的安格。
  我不想孙医生是因为同情他才宽恕他,需要原谅的,其实是我们。
  “原来,你还在担心这些事情啊。”在医生休息室里,孙谨详长长的叹着气。
  “孙老师,您不要再生安格的气了,其实他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男孩子。”我恳切的说。
  孙医生看着我,久久的看着我。
  可怜。
  他轻轻的低喃着,久不闻声息。
  我不知道他在说谁,是说我可怜?还是他可怜?还是……那个人。
  而下一句话又让我坠入五层迷雾。
  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男孩子。
  孙医生宽容的笑着,笑中带伤。
  知道为什么从前的病历都是由我保管吗?这是安格和主任双方都同意的,代表了他们的信任。安格虽然讨厌我,但也知道这不过是他的任性罢了。他在我面前剪过导管,拔过针头,甚至自杀过……纵然主任和安格自己不说什么,别人也不会说什么吗?院方也不会说什么吗?安格自己也知道给我带来了不得了的麻烦,所以他自杀后清醒的第一句话就是孙医生对不起。当时我就哭了,我知道我会一辈子陷在那句对不起中怎么爬都爬不出来。我说安格你是好孩子你为什么不听话?他说医生你是好人,你不要管我了,让我死吧,我死了就不会给你找麻烦了……我当时怎么说的?我很清楚的记得。我说安格我不会让你胡闹下去的,你要死了我就去吊销医师执照,我真的去吊销我的医师执照!
  我当时真是这样想的,我控制不了自己愤怒的情绪。而安格——安格他闭上眼睛,长流的泪一直从眼角流到耳朵里,他用那样虚弱的声音说,他用那样虚弱的声音一直说:医师你人好好我下次一定不让你治疗因为我一定会死所以我不要你失去你的医师执照你一定一定不要失去医师执照……
  龙天,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不要对安格用心吗?
  因为你会舍不得。
  我就是例子。我不想你也成为例子。
  那天我很想告诉孙医生。他所说的话我懂,就是不能自已罢了。
  我想他其实也懂的。
  所以我依然做我的龙天,我依然,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我依然悉心照顾安格,并彻底沦陷自己在他的时间里。
  在安格最后的岁月里,我的记忆总是一段一段的。很奇怪,当初时间的发展总是线性的,为什么回忆就一定是片断呢?我很想把这些珍贵的记忆串成一根线,但是不能够,这些记忆总是以安格的昏迷开始,再由安格的清醒结束。
  安格的身体真的是无可挽留的衰弱了下去。他不停的低热,然后高烧,昏迷呓语。出血,说着说着话突然就会呕出一口血来,然后自己若无其事的擦去。他可能在任何一个没有预兆的情况下陷入昏迷或者昏睡中,或者是我给他读书的时候,或者是我给他讲我生活的时候,甚至我还在给他做体查的时候……安格不知道自己又一次昏睡,这种昏迷是短暂的,患者自身往往完全没有意识。所以他会在下一刻清醒的时候微笑着说你的故事怎么不讲了,我还没有听够呢……主任说这种昏迷和昏睡会随时病情的恶化越来越频繁,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久,我不知道哪一次他睡过去后就再也醒不过来,所以每次他睡去的时候我都不动,我静静的等待着他再一次的清醒,我要让他感觉自己的生命从来没有间断过,就好像我一再的告诉自己我从来都没有害怕过。
  有时候,他会带着淡淡的微笑,无意识的昏迷了过去,那个笑容会一直凝固在他的脸上,好像最后的诀别。然后我的记忆就会突然的崩断,我会完全的忘记自己作为一个医生的职责,忘记去看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可能散大的瞳孔……我只是静静的坐着,等待着,等待着他再醒过来……好像我不这样做,他就可能真的醒不过来了一样。
  我像一个守护着自己鸟巢的母鸟一般,静静的等待着安格最后的诀别。
  其实我不是不知道自己有时候会突然的睡过去。
  因为每次醒来的时候我都会看见你的脸,由一种失魂落魄再变成感恩的微笑。
  但是我尽量不让你知道。
  就像我自己都不承认一样。
  我会努力在清醒的时候微笑。
  让你继续刚才的故事。
  其实我真的不记得你刚才讲到哪里了。
  我不想说对不起。
  因为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的错。


10

  我终于见到了那个男人。
  安格的父亲。
  安格曾经笑着说,如果那个男人不回来,大概就赶不上见儿子最后一面了。
  没想到几乎成为事实。
  如预料的一样,那是一个高大帅气的男子。
  安格那1/2的优良血统,一定来自他。
  在我们仔细的嘱咐后,男人和安格在病房里独自呆了半个小时。
  然后,安格就捧起书,无声的下了逐客令。
  男人不肯走,趴在病房的玻璃门上一直看,一直看,手在头顶上圈成奇怪的菱形。
  “这样好吗?”
  我问安格。
  那个男人趴在玻璃门上一直哭,一直哭,哭的所有人的心都碎了。
  我没见过成年的男子这样哭过。我没见过,这样悲伤,而又完全无声的泪水。
  “这样不好吗?”
  安格抬起头来看着我,微笑着,脸上是刚刚哭过的痕迹。
  “我讨厌……他哭泣啊……”
  安格说这样的时候表情很无奈,但我知道他是认真的。
  生活如此的痛苦,也许只有死后,灵魂才能得到安宁。
  而在这之前,芸芸众生都在轮回中痛苦着,谁也不能解脱。
  “龙医生。”
  “嗯。”
  “我爸爸好看吗?”
  我抬起头。
  距离那个男人的最后一次出现,已经又过了两天了。两天来安格从来没有提起过他,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个问题。
  而安格,好像很闯定这是一个普通问题,脸朝着阳光,很安详的等待着。
  “嗯。很出色的男子。”
  “那我的妈妈呢?好看吗?”
  “当然……很美丽的女性。”
  安格在阳光里笑得很开心。
  “那你说——”
  “如果爸爸和妈妈再生一个小弟弟,是不是也会很好看?”
  安格的幸福从阳光里传递了过来,他向往的对着光明微笑着,贝齿隐现。
  而我旁边的护士却不得不背过身去,悄悄的揉眼睛。
  我很快的低下头去,继续读我的书。我不敢停顿,我不敢有丝毫的停留——情感会如同洪水,轻易的把我淹没。
  而安格的态度又一次强硬的挤进我的不情愿中。
  “龙医生。我觉得你长得也非常的好看。”
  安格转过头来看着我,很认真的看着我。
  我点点头。我等待着他的下文。
  “其实我第一次看见主任身后的你的时候,就觉得你长得很好看,可是我不敢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我想,让自己很喜欢的人伤心,是件很残忍的事情。”
  安格微微垂下眼睛,表情有些黯然。
  “那……为什么又决定改变了呢?”
  “因为,后来我觉得,如果不让你知道,我会更难过。”
  安格的头垂的更低,他仿佛看到自己的罪一般有一些惶恐,那种上刑场一样的感觉折磨着他,没由来的一阵惊慌。
  傻孩子。
  我亲昵的说出这样的话,然后就手脚轻柔的帮他拉好被子,一直,掩到他的下巴处。
  而他很快就提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双美丽的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我。
  对不起。
  他轻轻说。
  为什么要道歉?
  把你也任性的卷进来啊。
  别瞎说。就像你不相信人类一样,我也不相信,人类的医术会救不了你。
  那我相信你好了,你继续保持不信。
  安格含着笑意的眼睛从被子下面看着我,看的我心中一团暖意。
  安格,有一句话我一直很想问你。既然你对我的态度都改变了,也想当一个真正的好孩子,可为什么对父母还是不能释怀,还是不让他们来看你呢?
  就是因为不能释怀啊。
  就是不能接受,如果我不在了,父母会怎样的想法……
  你的表情好奇怪。
  让我忍不住想去抚平你眉间的皱纹。
  真的很对不起。
  虽然我一直忍,一直忍,但还是不想放开你。
  原谅我无法对你也如父母一般狠心。我做不到。
  因为你是惟一一个陪着我走到最后的人。
  因为。我会害怕。
  我骨髓的配型很快就出来了,这段时间远远比我陪伴安格的时间要短。我之所以忘记了交代,是因为这个结果对故事的发展毫无建树。
  我的骨髓不是安格需要的。
  然而人生就是面临这么多的选择。
  你可能曾经以为它是对的,之后会觉得它是错的。
  也可能曾经以为它是错的,它就会变成对的。
  主任告诉我,我的骨髓配型是一个山西的小男孩所需要的。
  他等了整整八年,知道消息的时候一家人抱头痛哭。
  知道消息的那一刻也很想哭。我想我还是可以挽救一个生命的,只可惜这个人不是安格。
  “那家人就快进京了,你做做准备,接受手术吧。”
  主任说这话的时候面容恢复了严厉,他知道我现在的犹豫,所以说话的时候用的命令的语气。
  “主任,好像你说过,安格活不过三月。”
  主任转过身,用背影表达默认。
  “好像三月就要过了。”
  我觉得自己的语气里有一种不确定的飘忽。其实我极力否认时间的流逝,就像我一直不承认安格病情的恶化一样。
  “那又怎么样?”
  主任的背影里都透露着深寒。
  “可不可以……等到安格……”
  “那如果安格熬过三月了呢?”
  “如果安格的病情又有好转干脆就出院了呢?”
  “这样的话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如果是安格在等待手术的话你会让他等到什么时候?”
  我彻底没了言语。我知道主任的意思,看似冷酷的他其实最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我的道行比之主任差出老远,在我医生生涯的初期,我的情感会淹没我的理智。
  “去手术吧。无论你的初衷是什么。”
  主任轻轻的叹息着。
  严厉的背影无端的佝偻起来。
  “别再让一个生命毁在另一个生命的怜悯里。”
  “安格,就是在这种等待和怜悯中,毁掉的。”


11

  手术的前一天,我知道自己被逼上梁山了。
  与其让别人转告安格或者是任由安格自己去胡想,不如自己去告诉他,让他安心的等待。
  其实骨髓手术也就是两三天的事情,两三天里面酿成了无可挽回的后果,大概也是极小概率事件吧。
  等手术完了以后我要搬到安格的病房去,医生和患者都躺在病床上,也许能给他更多心理上的支持和安慰。
  想到这里我的情绪又好转起来。今天安格的精神看起来不错,也许是个好的征召。
  “安格,我要跟你讲一件事情。”
  安格漂亮的黑眼睛看着我,它们纯真的透明。
  “是……这样的……”短暂的犹豫后我狠下心来告诉了安格手术的事情,我告诉他有个山西的孩子需要我的帮助,我必须去做这个骨髓移植手术。我甚至很委婉的告诉他我并不想离开他,只是我不希望第二个安格将毁在我的手中。
  安格很认真的听着。他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覆盖住他的眼睛,覆盖住他所有的心事。他的睫毛是多么的好看啊,在说话的间隙我不只一次这样想,毛绒绒的,好像最名贵的皮毛的边缘……不,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够比安格的睫毛更加美丽的,它是独一无二的,它是最初,以及最终的美丽……
  我不知道自己絮絮叨叨的说了多长时间,但我想真的是够长了,可能比我手术的时间都要长。
  如果安格能够像刚才那样专心而清醒的话,大概我真的能够看着他重新走出医院。
  朦胧中我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弄的很开心,我好像很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和安格住在同一个病房里,再看着他健康的走出医院。“这样的话,我们回头见了,你要对我这个室友温柔一点啊。”
  说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大概就是那种很电人,很阳光的笑容。这个笑容依然抛出去没有回应,但我不介意,我知道我还有很多微笑的机会,而这些微笑总有一天会有回报的。
  我转身准备离开。
  什么力量阻拦了我。
  安格晶白的如同透明的脸上纵横的同样透明的泪水,蜿蜒着在唇上积聚。他依然低垂着头,长睫毛依然覆盖着他秋水一样清亮的眼睛,而这些睫毛全部都被打湿了,它们无辜的粘连成一条一条,尖端是几颗珍珠般动人的泪珠。
  “安格,没关系啦。我两天就回来了。”
  我伸手去抚弄那些泪珠。太美丽的东西,居然有让我下不去手的感觉。
  安格不理我。他死死的拽着我的衣角,一个劲的流泪。
  我不得不重新坐下。
  不,被他拉住,坐在床边上。
  “好,我答应你,醒了就回来看你好不好?真的很快的。”
  我几乎是在哄他。
  “安格,累不累,你休息一下好不好?我答应你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我试探着问他。
  安格默默的摇摇头,他缓缓伸出他白皙的臂膀,用他最大的力气在拥抱我。
  他冰凉的泪水无力的蹭在我的脸上,而右颊的某一个部位,因为被花苞温柔的抚过,而散发出一股清甜的香气。
  “告别吻好吗?我亲了你,你也要回亲我。”
  说这话的安格似乎想恢复当初的骄横,但也许泪水冲刷了他的霸气,也许他本来就只想撒撒娇,他的声音柔软如清晨的第一缕春风,在春寒料峭的三月,温暖了我的整个身体。
  我认认真真的看他,很想把这个最美的时刻映在我的记忆里,但其实我也仅仅记住了他的那双眼睛,由于太过的漂亮太过的纯净,局部代替了整体,再次让一路火车,隆隆的开过我的神经。
  我低下头,在他面颊的右侧印下我的告别吻。
  我好害怕。
  依稀中,我仿佛听到了什么。
  没有。
  他轻轻的放开我,然后又轻轻的笑了。笑容依然纯净依然天真,将那片美丽的秋光,都模糊在一片粼粼的泪光里。
  他好像一直都那样乖巧而安静的坐着,面孔如白玫瑰花一般,温柔而恬静的绽放。
  手术很成功,我在麻醉后的第二天清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在无菌加护病房里。
  手术之前我看见了那个男孩,他也许长得不很漂亮,神态也不那么的高贵,但眼睛里的东西和安格是一样的,同样是对生命深深的渴望,还有对未来无辜的恐惧。
  那个男孩的手术应该也完成了吧。
  我这样想。
  于是,在休息的间隙里,我更加无可抑制的想念安格。
  手术后第三天,我果然就从加护病房里转了出来,住进一个空着的双人病房。
  奇怪的是,病房虽然空着,却有一束白玫瑰在窗前怒放。
  看着我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鲜花,好心的护士把白玫瑰索性端到我的床头柜上,并帮助我拿到玫瑰花丛里潜伏的一张小小的卡片。
  “祝你早日恢复健康!安格”
  卡片是白色的,有淡淡的青纹。安格的字迹还是幼稚的少儿体,歪歪斜斜的每个都胖的像冬瓜。我能够想象安格在我离开的某天趴在床上笨拙的写着这张卡片,然后乖巧的嘱咐护士一定要让我在换房的第一天就看见这束花,还有花上的卡片。
  卡片带着玫瑰浓郁的香气,就像安格的小脸,永远惊人的美丽。
  我仿佛看见他抱着一束白玫瑰矗立在那里,羞涩甜蜜的脸孔在花朵后面天真的微笑着,然后这个笑容会永远在我的脑海里定格,代替他所有的娇纵,所有的乖张,所有的冷酷和所有的讥讽,他会那样一直笑着,笑到我希望的天荒地老里。
  “安格呢,我什么时候可以看见他?”
  我对旁边忙碌的护士露出一个最最阳光的笑容。
  在我的词典里,笑容就像是篮球,抛出去就一定会有回应。以前我曾经固执的认为笑容是一定要等同回报的,我有几分真诚,就回报几分恳切。而安格教会我回应也可以是多种形式的,它可以是同样潇洒的微笑,也可能是不动声色的感动,它可以是诚心诚意的交付,也可能是故意懒散的漠视。它甚至可以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个表情,一句话……
  可能仅仅是一句话。
  一句话。
  “他已经走了。”
  十六岁,我所犯下的任何错误都可以被原谅对吗?
  我说。
  十六岁,我还来不及犯下什么错误不是吗?
  我问。
  十六岁。
  我甚至还来不及说那些话。
  我甚至。
  还来不及告诉你。
  没有你的陪伴。
  我走得真的很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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